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染上深红,威廉抬头望了一眼赤色的苍穹,轻轻吐出了一腔烟雾,看着它们飘飘荡荡地散到空中,与周围融成一体。

「如果禁烟也是支配战争的规则,你恐怕是已经死了几千回了吧。」

听到银这样半开玩笑的吐槽,威廉不禁笑了笑,心中的念想仿佛伴着烟柱一同升起。

「既能排解忧虑,又不必担心身体会出问题,有什么不好的?」

银没有回应威廉的意思。威廉也带着笑意准备转正脑袋,可望着天空的瞳孔却骤然一颤,连忙拉着一旁刚好站起身来的银后退了好几步。

下一瞬,两个人影划破空气来到了威廉的正前方停下。如果再慢上一会,说不定就以「被摔下来的人砸死」作为死因了。威廉不满地打量着来者,只见站在中央的那位青年冲威廉满不在乎地展开笑容,露出上下两颗锋利的獠牙。踩在她肩上的猫柔柔地打了呵欠,慵懒地侧身靠着青年的脖颈。

「哟,好久不见!做的不错嘛,时钟修复好了啊。不过威廉老哥你还是一样的...嗯...沧桑!」

林遇的话在威廉听起来总是语中带刺,更何况林遇总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威廉略微嗔怒地皱了皱眉头,平着声音说道:

「是吗?可我们好不容易修好了时钟,结果又差点被你们摔坏了。」

「支配者时钟哪有这么容易坏啊!你这家伙说话刻薄的这点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好了啦~你们真是一见面就杠上了啊。」

萧路路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了一步,想站到威廉与林遇的中间拦开他们。可结果竟没站稳,踉踉跄跄地转着双臂,啪地摔在了林遇及时伸出的手臂上。

「你个冒失鬼跑来劝什么架啊。」

林遇扶起了因失误而满脸通红的萧路路,同时伸出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萧路路连忙轻轻地「嗷呜」了一声,接着有些埋怨地揉了揉额头,小嘴赌气地嘟着。林遇的眼中禁不住涌出笑意,揉弄起了她的脑袋。这略显粗暴的动作却莫名有些温柔。

「呵、你们俩的关系怎么莫名其妙变得这么好了?」

查尔特从林遇的身后经过,站上了刚好转过数字「12」的秒针。萧路路听了这话握紧拳头放到了身侧,极力否认地摇了摇脑袋。

「哪有变好!你也烦死了别摸我脑袋了!」

时钟原本的断裂处那边,银挥了挥粗糙的双手,将法杖重重地敲在了钟盘上,于是放在钟盘上的魔法道具统统在一阵光亮下消失不见。银将目光转到了威廉的身上,顺手扶正了脑袋上沾满灰尘的尖帽,尘土就往空中散去了。

「我先回去了啊。有什么麻烦的事别再找我了。」

「别吧,现在我们都结盟了。今后恐怕是要坐同一艘船渡河吧。」

银略微回眼看了威廉一眼,脚下突然展开了一道银白色的魔法阵,托着他往三号时钟的方向离去。威廉目送他离开,才转过了身。此时一双漆黑的羽翼在赤红的天色绽开,拥有羽翼的少女侧手抱着少年踏上了时钟的表盘。

「哟,苏偌烊!」

林遇举起手放肆地挥了挥,苏偌烊也挤出笑容回以招动的手。苏绘凛收起了羽翼,又被时钟中央放置的紫色水晶吸引走了目光,学着查尔特的样子踩上了分针,迈着轻盈的小步逼近时钟的中央。

「喂!快给我避开!」

传来了查尔特略带慌忙的声音,苏绘凛注意到秒针带着查尔特往这儿转动过来,连忙跳了起来留出让秒针转过去的空隙。可查尔特却没站稳狠狠地摔在了表盘上,生无可恋地看着几乎擦过脸转走的指针,哼了口气,

「都是一群冒失的家伙...都让你躲开了!」

苏绘凛走近了水晶,被冻结在紫色的荧光下的男孩闭紧双眼,眉头始终不悦地拧在一起,留有凹痕的脑勺往后倾斜。

「哦...那是盗梦者的其中一位,上次被艾露丝的魔法封印在了水晶里。原本以为他的支配能力是移换事物,想用这种方式来让他失去自由的。同时修复时钟的时候需要大量的能量资源,银就拿他当做填充资源了,也因此暂时移不到其他地方。」

威廉向中央的苏绘凛解释道。苏绘凛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脑袋。

……

数字「5」的位置。佐藤和彦沉默地坐在时钟的边沿,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距离万丈之下的城镇。来往的镇民如同蝼蚁一般渺茫。我感到胸口有一阵压抑的感情难以驱散,往佐藤的方向走了过去。佐藤似乎意识到了脚步声,朝侧方抬起了眼,勉强地笑了笑。

「你没事吧?」

我刚说出这句笨拙的慰问,就想要狠狠地锤一下自己的脑勺,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来咽下去。

「我说没事的话,应该也不会相信的吧。」佐藤仍旧保持脸上的苦笑,「说实话,事到如今我也不太相信前辈做出了这种事情……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马戏城红极一时的小丑,连支配战争什么的,都是跟着前辈的步伐来参加的。」

佐藤仿佛将我当做了自己的倾诉对象。这种时候想必佐藤也不想顾及在他面前的是谁,单纯想把心里淤积的话说出来而已。

「我啊,总要有别人骂醒我才肯站起来——因为前辈的阻止而放弃自杀的念头,因为已故的憧憬对象对我的鼓励我才清醒了过来撑了下去……哦..对了,她叫做钟茉。她是一个很乐观的女孩子……不过我小时候一直都把她当做大叔,是因为她耀眼的身影才想进入马戏城的。」

佐藤和彦总是需要别人充当自己行动的风向标,然后自己只有追着那个方向奔跑,才能拥有动力。而我也一样,没有别人推我一把就什么也做不到。

「你好像很被动呢。我想,我和你也差不多。」说到这里,我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或许比你还要消极。」

「听起来你也有苦恼的事情呢。方便的话,不如告诉我吧。毕竟你也听我发了这么久的牢骚了。」

这话让我抬眼注视起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的眸中总有一种令人愿意信赖的色彩。大概也是这种气质吸引了到马戏城来见他的游客吧?

「我啊...有一段忘却很久的记忆,无论再怎么努力的回想,也只看得到一些粗枝末节的碎片。身边的人都不希望我想起来,虽然现在都不再阻止我追寻那些记忆,也有希望我想起来的其他人...想为自己遗忘的过错负责,这种想法究竟是不是对的?如果是别人遇到这种事情,他们又会怎么做?」

我一边诉说着自己的动摇,一边伸出自己无力的手,想拼尽全力地握紧什么,但张开手心却仍然空无一物。追索记忆的过程,就如同我现在无心做出的举动,以为抓住了什么,事实上却什么也没抓到。

「呐。苏偌烊、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我的妹妹在死前是和前辈相约一起自杀的。如果我告诉你,我完全没料到她那天出门是去做这种事情、我对我妹妹的低沉情绪一直满不在乎……原因都是因为我先前对抑郁症并不知情,难道我就可以被宽恕、不用背起事后的罪责吗?」

佐藤和彦的话令我一点一点地睁大了双眼——佐藤或许如同每一个对抑郁症无知的家人,对她的妹妹说出了不负责任的话,他可能指责了她「世界如此美好且又丰富,为什么你会抱有那些消极的念头?不许说想死这种话!」并觉得理所当然……他可能不明白这话就像对一位哮喘病人说「你怎么会呼吸困难?周围氧气很充足啊!」一样。于是,他在不知不觉间,亲手把自己的亲人推往了死亡的深渊。

「知道吗...苏偌烊,我竟然在她死后还不愿意接受事实……大脑觉得自己不堪重负,索性自说自话地忘掉了这件事。我只是有时莫名感到哀伤,心里会隐隐作痛。每次想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我总是捂着脑袋逼迫自己不去想起来。最后因果轮回——连我自己也得了妹妹的病。」

不知为何,现实中人们听说别人的痛苦的时候,总是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在这里、佐藤的情感仿佛能被我感受到,无比的真实而又残酷。

「我忘记的事..会不会也是自己潜意识里不愿意想起来,才会记不起来的?」

「不久之前威廉质问我参加支配战争的缘由到底是什么……我借助他的压迫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我想利用支配现实的力量,回到妹妹告诉我她可能患了抑郁症的时候。这次我想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不会像父亲那样骂她懦弱,我会好好地带她去看病,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陪着她……」

「这...就是你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吗?」

「是的。可现在除了这个最初的理由以外,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也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做到。」佐藤和彦终于抬起了脑袋,将放在胸口的手握成了拳头,一旁数字「2」的光芒愈发灰暗。「在我亲手把妹妹推进了黑暗之后,是前辈带我走出了阴霾……无论如何,我还欠他的人情——」

「但是!」我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是他约你妹妹出去自杀的不是吗?不是因为他……」

「如果刚开始我就站在她这边,她怎么会接受前辈的邀约?前辈只是这件事的导火索,我才是凶手。事后还轮到他因为愧疚拉了我一把,我却自顾自地沉浸在悲伤中,自私地忘记了这件事....相比下来前辈比我更有担当。在妹妹去世以后,我迷惘了很长时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死者的死只有在生者因此重新振作的时候才有意义啊..说起来,这句话其实也是前辈告诉我的..所以我必须振作起来,这次轮到我来拯救前辈,帮他消除正在吞噬他的黑暗。」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我顺着佐藤的视线看往了象征着渡部枫的数字「2」。消除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吗?我突然感到心脏猛烈地颤抖起来,但他双眸中的坚定却告诉我,这是他好好思考后做出的决定,而且置身事外的我没有资格插手。

「那你妹妹呢?『回到过去,这次和妹妹一起面对』,这才是你的目标吧?」

「嗯..可是在我没赢得支配战争之前,我说我想利用那份力量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信口开河..那是拼命取得胜利以后的我才有资格做到的事情!而现在的这个我唯一能做的,是拯救前辈。渡部前辈他现在身体瘫痪,只有在梦境夹缝我才有和他见面的机会。我必须找到他。」

佐藤和彦说罢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双手撑着钟盘,后窜一步站起了身。

「所以对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必须负责』。而关于你提到你很犹豫『如果是别人忘记过错,他们会怎么做』..我觉得你应该自己作出决定,换作别人,他们也不一定做出的就是正确的决定。总是靠别人推自己才能往前走可不行..嘛..虽然我也没有资格和你说这句话。」

佐藤和彦留下内敛的笑容,对我挥了挥手,就转身往威廉的方向走去。笑容中看不到任何的愉悦或是乐观,但也没有了先前总是掺杂的苦涩。

「相当『人世间』的回答呢……我想问的是,对『你会不会为忘记的事情负责』这个问题你内心真正的答案。」

模糊斑驳的声音在耳边重响起来。那好像是多年以来的睡眠麻痹时,与我交谈的那位少年对我的回答作出的评价。我忘记了我当时又是怎么回答他的,还是我根本没有回答。但这一刻想起少年的话,总觉得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或许只有想起这一切的我,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喂~你在发什么呆呢!」

忽然,有谁轻轻地拍打我的肩膀,同时传来了略带傲慢的说话声。我被这个声音拉回了眼前,本能地回过身。少女转了转手中的黑色尖帽,自信地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在手中的法杖的映衬下,显得少女身材格外娇小。虽然心智与外貌都不超过13岁,但..嗯..艾露丝却是一名标准的『合法萝莉』。

「啊..嗯..你..你回来了啊?」

「怎么回事啦你..说话结结巴巴的..你脑袋被史莱姆吃掉了吗?」

「不是,什么史莱姆?我的世界哪来的这种东西?」

要问我为什么会突然结巴..还不是因为先前查尔特和我说的话。而且这会和艾露丝讲话的时候,刚才从指针上跌到钟盘上的查尔特躺在地上,眼眸斜到我们这边不肯转开,好像准备时刻监听我们的对话。喂你就不能先站起来吗为什么一定要躺在这种地方啊!

「哼哼~那是我们这里最低阶的冒险者也能杀死的怪物喔~」

「为什么你突然一本正经地介绍给我听啊我又不是想要知道的意思……等等!你说我脑袋被最低阶的冒险者也能杀死的怪物吃掉,是嘲讽我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艾露丝突然将食指抵在了眼眶边,露出了相当同情我的神情。

「抱歉..你真可怜呢,能白痴到这种程度..唔啊啊啊你这蠢货快把我放下来!」

被我轻而易举拎了起来的艾露丝终于求饶了起来。双臂一圈圈停不下来地转动简直像电风扇的扇叶。嗯..为什么还感觉到地上射来一阵锐利似钢刀的视线,应该是我的错觉吧?不过我还是把她轻轻地放了下来。另一边林遇沿着钟沿来到了我的背后,意味深长地勾住了我的肩膀。

「嗯..想不到你竟然是一个萝莉控。如果没有在做梦的话老师我肯定会大义灭亲报警的。」

「我才不是萝莉——!」/「我才不是萝莉控——!」

几乎是异口同声极力否认林遇的玩笑。我不由得看了艾露丝一眼,她与我视线对接以后却连忙哼了一声,别开了脑袋。

这时查尔特终于趁着秒针扫过去,站起身跳到了分针上,然后挤到了时钟的边沿,将脑袋上歪掉的猎鹿帽戴正。举止总有故作成熟的嫌疑。

「行——」

「行了..你们也差不多玩够了吧?」

威廉不知何时来到了艾露丝的背后。他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打断了查尔特的话,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查尔特不悦地嘁了一声,转过了身。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唯独林遇好像想到了有意思的事情,扬起了嘴角。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眸中顿然金光异动,映现出一台古老的时钟。

目光直视的是艾露丝的方向。当艾露丝也察觉到视线、对接上去的那一刻,仿佛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系在了一起,接着转眼的瞬间林遇的身影不知去踪。而艾露丝取代了原本林遇站着的位置。

正当我以为类似渡部枫的支配能力发动的时候,我却发现另一个艾露丝站在她原先的位置。

艾露丝1号错愕地指向了艾露丝2号,刚想作出感叹,2号就粗鲁地将食指举到了嘴边,发出「嘘」的声音,指了指我示意她躲到我的身后。当然也就是这个动作暴露出了站在这里的是林遇版假货。真货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还是照假货的话做,默不作声地到了我的身后。

于是林遇就忍着笑意,操纵着假货的身体溜到了查尔特的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干嘛啊..」查尔特瞥了「艾露丝」一眼,拉下猎鹿帽盖住了自己的视线,「你别管我啊..我可没有把你当成我的监护人..」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艾露丝」选择一动不动地继续直视查尔特。而查尔特也被弄得有些浑身不自然了起来,烦躁地走到了一边,「艾露丝」却不罢休地跟了过去。不管查尔特走到哪里,「艾露丝」就跟到哪里,终于查尔特忍无可忍地转过了身,通红着脸摘下了帽子。

「你烦死了!你到底想啰嗦什么啊!有什么话快点说好不好。」

「我也想和你说的..可是..」她轻轻地撇开了脑袋,查尔特的目光颤了颤,结果就听到她「噗」地笑了出来,而艾露丝的声音也渐渐地变调,转变成了林遇的声音,原先站在面前的艾露丝也变回林遇的模样。「我怕我一和你说话就笑得破功了!你那一脸认真的样子不会真以为我是那个萝莉了吧?」

「谁...谁是萝莉啊!我的年龄可是能当你奶奶的奶奶了喔~」

看到我身后的艾露丝忍不住站了出来,查尔特又看了一眼林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林遇骗了,把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林遇也在这时一溜烟窜上了秒针,往时钟中央跑去。查尔特气愤地戴上了猎帽跨过分针往林遇这边追了过去。

然而,林遇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颤动地看着中央的水晶,眼中掠过一瞬惊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