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是一辆永远没有终点的列车,我们寻求外物来寄放的心始终在虚无之中流浪。
无论是支配战争,还是脚下的大地——
所有我们一厢情愿的依靠,终将背叛我们。
「但即使现实无数次背叛了你,你也永远不要背叛你的决定。」
要在最后的最后,相信我所相信的。
而这,就是我所坚信的现实。
***
赤红如焰的苍穹此时落雷轰鸣,黑云阴沉的遮去不时求救的星光。
紧追不舍的落雷下,两个身影跨过大楼之间相隔的距离,在不同建筑的楼台之间来回穿梭,却是有倾向地接近同一目的地。
我抱住手中愈发沉重的权杖,十分困难地越到下一栋大楼。向下拉扯的重力十倍百倍的上升,加重每一步的负担。
「说真的……你刚刚下手也太狠了吧?那个魔法——」仿佛是为了赶走身体的疲惫感,林遇忍着晕眩冲我发问,步伐肉眼可见的沉重,「还是你其实想着,如果我没能理解你的用意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干掉,夺得这场对战的胜利再另寻出路?」
虽说以保持清醒为目的提出了这样的话题,但林遇却着实是完美击中我当时的想法,令我一时找不到回应他的话语。要不是林遇的神情没有多少转变,我甚至怀疑他问我之前是不是事先对我读过了心。
否认不了。我赌林遇一定会使用「一人千面」读取我的想法,赌他能发现我的作战计划。但事实也确实如他说的那样——我并不觉得他理解我想法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双方互不信赖的概率远远大于前者。
「不好意思啦……就当是你上次抱着同样的想法把匕首刺入我的胸膛的报复吧?」
「没想到苏偌烊是一个狠心的男人。」
「……你的心也没有软到哪里去,彼此彼此吧。」
林遇显然没有因为我的答复而不快。因为我们谁都是孤注一掷、谁都如亡命的赌徒那样进行豪赌,这便是我们的宿命之战。
即使我们心意相通,也不知道彼此真正的想法。如果他没能理解我的用意,或者他判断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那事情的发展就会截然不同,如林遇所说的演变为我们之间的决斗。
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如今一看,我们竟是如此相似,连愚昧的程度都旗鼓相当。
难怪我们要抱着相似的命运重逢,如相异的磁极般相互吸引碰撞到一起。
落雷以愈发密集的攻势围困我们的前路,步伐如同灌铅一样寸步难行。千颜的眼中闪动着狂妄的笑意,全然把我们的背水一战当做游戏。但某个奇怪的想法在我内心深处鼓噪,总觉得她不使出全力是别有原因。
比方说——是我消失的造梦者在暗中帮助我们。
「现在如何?你的『一人千面』读到了吗?」
「还没有……!她的内心和常人相比处处设防,无处不是重重阻拦把关。」林遇拧起眉心呈现出一个八字,俯下身铲腿闪过正前方飞逝的雷击,说道,「除非她自己卖给我们破绽,我们必定要和她打持久战……简而言之,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进入她的世界。」
「可你已经快要坚持到极限了吧……」
我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忽然没了底气。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只会浇灭我们的士气,况且林遇相比起我更是在勉强自己的身体。既然他做好准备面临更久的僵局,一定知道自己距离极限还有多远,轮不到我替他担心。
「但是,她这边始终没有动用全力……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话音刚落,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战栗,恍然间抬起视线瞥了他一眼,林遇如同沉入到电影的慢镜,徐徐地露出了让人安心下来的笑容。
「我虽然被拦在她的世界之外不得通入,但得亏于此发现了通往不同『人格宫殿』的大门。换言之,我可以判定造物主是多重人格聚合起来的意识,与我们交战的是她的主人格,但其他客体的人格似乎在阻碍她,也就是说对我们有利。」
仿佛察觉到我不可思议的眼神,林遇踩下天台边界的地面跃起,明明重力数十倍的拉扯着他的身躯,他却仿佛步伐轻盈。
「——因为路路的关系我特意查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起作用啊。」
毫无疑问。
林遇的话语无意间解开了我尘封许久的疑问,是我一直不愿直面,打算留到出狱后再去考虑的问题。
入狱前的那时,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造物主占据的到底是千颜还是夏音慈的身体——但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
又或者说,只是我不敢相信自己得到的答案。
单单想到如果从始至终就没有『占用身体』这种说法,我就浑身战栗,对往深处考虑的自己充满抗拒。
因为一旦如此,对我的命运赶尽杀绝的人,就是我最不希望的人——
「呐呐!干嘛要摆出那么丧气的表情呢?对抗不讲道理的现实,挑战创造万物的造物主,是你们自己这么决定的吧?」
凛然的声音饱含着病态扭曲的爱意,响彻在我们的上空,林遇回过身锁定对方的位置。而我只是闷着头奔跑,背后的落雷仿佛是我不愿直面的真相,步步紧逼——明明是我一步步走到自己渴求知道的真相,现在却又是我在逃避真相。
「我是怎么都想不通啊——既然现实不能如意,处处背叛你们的认知,身为清明梦者的你们明明就有另一个任你们支配的世界等着你们嘛!」
除了现实之外,我们度过的时间最长的世界即是梦境——思维的栖息之地。
「那里明明就是你们最好的归宿,为什么你们会对我给你们的安排产生不满呢?明明只要拥有无穷的想象力,就拥有着世间万物的世界。无视一切悖论、无视一切法则,杂乱无章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只要你愿意,随时都有绝对的自由。」
比起无法做清明梦的世人,不会被自己的潜意识绕得团团转的我们或许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人了,但我们却选择了相互争斗。
之于这趟游走于现实的列车,明明清明梦者的我们比其他人自由得多,我们可以把手伸到窗外触碰遥远的彼海,让思绪脱离囚禁在列车上的身躯,去往自己期望的幻想乡。
「可你们却非想主宰现实?明知自己并不是那个世界唯一的住民,千千万万的世人与你们住在名为『现实』的世界,你们却偏要期望自己是万里挑一的唯一神?若你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别人理应一样也会拥有吧?区区普通人的你们,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就因为遭到现实一次次的背叛——原以为恒古不变的大地都一日千里地带着我们在星际之间流浪——所以想要用这种方式与那份被背叛的不安感抗争吗?
「即使饱经苦楚又怎样?我对你们一般人类给予的是同等的残酷,绝不带任何的私心!你说不希望任何人再妨碍自己?开什么玩笑?哭诉自己的苦衷,乞求他人的同情?真是抱歉,有谁比谁活得轻松自在?」
谁最后都想让整个世界臣服于自己,但他们内心最初的愿望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寻求生活的充实感,救赎自己。
逆转时间,拯救所爱之人。
了结逝者的夙愿,放走生者的执念。
「我承认在现实生活中的你们十分痛苦,很多事情你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理解你,孤单至死。即使偶尔邂逅温暖的人,但世界本身却是冰冷的。只不过这世上的人与你们一样痛苦,要是想要一切如你们的愿——干嘛不去你们能够随心所欲的世界去?」
——谁的愿望在别人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谁都在肆意践踏别人的心愿,支配异己。
但却是这样争斗不休的我们,救赎了彼此。
「呐呐……可以回答我吗?」
她仿佛压抑着即将破壳而出的愤怒,脱口而出的质问随着落雷步步紧逼,但她始终抱着与凡人相比高人一等的自傲不放,不愿承认对我们这些「区区普通的人类」犯了怒气。
「我们只是为了相信我们所相信的而战斗而已。」
冷不防的回答让千颜略微挑起眉,但她的神情很快又变得露骨的嫌恶,仿佛睥睨地上几只烧不尽的臭虫。
「在你眼中的我们,可能就像我们眼中的几只臭虫。但即使是臭虫被人类逼到绝境的时候,它们也会奋力一跳吓退人类。要是臭虫成千上万地聚集起来,那就会逼得我们穷尽一切对付它们。我们就是臭虫般的存在,即使身处绝境也要奋力一搏。」
我握住胸前沾满湿汗的衣物,鼓起勇气侧过目,与千颜冰冷的视线交接。
在一瞬之间,她睥睨的眼色退让了一步,但紧接着恐怖的凶光就划过她的眼瞳,带着致命的压迫感袭来。
「哦?照你的说法,你们是觉得能对我造成怎样的威胁吗?」
藏匿在黑云中的闪电突然轰鸣,放出令人不安的异光,接着便是长达数秒的沉寂,在此期间没有一道雷电落下,我们得以突破进入城镇的边境区,与星海酒馆近了一步。但如此的寂静实在像天色异变的前兆,仿佛窜到耳边的心跳在喉咙口鼓动。
当我们跃到下一栋建筑的天台,林遇拉着我刹住脚步,转过身直对背后的方向。我顺着他的视线仰起头,使后颈有些酸痛。
「如果你的目的是激怒她,我想你已经做到了……」
话音刚落,黑云已凝聚到致使天空彻底化作一片漆黑,扫下数道的落雷宛如连接天与地的光柱,刹那间掀起城镇的瓦砾。
我后退一步举起法杖,施放防御魔法阻挡,侧目望林遇的时候他已经戴上黑骑士的面具,双手飞速撑开,对准整排整排的落雷召出墙壁,闪电直逼到视野近处,被无形的挡在数米之外,牵起波纹状的涟漪。
时间仿佛停滞了半秒,冲击力迟钝地轰开无形的墙壁,落来的瞬间被我发射出去的防御魔法形成的盾状物挡下,偏离方向袭击我们侧面的建筑,仅是瞬间就使其满面疮痍,大楼化作废墟。
黑云再次平铺开来,漆黑的天色显出些许的赤红——
正要暂时松下一口气时,背后怪异的嘶吼带着危险的预感朝我的后背直袭。
我猛然回过身,青绿色的手臂朝我的脖颈直线逼近。
——是曾经泛滥成灾的「恶灵」。
我推开林遇,急忙顶起权杖,但魔力甚至来不及凝聚。那只恶灵与我的距离实在是过于接近,仅是一步就已冲到我的咫尺之间,张牙舞爪地碰上我的身躯。
但几乎就在他触碰我的瞬间,我全身上下忽而弥漫起黑色的雾气,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向我冲来的恶灵立刻被那层淡薄的黑雾所吞噬,卷入到数米之外的天台边缘,一步踩向高空坠落下去。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远方直击建筑的光柱下不断地冒出恶灵的身影,空洞的眼眶中射出幽怨的红光,直追我们的方向望来。
「别愣在那里发呆!背后!」
或许是迫切的语气有着不可违抗的魔力,我与林遇不约而同的转向背后,只见肤色青绿的手臂源源不断地爬上天台,密密麻麻覆盖了将近大楼的整面墙壁,我们两人同时闪避开两边,恶灵立刻冲进了出现在身前的黑雾,以相同的方式跌入高空坠落。
我与林遇对视一眼,奔向顶楼的边缘地带,底下是无数伸向我们的魔爪,我们高高跃起跨过狭隘却又关乎生死的距离,跳向另一栋建筑,林遇抬手就挡起障壁,把恶灵拒之门外。代价是把我们自己困在四面墙壁之下。
此时一道黑雾忽而出现在上方,黑猫冷不防地探出脑袋,露出她灵动的双眸。
「你们两个……真的是让我好找呢!」黑猫的语气明显带有埋怨,蹙起好看的眉头盯着我们,但更多的却是担忧,「扔下我倒是默契啊?要不是我在轨道的尽头找到了通往梦境夹缝的世界门,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要被几只哇哇乱叫的恶灵咬死吗?」
不得不说从黑猫口中听到这样的词语,再搭配她满脸的不开心,竟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可爱。不过现在不是容许我借题发挥的时间,看着集聚过来的恶灵,我立刻按着林遇固执的后脑勺往下拍,想都不想就低下头对黑猫道歉。
「对不起……那时事出紧急,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虽然林遇使劲地抗拒我手上的力道,说着「不要随随便便替我道歉」这类意义不明的话,但道歉这招对黑猫却是意料之外的有效,她抿着的嘴立刻变成像猫一样的三角嘴翘起,睁开一只眼睛偷瞄我们。
「好嘛,知道错就好。这次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们了。」
黑猫「勉为其难」地舒展双眉。在恶灵的数量聚集到四面墙壁难以招架前,她抓起我们的衣领就把我们拎进黑雾之中,出口在距离地面数十米远的高空。
恶灵由于受到方才我与林遇的吸引都被引诱到那两栋建筑附近,因此我才能看到城镇底下数以百计的人群。
不是梦境夹缝的镇民,更不是支配战争的支配者——而是清一色身穿监狱囚服的人们。
「……你怎么把他们带过来了?」
林遇忍不住冲黑猫发问。此时的梦境夹缝格外热闹,林遇的声音刚脱口就被底下的议论声,还有远处的怒吼盖过去。
「既然可以通往梦境夹缝,那星海酒馆就是仅凭步行就能到达的地方。」
我不经意的说出之前改变的计划方案,黑猫立刻献上了灿烂的笑容,对我点了点头。
「没错,现在才是绝佳的机会。我们这么多年无法进入梦境夹缝,说不定这次机会错过就再也不会出现,我可不觉得仅凭苏偌烊那套『突破沉浸模式』的方法能把所有人都带回现实。」
「虽然可行度比起星海酒馆是不高,但你这样评价会伤到我的心哦……」
黑猫故意避而不谈,只是冲我意义不明的一笑,眼中的挑衅之意溢于言表,但却不讨人厌。
「喂!谁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哪里?『霍格沃茨学院』吗?」
底下传来了恐惧的叫喊声,与恶灵只闻其声的嘶吼此起彼伏。此时的梦境夹缝一反这段日子的冷清,格外的热闹了起来。
「鬼知道!?这个世界真的是越来越疯狂了……我果然是在做梦吧?」
「可是做梦的话,还能做到同一个梦里吗?我不相信,除非你们都不是真正的人,只是我想象出来的NPC。」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世界?」
「但如果是在做梦,我们直接自杀——就能从梦里醒来吧?」
罪犯们往黑猫所说的地方前进之余议论纷纷,忽然这句煽动性极强的话语使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应声附和了起来。
有人陷入极度的慌乱,举起的手又放下。有人不知如何是好,单单避开视线。有人处于恐惧之中,被恶灵的喊声吓得捂住脑袋。唯独领头的男人迟迟没有说话,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他猛地转过了身,瞪圆眼睛使眼窝凹陷了下去。
「可笑至极!你们或许或多或少不必承受永生之刑,但这不代表你们没有犯下过罪,只是罪不至此而已!把自己做过的错事连同剥夺时间感的刑罚一起当做梦境,你们蠢吗?事到如今还要迷醉自己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
忍无可忍的话语随着唾沫星子甩到罪犯们的面前,男人的视线相继扫过身边的人,异常的氛围逐渐弥漫给所有人。
各式各样的反应,慌乱与恐惧相生,但在这样的情绪中——也有人选择坚信林遇的存在。
「我,同意……我们应该为了不公平的刑罚而战,而不是为了逃避罪责、为了洗脱罪行而反。」
「是啊,而且——如果死去就能让我们醒来,那之前多少人尝试过自杀,为什么最后却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回到狱中?」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既然是梦为什么会醒不过来?我们真的……是在梦里吗?」
「既然林遇的追随者都那样说,那我们大有可能就是在梦里吧?」
空气陷入沉默,大家的目光都落到领头的男人身上。可这次他不知道如何回应,欲言又止。
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我理解这样的动摇。
谁也不想永远困在梦中,更何况这场梦是没有主导权的永生囚禁。如果拼命抗争却回到那般永无天日的牢笼,没有人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但是……如果此时的我们不行动,因为恐惧就要放弃,那就只能错失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啊!」
说话的是那场反叛的实行者,他环视着周围各怀心思的罪犯,大声地道出自己的想法,就像当初的那场演讲。众人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却是仰向天空,望着穿梭到黑雾之中的林遇。
那一秒,与林遇的视线对接。林遇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深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终于以奋起者的身份开了口——
「我理解你们所有的质疑。但我们的抗争就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我们的敌人是虚实相生的感官——我们是在与自己不愿醒来的意识作战!这是经过四十年甚至更久的沉淀,最后的战斗……所以,请向过去的自己宣战!」
林遇言罢。那位追随者的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笑容,握拳的手狠狠地拍向胸膛。
「向过去的自己宣战!」
仿佛林中的响箭,穿击每个人狂跳的心脏。领首的男人应声以不弱于他的力度锤击胸口,闭起眼睛仿佛忏悔,又仿佛下定决心,高高地喊出宣战的口号,如瘟疫般蔓延给所有人,转身再次朝星海酒馆——朝着蛮横无理的现实出发。
之前林遇实行的反叛行动果然并非没有意义,确实在他们的心底种下了渴求自由的种子。
我们是臭虫,或多或少犯下过错事。
而现实无数次背叛我们。
无法随心所欲,处处不能如意,身为世人饱经苦楚,现实毫无疑问是一辆对我们而言没有终点亦没有意义的列车。
但即便如此,我们只要能在列车上为能所为,偶尔把手伸到窗外企及彼岸的幻想乡,自由就指日可待。
反叛之箭一旦射出就无法收回,
我想,
就是这样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