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唯一的世界投射到多种思维角度,形成现实与梦境世界的交叠错影。
核心研究协会把因这种现象分裂的多重现实及梦境层,称作「世界层」。
各个世界层虽有大相径庭之处,但更多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比如艾露丝的魔法世界,没有任何地方与其他世界相同,是我们眼中货真价实的「异世界」;但威廉、查尔特的世界与我们相差无几,甚至我们耳熟能详的地标建筑都能在那里找到。
在这种时有时无的差异下,唯有荣潭街的街巷是任何世界层都共有的空间,其中的「星海酒馆」——在我们的世界则是一家叫做「桃源 DreamLand.」的普通酒馆——是连接不同世界层的坐标,换言之是各种现实、各种梦境的共通地点。
相当于用以通行任何世界的「世界门」。
如今,因为造物主的突然到访,通往梦境夹缝的世界门被她恢复原状。
那就是说,星海酒馆与我们之间仅仅是双足步行能够到达的距离——
「呐呐~聊什么聊得那么尽兴,不能让我也加入你们吗?」
天空霎时间出现数道裂痕,崩出玻璃碎裂的声响。无形的障壁彻底化作虚无,林遇朝向天空的左臂顺着难以违背的惯性,被折断似的拉扯到下方。我和黑猫连忙搀住他的身躯。
痛楚都不用言语或哭喊修饰,直接写在林遇狰狞起来的面目上。但他嘴上仍旧不依不饶,抱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左臂,牵起他标志性的痞笑。
「……别吧?区区我这样的『普通人类』,甚至没有和作为唯一神的你站在同一舞台的资格哦。」
「哎呀呀,不要这么绝情嘛~我们曾经可是同样隶属于二号时钟的同伴,即使单纯叙旧都能聊上很久吧?你说呢,黑猫?」
夏音慈仿佛在与地上的虫子对话,坐在半空中自由自在地翘着腿。她忽然把手贴到脸颊上,纤细的手指颇为俏皮地交替搭碰面部的肌肤,极具诱惑力的眼睛散发着危险的眼波。仅是微微一笑,媚态横生。
——无论夏音慈还是千颜,都没有做出过的神态。但由此带来的气质却是两者都有,亲近却又疏远,冰结而神秘。
「嗯~这么说,我该觉得无比荣幸吗?与创造世界万物的造物主同在一场『游戏』、甚至被视作同伴一起战斗,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拥有相同的经历吧?」说到这里,黑猫的笑容忽然泯灭,以凌厉的语气话锋一转,眯起眼睛说道,「但若是如此,我们拼命取胜的样子,竭尽全力争夺你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在造物主的你眼中一定比任何虚构的戏剧都要可笑吧?」
黑猫的话语只到一半,夏音慈的眼眉就忍不住弯成月牙,掩着嘴角笑起来,就像明明得到想要的玩具却故作矜持的小孩。
「确实很好笑啊~喂,你们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支配现实的力量』——就为这种东西彼此争得头破血流?你们的选择简直要笑死人了!!明明身为堂堂造物主的子嗣,继承了我所拥有的知性,结果你们又是怎么看待『支配战争』的哪?」
夏音慈笑得抱起肚子,眼泪都从眼角冒出来,被她随着嘲弄的语气一同揉弄擦去。
黑猫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一时间愣怔了起来。身旁的林遇却是依旧矛头直指对方。
「别自以为是了!『支配战争』在你眼中不就是一场『支配者的游戏』吗?」
「噗嗤……原来你们都心知肚明啊?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呢!明知是场游戏却抱着各式各样的幻想,甚至自说自话地取个名字称之『支配战争』?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有打算给你们设计一场梦境战争,只想束之高阁通过这场游戏观赏你们释放出各自的想象力而已,哪有闲到把你们每个人都当做玩具?这场游戏演变到背叛、离别或是自相残杀,全是你们自己一手造成的吧!」
她不容置疑的话语带着我们过去有关支配战争的记忆,如同电影一般往来不绝的放映在我们的面前。
这位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的神明,以及负责监督这场游戏的梦之狂人,谁都没有明确说过这个游戏有着怎样的规则。几乎所有的规则都是我们一边摸索,一边整理出来的结果。但没有任何人出面告诉我们是不是这回事。
「那『终盘阶段』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最后一日的『窝里斗』……那些梦之狂人可是亲口说这是第一届支配战争遗留下来的规则啊,更何况还是他们亲面出马宣布的规则。若是之前的游戏规则都出于我们的一厢情愿,那之后的规则你要如何解释?」
「可笑至极!那是第1届的玩家们制定的规则,因为那台时钟胜出以后,谁也不愿意与他人共享现实的支配权。结果明明游戏那时已经结束了,他们却非要决出最后的胜者成为所谓的『唯一神』?噗嗤,真正的唯一神什么还没有说呢!我什么都没有说喔!他们居然自以为是的觉得,我创造这场游戏是为了寻找『神之继承者』?拜托!要是连造物主都有寿终之时,怎么可能把自己一生创造的成果拱手交给别人?最后他们之中的胜出者又擅自决定,说自己是下一届『支配战争』的观测者,还把这样莫名其妙的规则届届相传——或许与你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说是你们普通人类决定下来的规则,我认为不应该有异议喔。」
眼前是仿佛子弹穿过心脏的冲击感,我只是拼了命的追忆关于梦之狂人、还有自称参加过上届支配战争的支配者的话语,似乎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神明。梦之狂人所有大动干戈、聚集全部的支配者做出的宣告,或许只有那句「支配战争的规则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是造物主的本意,其余的话通通是往届支配战争的胜者凭借自己的一己之见臆想出来的规则。
造物主的一场随性而为的游戏,一句「自己探索规则」的打发,就让总计14届、168个队伍、2016左右的人沦陷于相互争斗的命运,如同拥有自由的意志却被玩得团团转的玩偶,自以为是奔着神明的宝座付诸努力,到头来却被嘲笑得完无体肤。
难怪观测者们要说,即使在支配战争胜出也不能与「真正的神明」见上一面。因为真正的神明从来没有亲自出面的打算,她只是站在谁也看不见的幕后,对我们的命运作壁上观,等待我们为她送上一出意料之外的好戏,
——一出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又能够消遣她因无所不能而感到无聊的好戏。
「既然看不惯普通人类的作为……那你为什么不出手阻止他们?」
「我说过我的目的是通过这场游戏,看看以你们的想象力能造就怎样的风景哦~即使结果是丑陋到难以置信的景色,我也想知道结局会走向何处呢。既然你们的想法是决出13位『观测者』进行最后的角斗,让经过重重筛选后胜出的那位支配者成为唯一拥有支配现实之力的神明,你们认为只有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登上神位,那我倒是很想知道被你们半推半就送上神坛的那位『唯一神』能否与真正的神明匹敌?亦或是说我想知道——我花费8年培养出了无人能敌的『提线玩偶』,与你们代代相传超过98年时间的努力选出的唯一神明,要是交战谁会是最后的胜者?我不妨给你们这样一次机会吧。」
说到这里,夏音慈的眼里忽然笑意全无,视线冰冷得令人背后泛起彻骨的恶寒,身体不禁拼命地战栗。
「只可惜你们的『唯一神』虽说不至于不堪一击,但结果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胜过我呢。」
听到这话我与林遇几近是同时迈前一步,直望着高高在上的造物主,望眼欲穿地渴望得到某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在『观测者战争』中胜出的人是谁?」
来到自己的梦境之前,我无意间与林遇的记忆交叠相通,因而得知茶猫自愿接受「梦之狂人」的身份、代替林遇与我参加观测者战争。同时,林遇似乎也因为受短暂共感的刺激,解开茶猫当时给他的记忆封上的枷锁、回忆起了这段对他至关重要的事。
夏音慈只闪过一瞬间的疑虑,转眼就变作对一切全知全能般的淡然,眯起眼睛神秘的盯着林遇看。
「啊~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喔。就像顽疾一样即使对她赶尽杀绝,都能逃到免疫细胞难以察觉的地方。」
虽然没有直说结果,但她的意思显而易见——茶猫在观测者的战争中胜出,但是无可奈何的没有胜过她。
「我收回之前『你没有与我同台竞技』的这句话,你虽是区区的普通人类,但值得我的区别对待。毕竟你是她极力推崇的对象啊。」她束起食指戳着脸颊,改口道,「又或者说,她可是对你寄以厚望呢……不管怎么说,看来这一行我是没有怨言了呢。」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遇急躁了起来,举手投足都露骨的表现出之于对方的警戒心。不知为何夏音慈仿佛突然认出他的别种身份,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不仅仅是在她愿意正眼瞧他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她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期望。
让我换作更贴切的表述——越来越接近平常对待我的语气,那种病态般的怜悯,只是相比起来缺少几分「爱意」。
「我只有一个提议,可以让你与我同台较量的提议。」
话音刚落,林遇的全身上下激起一阵战栗,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眸中汹涌了起来。他直视着满面笑容的夏音慈,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像她一样笑起来,只有哀伤划过他的眼睛,化作嘴角的苦笑。
「这家伙真的说到做到了啊……混蛋……」
林遇自言自语般的呢喃让我的心脏抽搐了起来,那位少女的约定带着我难以想象的重量划过我的耳畔——
【别丧气啦,你现在拥有的可是神明的青睐喔!区区挑战神明的资格,我会想方设法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
不管我怎么想,造物主突然的回心转意似乎都和茶猫脱不开关系。一定是她做了些什么——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道。
「简而言之呢~我答应了她给『普通人类』最后一次与神明较量的机会。你是她推崇的唯一人选,她也是所有观测者中独独推崇你的人,其余的人多数都把赌注压在苏偌烊的身上。这样更好,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呢。我应该庆幸最后胜出的人是她,而不是其他人吧?毕竟要是连她也把希望寄于苏偌烊,那她的请求就与我为他安排的命运相互冲突了喔。」
「万一两者相互冲突,你会毫不犹豫地优先自己的意志吧?」
我近乎本能地脱口而出,生怕错过提问的机会。因为我已经隐隐约约间察觉到了她这番话的言中之意。
视她对我的回答,我相信就能依此判断她给出的提议是来自她的考虑,还是纯粹是她的恶趣味。
「是喔~造物主的意志当然优于这世间的一切,我让你死在哪一天你就应该照做呢!不过,请你感到荣幸,今天我会把你的生死交给你自己来决定,因为我的提议与你也密切相关呢。」
果然如此——我能想到的造物主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给出的建议只有一个,事实上她的提议也愈来愈接近我的猜测。
「我的提议非常简单哦——我要你们两人决出胜负,胜者获得『支配现实』之力的同时,还拥有与我一较高下的权利。要什么时候挑战神明,时间由你们自行决定,但限定在从现在计起的3个月之内。」
完美地契合我的猜测,意料之中的「BINGO」。
「别做梦了!你是准备就像第一届支配战争那样什么都不做的束之高阁,欣赏我们相互猜忌相互争斗的笑话,最后再冷嘲热讽地告诉胜出的那个人,『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一手造成的啊,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们那样做』,是这样吧?」
夏音慈仿佛早已预料到我们的反应,饶有兴致地撑着脸颊绕动那几根青发中的银丝,徐徐地束起了三根手指。
「我如此提议的理由有三,其一:你们两人是第14届支配战争的最后两位支配者,今天的胜负就是那场支配战争的结果,于情于理,胜者都应受到所有人的认可获得奖励;其二:你们两人是那些观测者们的『赌注』,让你们决出胜者既符合你们人类制定的『唯一神』传统,又是为他们所有人的愿望画上句点——无论是想知悉这个世界的真相,还是想挑战神明的权威、甚至弑神——你们之中的胜者顺理成章是人类的代表,有资格与我创造的这个世界决一胜负;其三:三个月后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终结,让胜出者在世界终结以前自由选择时间算是给你们充足的准备时间,以免与我较量之初就以惨败告终,未免太过无趣。」
说完理由以后,三根束起的手指随着屈进掌心,她用拳头抵着脸颊,慵懒却又带着淡淡的兴奋打量着我们的反应。
并非是期待我们找到她逻辑中的漏洞,而是因为自己理所当然的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语,想要知道我们会是如何作答。
「终结……?三个月的时间?」
「嗯呐,放心啦,不只是你们的世界,这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会得到公平的对待。我说过,包括你们的世界在内的所有事物都——是我一生的成果!若神明亦有寿终之时,你们应当与我一同湮灭,就当是自己对创造主的感激。」
「你这家伙……让我们和你一起陪葬吗?」
虽然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寿终之时」是何含义,但世界的湮灭与我宿命的死亡只相差三个月,怎么想都觉得两者有关联性。
「嘛,何必如此呢?既然知道万物的生命都有终点,为何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宇宙就能永恒存在呢?相对你们一生的时间,或许称得上是『永恒』,但对于宇宙自身而言,就像你们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死去呢。」
话音刚落,夏音慈冷不防地敲起响指,朝下的重力瞬即受到她指挥拉向天空,把我与林遇的身躯拉离底下的障壁,却只把黑猫一人留在原地。林遇虽想抵抗,但又怕自己分神导致支撑黑猫的障壁破裂,不敢轻举妄动。
视野高速旋转,坠向天空的深处。
刹那间,耀眼的阳光遭到突如其来的遮挡,只见高处凭空出现一只空洞无光的「眼睛」,使腹部立刻泛起恶心的不适感。
【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不要注视我……】
我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视线却无论如何都在朝那只眼睛聚集过去。但正是因此我才得以发现那并非是眼睛,而是一扇长得极像眼睛的「世界门」,几乎吞噬天空般朝两边拉开庞大的空间,通往未知的地方。
就仿佛天空之神睁开双眼,注视着栖息在青空之下忘本的人类。
重力愈发加剧,身体距离那只巨大的瞳孔愈来愈近,耳朵却听见底下有人叫喊着我们的名字。
「等一下……!」
黑猫强撑着伤势猛蹬身后,身躯一跃而起,穿过她上方出现的黑雾。
紧接着,黑雾交叠黑雾层层攀升,数十道黑雾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在上一道黑雾的上方。黑猫就借着一路延伸到眼睛下方的黑雾直线上升,与我们拉近距离。但她终究是迟了一步,林遇已经先我一步被如同深渊的瞳孔吞噬。
黑猫只好极力朝我伸出泛红的手掌,我犹豫地回望消失无踪的林遇,还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主动涉入深渊之中。
下一秒,天空的瞳孔被其阖上的眼帘遮盖而去,我们坠落到深邃的瞳孔深处。相隔彼岸的黑猫回身寻找起夏音慈的身影,但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只好原路返回,决定另寻他路。
——遥远的出口在昏暗的视野里熠熠生辉,但其闪动的却是血红色的光芒,令人心生抗拒。
仿佛相隔着深海,我在海底,而少女的声音穿过海水,在这片未知的空间再度响彻耳畔。
「本来的话……苏绘凛日益膨胀的力量终有一天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湮灭,只可惜这世间对待造物主亦是反复无常不成定数,总要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差池。不光是你苏偌烊的存在让她失去了未来某天对终湮的渴求,还有那位胜出的观测者培养出能暂且与她平分秋色的人偶。虽然你们谁也不是她的对手,但她既然自己罢手那就不可能有任何人能逼迫她。我也亦然只能放弃。不过,若是以为她是唯一导致世界湮灭的威胁,那便是大错特错呢!」
细小的花瓣突然出现在虚无之中,飘动之余绽放出不知名的花朵,散发着奇异的光焰。
「我把『湮灭之花』的种子培育在少女的体内,只是想让世界的末日有迹可循而已——假如有天世界忽然消失不见,世人只是度过与往常没有差别的一天后,第二天突然再也无法醒来。世界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挥手告别,世人一定不会有任何的实感。
「就像一场电影到高潮处戛然而止,观众或笑得不能自禁,或被恐惧惊呆,或在擦拭眼泪,荧幕却突然变黑,连滚动的片尾字幕都不放映,结局除我之外谁都不知道,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呢。
「所以,我要让你们切实地感受到末日的来临,但最好不是山崩地裂那样冰冷而无法沟通的灾难,而是以存在体温、拥有生命的存在,这样你们才能在末日之时,恍然觉得自己一定是招惹亦或激怒了神明,才会招致毁灭。」
声音里的几分怨怒——
好似是世人毁灭了她,而非她毁灭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