少女做了一个梦,漫长得不像话的梦。
似乎是梦,又好像发生在现实。
她驻足在一片虚无之中,朦胧的白雾拦去她前行的步伐。
无论她朝哪个方向,无论多少次迈步前进,眼前的风景仍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于是她疲惫了。
之后呆立在原地,守望着这片纯粹的虚无。
在空白的世界,即使一秒的时间都将延伸至永远。但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置身于空灵的氛围,追忆起自己是何时又是如何来到的这里。
可惜她没能追着记忆找到答案,只看见微茫的雾霭中有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娇小的身躯,穿着宽松蓬蓬的衣物。
视线带着不明所以的爱意,透过愈发浓重的雾霭落到少女的面容上。
「请问……你是谁?」
被对方盯得不太自在,少女眨了眨淡紫色的眼瞳,主动发问。
「欸?我吗?」
「……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吧?」
「哎呀哎呀,确实如此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但能请你帮我保密吗?」
那双隐藏在白雾背后的眼睛,仿佛散发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魔力。仿佛有一片风平浪静的碧海,浪潮在那双眼眸里荡漾。
「我是你所生活的世界的造物主喔。」
少女拧起可爱的眉头,眼中写满了不相信。
白雾中的声音忽然笑了,花枝乱颤。
「那为了证明我没有对你说谎,我送你一个礼物怎么样?」
「请问,什么样的礼物能证明一个人是造物主?」
少女说出不符其年龄的话语,说不上成熟,但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好骗。
「现在还不能说。是谁都不能给出的礼物哦~」
笑意又浓几分,碧蓝的眼眸仿佛有数不尽的落花飘摇,很是漂亮。
「我叫『千颜』,今后会时常见面吧。」
不知不觉,花瓣竟绕瞳心旋转,精巧而繁杂的纹路化作一面散着金色烈焰的古钟,刹那间划过两人间的浓雾。
花瓣状的光焰飞逝而来之时,少女本能的闭起眼抬手阻拦,但那却穿透一切实物扒开她的眼帘。
蔓延至全身的灼烧感使少女全身的肌肤变得滚烫,仿佛有莫名的东西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少女忍耐不住娇嗔了起来,捂住耳朵的同时难以言喻的力量从她的躯体内爆发,几乎是瞬间冲散附近的白雾,顿然令视野开阔起来。
方才与她搭话的人现出原形,是一位看似年纪相仿的女生。自称「千颜」的她因少女造成的气波举起手臂格挡,顺直的银发裹在她深色的卫衣里飘动,从被吹落的兜帽里散落出来,发尾直到她的腰部。
千颜眯起半只眼睛瞻望面前的少女,金色的长发如火焰般夺目,瞳孔里本身淡紫色的光辉染深得就像紫罗兰的色彩。
「我很期待你今后的成长喔~你会成长到哪种地步呢?若是能给这个世界带来湮灭……你一定可以吧?」
她似乎相当满意少女方才一瞬的表现,露出爱惜的笑容。但少女却心生疑虑,茫然无措的望着自己发颤的小手。
「为什么……把这个礼物送给我而不是别人呢?哥哥说这个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拥有形形色色的天赋……」
「你想问那些天赋与我有没有关系?」千颜含着浅浅的笑意摇了摇头,银色的发丝挂在她的脸颊,被她撩到耳后,「那些都是别的神明留给世人的礼物,而『唯一神』的我,只会把这份礼物送给你一个人。请你好好使用哦~」
少女仍然困惑不解,犹豫地站起身,朝始终与她保持着微妙距离的造物主再次发问。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妈妈和姐姐,其他很能打的人好像都是男孩子……为什么您不把这份礼物送给其他男孩呢?他们比我更能发挥出这份礼物的实力吧?我真的可以……接受它吗?」
千颜忽然间笑得狂妄了起来,和之前的笑容判若两人。这让少女全身忽然颤抖了起来,惊得眼睛里露出几分恐惧。
「这样世界才会有趣,不是吗?……这个世上发生越多不合常理的事,就越是接近终末的日子。」
「终末……?」
「嗯……不觉得这样,就越是有趣了吗?」
***
飓风压迫到我的身体上下,粗糙的藤条形成网格状顶着我的后背,仿佛已经嵌进肉里。
我牢牢地抱住黑猫过分柔软的身体,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黑猫,请你等会无论如何,都不要解开这些藤条……有些话一直拖到现在,必须得说清楚了。」
——亲自「造访」梦境的造物主。
她钻进我脑海的深处。用我无比熟识的声音,诉说她极度的嫌恶之情。
以无比真诚的语气恳求,「请你死在这里」。
「那可真是荣幸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身为玩物的我能对高高在上的『唯一神』构成威胁呢?」
冰冷的视线直指我的灵骸。尽管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但却有无比真实的被注视感出现在背后——已然遭飓风扭曲的网格对面。
「呐呐。明明只是我的玩具,居然大言不惭地敢说『威胁』呢?」
这次对方的声音不再航行在我的「脑海」,而是切切实实地流入耳朵——被听觉判断来自背后的声音,告诉我「夏音慈」就在我视线所不能及的后方,无论她到底是不是夏音慈本人,也一定是用她的外貌存在在那里——直觉这样叫嚣。
「要是知道自己受宠,那就乖乖地逆来顺受就行了吧?但你不但二次违背我的命运,还把我拦在你的小小世界之外,再视你刚刚的那番话,竟不知天高地厚到此般程度。看来你要彻底错失我赦免你的机会啊,『叛逆期的孩子』。」
霎时间有一种说不清亦道不明的疑虑涌上心头。就像是情报极其不对等而造成的差异感。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
我稍弓起身子搂住状况之外的黑猫,飓风相比之前已经加剧数倍的强度,我只好尽量护住她的全身。思绪的运转正在加速,愈来愈快,让痛苦也因此加剧。但是现在还不能结束——再撑一会,再坚持一会——关键的情报就在眼前即将触手可及了。
二次违背命运。
拦在小小的世界之外。
赦免。
答案近在眼前,但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缺少最后的关键词——
「啊,不必觉得你遭遇了不平呢~所有『叛逆期的孩子』大家都会接受同样的惩罚。」似乎察觉到我的愁容,少女主动向我展示她的深思熟虑,喋喋不休地埋怨起来,「虽然亲自执行杀戮并不是我的本愿,但谁让我的『提线玩偶』都放弃任务?这样就没人能毁掉你的世界啦?所以我就想着——啊咧,只能由我自己动手了吧——没有办法的来到这里。」
——毁灭世界的『提线玩偶』。
仿佛最后一块空缺的拼图落到我的掌心、等待我拼凑它整合起来所展现的画像。
「可是就算我亲自动手,你这孩子都不愿意给我省心呢~要不是借用『夏音慈』的身份,我居然连区区『世界的漏洞』——这扇被你们称作『世界门』的废品——都无法通入呢?多亏你还是个痴情少年,我今天才能找到你呢~」
线索顿然串联到一起,孤立的情报构成钥匙顺势化作答案。
以现实时间计数的数周前——【梦境夹缝的少女把你的信息送给我,刚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有何意义,以防万一就记在了脑子里,没想到进入的就是你的梦境】,身为「唯一神」的造物主把我的信息泄露给盗梦者。
浑然不知被当作棋子的盗梦者闯入我的梦境,着手展开满足他们一己私欲的「新世界」计划。我在胁迫之下,进行为期数周的「新世界蓝图」设计工程。
直到两日前,「空想时钟」的支配能力在安眠药物的影响下暴走,如神灵的恶作剧般再现童年时那副噩梦的情景——夏音慈与父亲纷纷遭到陷入梦游状态的我袭击、生死不明,我因此被核心研究协会趁虚而入、假借「试点计划」之名带走,从此进入与世隔绝的「忏悔之狱」不得脱身,并与「命中注定」的对手林遇再度相遇。
最后,这个由「唯一神」书写的故事自此发生分歧——理应在这场宿命之战中战死的我破除林遇构建的「假想域」并且存活下来,越过无限可能的「我」都没有突破的「死亡节点」,来到尚且无人知晓、全新全异的未来。
但作为造物主的「唯一神」不容许她笔下故事的关键节点被任何人破坏,故此利用之前布下的棋子展开「补救」的行动。
「今天发生的事全部在你的计划中,是这样吗?」
——她的补救行动,便是制造导致我死亡命运的另一契机,用以替代原先「宿命之战的战败」这一结局。
而苏绘凛便是,她那只毁灭世界的「提线玩偶」。
「啊咧。没有按时寿终正寝的玩具我不能坐视不管吧~但我明明已经让她不要手下留情呢!最初的『天赐』在她体内早已成长到我都无法招架的地步,把它全部发挥出来绝对能轻而易举把这里化作灰烬吧?为什么你的世界还在呢?」
造物主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懊悔的样子,嘴里不停念叨着「为什么」同时在我背后转来转去。
「啊……我果然不该纵容她对你的爱意日益膨胀吗?是我失算吗……不可能吧?全都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半神』的错吧?区区支配战争的胜者,居然制造出可以与不发挥全力的她交上一战却不落劣势的『玩偶』,要不是这种赝品,我不可能失算呢。」
提线玩偶的「赝品」——没有猜错的话——就是指一度胜过了苏绘凛的薛学儿吧。
要是这样,「半神」指的就很有可能是茶猫,虽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或许是因为曾与林遇的记忆相通,我觉得她一定是对未来的事早有预料,才会如此有先见之明的把薛学儿领回家培养。
「不过,她一直都是既超出我期望又令我失望的孩子呢~我几乎每次都跟她说:你可以不计后果地施展所有的力量,随心所欲地破坏你看不惯的事物,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你,除非你自己罢手。可她却永远要克制到不得已的程度再爆发,明明拥有支配这世间任何事物的权利,何必活的那样没用?但即使把天赐送给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人成长到她这种随意弑神的地步吧?我也是苦恼了很久喔~」
与此同时,背后的藤条那毛糙的质感已经彻底损坏了衣料,无情地刺入肌肤之中,一时间又痛又痒,让人忍不住咬紧牙关。
「……明明说期待我拼死挣扎,实际做到以后却要亲自赶尽杀绝,你这样的造物主,到底是打算无聊到什么地步?那苏绘凛说的声音——随着力量日益暴涨而出现在她体内的声音——就是你吧?」
少女愉悦地合起手,仿佛是为自己想到的点子鼓掌。
从那场支配战争的不告而终以来,身边的人相继离去,用各式各样的重逢与再次诀别激起我的患得患失,最后在那场宿命之战为我画上故事的句号。在她眼中我的人生一定是一场无可比拟的悲剧吧?
可我没有按照她的剧本结尾,仿佛本本分分地演到结尾的演员,忽然一场毫无预兆的自导自演。而她索性将演就演,利用自己一早布下的棋子——让最初入侵梦境的盗梦者去激怒已然无人能够匹敌的苏绘凛——给我与我的世界送上终焉。
「向来相互扶持的两人——有一天,一方无意杀死视作『唯一的光』的兄长,另一方死在最珍视最心爱的妹妹手里,你不觉得这是无比浪漫的结局吗?我可是细心斟酌了许久如何让你的人生圆满告终,只可惜你们错过了对彼此而言最好的告别呢~」
这便是——对我而言,「二次违背的命运」。
背后如同利刃的藤条已经割开血肉,嘴巴禁不住嘶起,上下的牙齿打起架来。我立刻闭上眼睛,寻找藏在意识深处的弦。虽然想知道的谜题并没有全数解开,但自己的身体将近撑到了极限,问题不得不暂且搁置。
手悄悄地握成拳状,霎时间静立在海面的镰刀发出震动,忽然以极快的速度脱离海平面飞到空中,刀身闪着漆黑的光飞逝而过,仿佛有意识般的刺破上方的藤蔓,顺势转动一周来到我的手中被我握紧。
怀中的黑猫仿若接受到指令,立刻伸手敲起响指,编织成网的藤蔓急速枯萎,枝条上的花瓣自转一周散落下来。黑猫担心地观察着我的状况,但却没有松开我的脖颈,仍然紧紧地搂住我。
嵌入肌肤的枝条消失不见。后背感到的撕裂感虽是减弱,但痛楚却因刹那间的放松而顿然像煎熟的蛋清一样铺展开来。我颤栗着挥动镰刀,使它带着我与黑猫如脱离弓的箭矢似的发射出去,企图逃离那阵猛烈的飓风。
镰刀经过菲利亚「嘿咻式」的升级后,不仅是威力以及耐久性的猛涨,更重要的是相比以前拥有疑似「知性」的属性,目前能够读懂简单的指令。
但仿佛早就察觉到我的动向,背后的少女忽而弯上眼眉,嘴角牵起狡黠的弧度。只见她平举双手,往两边推开的刹那手背转朝上方,双手猛地朝底下压去。似曾相识的动作顿然翻转起重力,同时卷起记忆的浪潮。
异变的重力,相差无几的手段。重力聚集到海面上的一点,把我的身体立刻背朝地面的拉扯了下去。我的视线情不自禁的跨过遥远的距离仰望停滞在半空中的少女。那袭瀑布似的青丝耸拉在肩上,犹如碧海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你到底是夏音慈,还是千颜?
曾几何时的问题经由无比真实的坠落感,仿佛连同四处的景色一同从我的身下迎面而来。
不过,后背落到仿佛棉花的质感上、亦或是说就像在不高的地方落水。只是以肉眼贯穿根本看不见背后有任何事物。
像一面清澈到轻易就能望到底的湖水铺在我所处的高度,但湖水的含盐量异常之大,我与黑猫只是通过我的后背坠上湖面牵起细小的水花,就在澄清见底的湖里漂浮了起来。
意识深处那根似有似无的弦,终于牵动到弦所系紧的另一端。空中的那位少女恍然意识到异常,忙不迭转过身去,只见「黑骑士」的身影——亦或是说,「一人千面」假造的黑骑士——极力撑起的双臂燃烧上身全部的肌肉合起掌来。
两面突如其来的障壁立刻冲向「夏音慈」,把她如三明治似的夹在中间。
「哟、真是凑巧啊!堂堂的造物主居然也在假扮别人的身份?在下万分荣幸。」
林遇的鼻翼皱起,仿佛正在挤出浑身解数,但企图合起成十的手掌之间仍有难以缩近的距离。
而这正是林遇面前这副情景的缩影——「夏音慈」将双拳碰在一起,撑开的双臂顶着两边无形的障壁形成支柱,与两壁碰撞出骨骼摩擦般的声响。
但这场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林遇的手掌越来越强烈地颤抖起来,而「夏音慈」却显得越来越轻松自如,她先扩开右臂,摊平手掌抚住右面的障壁,左掌再以同样的方式贴到左壁,突然使上劲一把撑开两边,愈发加重的力道刹那间将障壁击碎。
漆黑的长发忽然长出几缕银丝,她的嘴角牵起千颜式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睨视底下的林遇。
「区区普通的人类,你可没有与我同台竞技的资格。」
林遇的手臂不住地发起战栗,苦笑着回望目中无人的造物主。
「我该说不愧是造物主吗?」
方才障壁被撑开的刹那,那强烈的杀伤力打向两道障壁后似乎传到林遇本身,延伸的破坏力间接伤害到他手臂的肌肉。
「虽然局势没有因你而明朗……但还是感谢你受到我的求救赶过来。」
话音刚落,「夏音慈」已是再次加剧,异变的重力把我们三人立刻朝着地面撕扯。同时这次她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踏着半空踩出一道旋涡,超越我们坠落的速度追过来。
林遇忙不迭地撑开障壁,把「夏音慈」拦截在数米之外,同时撤出另一只手掌转往地面,又召出那道柔软的障壁,稳稳接住坠落下去的三人。
「……你要是会说话,就把前半句话给我省略。」林遇的双眉不快地挑动起来,逞强似的维持着发颤的手臂,说道,「我说苏偌烊,这次可是你这家伙制定的计划啊!结果自己接二连三的惹上麻烦的事,黑猫、薛学儿接连跑来帮你收拾烂摊子,现在竟敢自说自话地把我都叫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现在我们就真的是把企图逃出去的罪犯扔在那里不管了哦?」
虽然林遇的话不怎么好听,但若不是底层之上的「第一层」选在我的梦境,我们或许已经突破到距离现实很近的位置了吧。
苏绘凛不久前制造的混乱不仅导致整片紫罗兰之海蒸发一半,那条横穿海面的轨道更是彻底报废,还把薛学儿卷入麻烦。因为自己的失策,导致薛学儿主动暂停与林遇的这场来之不易的重逢,林遇会这样责怪我当然也是无可厚非吧。
明明是考虑到「造物主似乎无法侵入我的梦境」这一点才做出的决定,却没有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影响我们的行动。
不过,林遇不但没有半点愠怒之色,反而就像是在感谢我把造物主引到了这里。
「果然对你来说比起逃出这里,与造物主见上一面是优先级更高的事情啊。」
我无可奈何地揭穿林遇的心思,他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我的打算。抬眼望去,空中的障壁已经出现数道裂痕,支撑不了多久就会碎开。想到这里,忽然找到突破口的我连忙把脸转向林遇——
「虽然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但要是我的方案可行,说不定可以把所有人一次性带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