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佐藤,清醒一点,绝对要撑下去!他们肯定会找到我们的,到时候——」
佐藤的视野一片模糊,威廉的声音勉强令他睁开了眼,只见棍子狠狠地捅在了威廉的腹部,青年愉悦地搅拌着威廉的肠子,而威廉却拼命咽下了悲鸣。
「放心吧,找不到你们的。你以为这里是哪里?除非我们有人亲自告诉他们,否则绝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的。更何况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除了你们以外只有十名支配者能拿我们怎么样?哦,差点忘了。那位渡部枫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准确来说是九名支配者。」
「别...别听他的...再过不久城镇就会出现异变,到时候盗梦王也不得不走,你再撑——」
话未落音面前威廉的身躯就被切成了两半,佐藤从未觉得这幽蓝色的颗粒会让人如此绝望而又无助,炽热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他痛苦地嘶吼了起来。受到剧烈动摇的显意识终于忍耐不下去,与被囚禁的潜意识强行剥离了开来,将佐藤和彦从梦中拉扯回了现实。他猛然从床上惊坐了起来,窗外雾雨蒙蒙,床单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身上有浓重的酒味缠绕不离,地上也有不少喝光了随意丢弃的空瓶灌。
和彦想要下床,却感到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腹部也传来一种不复存在的缺失感,他动用迟钝的双手撩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肌肤真实的触感竟也令他惊得往后缩回了手。这本应习以为常的事情却令他感动得哭出来。
「还在....我的四肢也在..还活着....」
数度被那根冰冷的棍子塞进嘴里捅破喉咙,现在连说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梦境的影响无疑是延续到了现实里。困意尚未消退,宿醉的头痛纠缠着佐藤想逼着他回到梦里,但他绝不想回去。佐藤后悔自己为了考虑清楚究竟为何来到梦境夹缝、而让昨晚的自己喝的烂醉如泥。
「四处走走..对,只要让自己保持忙碌的状态、就不会睡着了..」
佐藤和彦挤出了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从床上飞快地跳到了地板,穿好拖鞋就来到了客厅。他把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洗漱和早餐这次什么也不落下,他只怕自己会闲下来、想起梦里有如地狱的现状,亦或是忍不住困意想要睡觉。他必须保持清醒。
往常乘坐公交车,他会抓着把手倚着脑袋不小心睡着,这几乎成了他补觉的习惯。所以这次佐藤决定不做公交,而选择步行。早上的天色预示了今天会下雨,雨滴此刻就啪嗒啪嗒滴落下来,可佐藤却没有带伞,他只好戴上了兜帽。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雨滴砸到地面、雨棚、雨伞、又或者是水塘的声音也会有催眠的效果,困意接踵而至的时候佐藤猛然惊醒过来,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恶寒。他用力地拍红了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可这似乎并不能奏效,他只好逼着自己关注一些自己其实不感兴趣的东西。
比如那辆粗暴的踩下油门淌过水塘的黑色轿车,比如经过他的一位脸上布满雀斑露出龅牙的高中女生……比如竟然有半数以上的人其实都捧着手机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连佐藤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差劲到透顶,不撑伞徒步的样子可笑而又奇怪。但路人只有紧盯手机屏幕、忽而轻笑,忽而严肃地经过自己,根本没有人会看向自己,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就快临近崩溃的不对劲,再比如自己经过施工地的时候,那一根根横插在楼层里的钢筋就像...
——就像那根狠狠刺进腹部肌肤的铁棍。
「咳啊!咳额咳咳……唔呕——」
是啊..即便这样跪下来痛呕出昨夜灌下的酒,也只会收到行人们异样而又鄙夷的目光,还有那喉咙口有如灼烧的痛感作伴。对妹妹说出「世界是丰富而又美丽的,想死这种话只有最杂碎的人才会说出来」这样的话的我啊……怎么样?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美丽了吗?这个世界简直丰富到令人作呕了啊!
佐藤留下满地的污秽,拖着疲惫虚弱的身躯靠着街道的墙壁往前迈出脚步,眼圈被绘上了一层紫黑。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感谢那阵恶心感让自己把酒吐了出来,困意暂时地被一扫而空。前脚踏进马戏城里,后脚就有人把玩偶服砸到了他的脑袋上,那个人又匆忙地做起了其他事,根本来不及道歉。
他感受着喉咙口的酸痛,不时的吞咽,套上了那件滑稽的猫脸玩偶服。幸好装有能透过大量空气的空隙,佐藤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到了自己专门负责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摆出了各种招牌式的动作。这一整个上午,唯有这个时刻他觉得一切似乎还有他坚持下去的意义。即便有人会露出失望的神色,只要抱着下一次绝对逗笑他的决心,心情就能又重振旗鼓。佐藤无比感谢那个回到马戏城的自己,这成为他唯一能保留清醒的栖息之地。
「终于收工了!今晚还有我想看的《非自然X亡》,我必须快点赶回去……佐藤,这些工具劳烦你帮我收拾咯!」
「收...收工?开什么玩笑..」佐藤的脸上骤然失去了色彩,他望着自由自在地离开的同事,又看了一眼周围空空荡荡的乐园,嘴角的弧度不由自主地垂拉了下来。「可恶..开什么玩笑,我还能到哪里去..」
深夜也会营业的酒吧里,佐藤独自一人坐在吧台,与自己的困意拼命地斗争。手机里无聊的小游戏勉强令他打起精神,胜利的时候分享到推特,无意间看到刚才那位同事愉快地分享自己的观后感。他突然有些古怪的念头,将拇指挪到了另一侧。他点开了前辈的推特主页,日期停留在他出事的前一天。
最终佐藤和彦还是没能鼓足勇气去往医院,在酒吧里撑了整整一夜。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受不了的,可他更不想就此回到梦里。这一整天他时而冷静,时而冲动,但他明白了一件事——梦中的威廉是在鼓励自己,那并不实际。即使城镇会有异变,盗梦王绝对也是有对策才会留在那里的。
明白自己没有退路的佐藤决心撑到再也撑不下去为止。既然回到梦中就有可能死去,不如趁这段还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尽情享受自己最后的人生。他以为自己会尽情挥霍存下的资金,可他没有这么做,他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预定好时间,把这些存款寄给父母。因为他觉得父母肯定不可能承受得了失去女儿,又失去儿子的这种痛苦。但如果他们有一笔资金,说不定他们会借此机会来一次环球旅行。这场旅行说不定会让他们抹平内心的痛苦。
于是,把钱寄出去的佐藤开始像平往那样生活。他穿上了马戏城的戏服,一次又一次。他拼命地进行演出,想要看到更多人的笑容,无数次回忆起童年时期那位前辈把欢笑递给自己的那一幕。她可以忍着病痛由心地欢笑,那我也一定可以在彻夜不眠的第二天传递快乐的。
这天早晨。佐藤和彦坐在咖啡厅里,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尚未醒来的城市的风景。他没想到一个星期的世界会被他强忍着度过去。同时,他竟觉得自己这一周,过得比以往任何一周都要充实。没有支配战争的话,自己能投入到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不参加支配战争的他,是不可能明白这点的。之所以如此才会矛盾。佐藤苦涩地抿着苦涩的咖啡,他明白自己能保持清醒的极限即将到来。
关于威廉的问题——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找到答案。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这么伟大,为了消除前辈内心的黑暗这种大话真亏自己会说出口。回到妹妹死前的时间也是一样。佐藤和彦想要的,其实就是救赎的机会罢了。消除黑暗、回到过去也只是这个愿望的延伸产物。
事到如今,佐藤和彦已经不需要再继续支配战争了。因为他的愿望已经达成,他知道当自己决心保持清醒,度过与往常一样的每一天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救赎。妹妹死去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而选择自杀的那一天就是他第二个转折。他只想回到第一个转折之前,那才是他的「往常」。
「已经..撑不下去了啊……但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地方必须要去..」
***
夕阳西斜。佐藤和彦乏力地撑住了身前瓷砖制的洗手台,摘下了玩偶服的头套。
装在破损的口袋里的纸牌因弯腰的动作散落了一地,他甚至没有力气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不过,镜面倒映出的自己露出的笑容是真心的,只是那张容貌未免太过于苍白,眼白夹带着数不清的血丝。即使每天都有沐浴,但头发仍然渗出了油光。七天没有入眠,会变成这样也是自然。
「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了..去那个必须再去一次的地方吧!再不去。应该就没有机会了。」
威廉曾经说过,失去对支配战争的挂念,会被强制踢出支配战争。可佐藤现在又被困在囚禁支配者的斗角场,除非自己离开那里,否则梦境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拖到其他地方去。这样的自己的终点只会是「死亡」。佐藤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盗梦王会把这个说成是「杀死支配者的方法」了。
不过,他没有机会告诉威廉。说不定威廉比佐藤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根本不需要轮到自己来提醒他..威廉肯定早就明白了盗梦王的语中意。
佐藤凭借着自己最后仅剩的一份意志,来到了病院。他忍着目眩与后脑勺剧烈的头痛登记了自己的信息,勉强正着身子来到了前辈的病房。不知什么时候前辈从重症病房换到了一间病危气息相对轻缓一些的病房。他抱着自己刚才因忍痛而揉的有些乱糟糟的花,插到了花瓶里。
「还是有些害怕呢。死亡意味着什么呢?今后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不可能见到前辈了。对了,前辈对支配战争的挂念也在渐渐消失,前辈你又是否知道这件事呢?还是说你在加入盗梦者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会被迫退出支配战争?」
佐藤想要拉开椅子坐下,但双腿却先一步作出了反抗,前脚绊后脚地摔在了地上,椅子也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响。渡部枫任何没有醒来的预兆。佐藤苦笑了一声,这也是这救赎的七天以来他第一次摆出负面的表情。他疲惫地任由自己躺在了地板上。眼皮一遍遍沉重地垂拉下来,又缓慢地睁开来。
「『死者的死只有在生者因此重新振作的时候才有意义』,这是前辈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而我没能做到这一点。说实话,事到如今我也因为妹妹的事情后悔。我想无论再怎么沉重的救赎也无法洗刷这件事带来的愧疚。时间一去不返,依靠回到过去的妄想,是没有办法迈步向前的……如果前辈能因为我的死重新振作起来就好了。」
其实连前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话都不知道。佐藤和彦的自白注定是仿佛自言自语的。心电图「滴、滴」地响着,自己的心跳追上了声音响动的频率。窗外的夕阳刚好将阳光洒在和彦与前辈的身上,散落的花瓣有那么一片飘进了病房。佐藤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片花瓣,但始终是距离太远。
「真希望你能够听到..但人永远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平息自己的心情罢了..最后……没想到得到救赎的也只有我而已..」
没能回到过去告诉妹妹「我会和你一起面对」,也没能拦在前辈的身前告诉他「我会消除你内心的黑暗」,那确实也是佐藤的愿望。虽然那是由「得到救赎」延伸出去的产物,但并不是说完成了「得到救赎」的愿望,另外两个也能迎刃而解。正因为愿望生出愿望不断膨胀,人生才会变得无法圆满。
佐藤勾起了嘴角,慢慢地合上了眼。意识就此沉浸在了无尽的深渊里。他这一生最未能想到的是,生命的终点竟会是如此地平静。
二号支配者时钟上那枚、象征着「佐藤和彦」这一人物的数字的光亮逐渐淡去,只留下了灰色的「5」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