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热衷于「遗忘」的动物。他们含情脉脉地诉说着「勿忘我」或「莫相忘」这样的情话,亦或是「铭记历史」、「谨记每次失败」之类慷慨激昂的大话,但一旦犯下了什么错误,就恨不得把事情从别人与自己的记忆中一并擦除。

毕竟「遗忘」永远比「补救」更加容易。就连还在念小学的孩子都会用「作业我忘记带了」这样的话去代替「我没写」来回避老师。

身为人类的我也一样,是深陷遗忘的混蛋......可我宁愿「只有自己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想「任何人都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人忘却而不知」。

「呐..那些只有你不记得的事情,唯独被你忘却的事情,难道就是没有发生过的事了吗?」

不!怎么可能?

每每经历旁人无意提及我记忆中不存在的事情,又因我表现出的困惑而话锋一转扯远到其他不相干的话题上,我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仿佛认识的人们都围坐在桌前窃窃私语,唯独我被置身事外,甚至不被允许坐到餐桌的角落。

如果擅长遗忘的人类,也总会遇到不得不记起某件事的时刻,那么现在的我,或许正是碰上了这注定作出与擅长遗忘的本性相矛盾的作为的一刻吧。

***

已入夜幕的酒馆里,托起萨克斯沉浸的后仰着身子的艺人正忘我地演奏着优雅的爵士乐。被冷蒸汽布满杯壁的酒杯爽快地碰撞出飘到空中的液珠,在色调舒适的灯光下晶莹剔透,再从亮光中华丽地落幕退场,给畅快大笑的冒险者们的欢笑声让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上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残渣的餐盘发愣,餐盘却忽然被经过的服务生麻利的收走。我不由得追随着移动的餐盘移动目光,这才注意到餐桌边只剩下了我与林遇两人……哦,还有他肩上那只提不起劲来的茶猫也在,但连她也陷入了沉眠。

「你看我是想..想干嘛?」举着啤酒杯的林遇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目光里尽是狐疑的色彩。而对视了数秒,他又恍然大悟的样子看了看玻璃杯中的啤酒,「如果你是想喝酒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主意吧!!」

「喂到底谁和你说我要喝酒了啊!!还有,为什么你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产生奇怪的偏执啊!」

「毕竟我也有坚持的原则的,譬如绝对不容许学生在我眼皮底下喝酒这一点!嘛,再怎么说我也是为人师表嘛?」

「额..我真的没有夸你的意思..真的,所以请你别摆出这种得意忘形满面春花的放荡表情行嘛,林遇老师?」

林遇意识到我故意在挖苦他,立刻有些孩子气地嘁了一声。我刚因他的幼稚而暗暗苦笑,就听到他将手中的酒杯被轻轻放在了桌子上,我本能地抬起了脑袋,于是就迎上了他的一阵笑意渐渐褪去的视线。

「按照威廉的说法,佐藤和彦本来就没有必须进行支配战争的理由。那你呢?苏偌烊,你有必须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吗?」

「欸..我..」

我原本以为自己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一定可以将答案脱口而出。可到自己真正被问及我这个问题,我的嘴里却只能发出了因困惑与痛苦而挤出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单字。林遇看起来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更多的是对我质问的意思。或许他也只是担心我会不会也落到他的下场。

他仿佛是故意留给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间,而我不知为何却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餐后聚在了酒馆外的夏音慈与苏绘凛,她们好像化身为来到未知异世界充满好奇的轻小说主人公,而自称导游的艾露丝则焦头烂额地阻挠她们,不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大闹一场。

「苏偌烊,你应该也听懂威廉说的话了吧?佐藤和彦死去的真正原因是他自己认为不必强撑下去,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一定要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对支配战争其实也没有留念。」林遇贴在桌上的手翘起了食指,轮换着五指敲打着桌面发出噪响,「我现在不得不考虑——比起佐藤,我们又如何呢?」

林遇不带别的用意的话语却令我意识一阵恶眩,失去定意的视线毫无目的地飘忽了起来。

世界门的另一端,威廉与查尔特两人坐在时钟的指针上,气氛并不融洽,似乎正争论得不可开交;门外的萧路路拉着黑猫加入了不知是不是夏音慈组织起来的打雪仗,以草丛为掩物的苏绘凛忽然窜起了身扔去了雪球。艾露丝疲惫地将脑袋靠在了法杖上,生无可恋地站在旁边充当裁判。

比起佐藤和彦「回到过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的愿望,我「打破支配战争延续至今的传统」的愿望自然显得更加虚无缥缈。如果只有威廉那类有强烈执念的人才有可能忍受住一次次仿若无尽的死亡,那下一次轮到其他人……譬如林遇,就譬如我吧,肯定会落到与佐藤和彦同样的结局的。

说到底,佐藤和彦当时真的想明白了今后的目标吗?还是说那天与佐藤和彦相互的倾诉,只是两个无能的人如同流浪的夜猫一样舔舐彼此的伤口?

「嘛..不过,其实我也不相信人类的执念会变得一文不值就对了。」

林遇语气里严肃的意味愈来愈浅,逐渐回到了平往吊儿郎当的态度。他伸起双臂过分悠闲地伸着懒腰,仿佛刚才的那番令我深思的话不是他所说的。

「我..到底是为何而参加支配战争的呢?」

正当我自言自语地再度沉下了脑袋,耳边突然响起的一段朦胧不清却熟悉到入耳的旋律与酒馆里的爵士乐格格不入,甚至形成了突兀感,令我的意识瞬间有些不安分了起来。然而在我发现那是手机铃声的瞬间,爵士乐顿然退出了这场临时揉捏而成的合奏,我顿然从异乡的酒馆回到了卧室的房间。

我发呆地瞄着深棕色的床头柜,捂着略微发懵的脑袋,隔了又一会儿我才抓起了枕边嗡嗡震动并且以最高音量循环着铃声的手机,拖着昏昏沉沉的意识接起了这通双休日的清晨七点半就匆匆打过来扰人清梦的电话——

「喂?苏偌烊吧?」

父亲略带倦意的声音被很快地盖了下去。话筒的另一端嘈杂的电子音互相交织,仿若没有灵魂的程序在演奏一首专属计算机的独特交响乐。

「原来是老爸啊..这么早打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父亲似乎因那个人的插话而不得已暂时放下了手机,与对方以德语交流着。等待他的回音的时候,我索性掀开了压在身上的被单,将它随意地揉成一团扔到了床尾,随即我在床上坐起了身,靠着背后的床板,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日历——今天是双休的周六。

「不好意思啊....」手机终于再次被托到了他的耳边,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一面走到角落,一面压着声音对我说道,「是这样的,我和你老妈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没处理完,所以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等你妹妹醒了以后记得转告她。」

「所以专程打电话吵醒你可怜的儿子就是为了让你们可爱的女儿能多睡会嘛!」

表面故意用半开玩笑的糊弄回应老爸的吩咐,可心里却实际上汹涌澎湃……

关于老爸他口中的「重要的事情」究竟指的是什么、即使我说不上是「一清二楚」,但也能算是「略知一二」了。在不久前的集体噩梦事件,我和林遇无意地落入了核心研究协会的手中,最终竟然是依靠平常默默无闻的老爸才得以成功脱逃。

当时,和黑猫被监禁在同一间房间的时候,黑猫也告诉过我「大部分监禁者都逃不出核心研究协会」这类话。事后仔细想来..我之所能逃出来,以及直到现在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或许全都是老爸在暗地里从中干涉。

「老爸……」

喊出这一理应熟悉到能脱口而出的称呼,可我却忽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在我眼前的事物仿佛都找不到边际,化作虚无缥缈的幻象。我大口的吸进空气调整呼吸,捏紧作为唯一能触碰之物的手机,不知不觉地就将脑中的疑问转作了言语——

「我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你以前是核心研究协会的学者呢?」

「啊..可能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你年龄尚小根本不记事吧,哈哈。」

果然又被他含糊不清地带过对我而言重要的话题。然而正当我暗安地扯出苦笑,嘲笑自己总是被身边的人置身事外,老爸又继续开口,方才故作轻松的口气此时竟又平添了不少严肃的意味。

「过去的事情你也不需要在意。你现在唯一应该担心的问题是——『核心研究协会』并没有放弃你,他们随时打算把你带过去。」

「果然..没有这么简单吗..」

「所以苏偌烊..请你这段时间里务必当心附近,有什么不对劲立刻离开,随时都不能放下警惕,明白吗?」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在这里,心里不由得泛起绵延不绝的悸动。谁也没有再开口,他好像耐心地等待我说出肯定的答案,不然绝不会放心下来。我烦躁地离开了床边,一言不发的贴紧手机的显示屏,心烦意乱地走到了楼梯口。

「好吧我知道了..如果你没其他咬紧事的话那我挂了。」

「嗯,还有一件事必须再次向你确认。」

另一端响起重大机械运作的噪音,几乎盖过了他故意压低以后、不容易听清楚的声音。可是,之后他的话语却仍然清晰地穿透过我的耳畔,令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颤动而顿住——「苏偌烊,你还在深入支配战争的事吗?」

「……」

并不是思考如何找借口糊弄过去才愣神的,实际上其实连我自己也又一次地陷入了如何抉择的迷茫。此刻他的提问如同病毒一般迅速扩散,我不断地后退、去选择逃避,却失足落入了装满回忆的大海。

「死者的死只有在生者因此重新振作的时候才有意义。」

「我啊,其实不如你们那样,

拥有四小时之后还能回到这个世界的权利呢..」

「佐藤和彦他有尝试努力坚持,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想要的东西可能非常简单,可能根本不需要支配现实的力量之类的来帮助他。」

「你呢,苏偌烊?

你有必须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吗?」

我究竟..为何而继续支配战争?

为了所谓的「打破梦之狂人制定的那些非人道的陈规」吗?还是「都已经被夏音慈邀请加入了支配战争,说什么也不能不负责任地退出」?

以这些零碎错乱、虚无缥缈的理由坚持到现在的我,怎么可能能表现得比佐藤和彦更好?

可是,如果我今天用父亲的警告作为契机懦弱地选择中途退出,那临近死亡边缘的夏音慈怎么办、弃之不顾吗?被我们牵连进来的苏绘凛又怎么办?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这道蛮横地出现在我人生的答卷上的题目,究竟哪里才有正确答案?

「算了..」

话筒里传来沙哑的叹息,他仿佛自言自语、劝说自己放弃的话语却将我从那想要吞噬掉我的黑洞里拉了出来,令我得到暂时的解脱。

「我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你的主意吧。她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可抹去,我怎么阻止得了你..」

「这种事..无能的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坚定?」

「总而言之,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俩的一日三餐也要像平常那样正常进行!还有少叫外卖——」

「别这种放心不下的语气啊..你以为以前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到底是怎么活下去的?」

「——最重要的是,你不要趁老爸老妈不在的时候,每天都给我带不同的懵懂少女回家喔。我回来以后会认真检查床单的……」

「我很在意在你眼中你的儿子到底不堪到哪种程度了...」

「好了,我接下来也有事,不和你闲聊了。务必记得我说的话。」

他几乎是毫无间断的吩咐完了这一系列没头没脑的「善意提醒」,于是完全没有回应我的埋怨的意思,电话就被他单方面地挂断,仿佛故意不想留我追问他任何问题的时间。我任由耳边「嘟、嘟、嘟」的响声回旋,脸上扯起的笑容也不再勉强维持。

就像我看出了老爸以半开玩笑的提醒来刻意隐瞒,老爸也肯定发现了我故作无事的伪装。话筒的「嘟嘟」声戛然而止,我这才挪开手机,注视着退回到了「联系人」页面的屏幕上夏音慈的号码许久,长叹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老爸刚才说的「她」又是谁....难道是指夏音慈吗?

来不及得出答案,楼下盘碟碰撞的清脆响声就粗鲁地打断我的思索。我不由得愣了半会儿神,迈开迟缓的脚步下楼。结果刚走到厨房门口,上身黑色短袖+下身牛仔短裤清爽搭配的苏绘凛就迎面走来,因我的出现而顿住脚步。

「嗯..你终于肯醒了啊~」

苏绘凛一边转身走到了餐桌边坐下,一边轻声地冲我埋怨道。

「本来都打算上楼去叫醒你了。」

「啊?叫醒我?」

我一时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将她的话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苏绘凛抬起双眸眨了眨、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仿佛不知道这回事才是不正常。

餐桌上的热牛奶悬空一缕白色的蒸汽。我仔细地打量苏绘凛的装扮,再次确认到她身上穿的是私服而不是校服这一事实。

「所以..今天是双休日这点没错吧?」

「嗯啊。」

我见她给予肯定的答复,不由得掏出了手机将屏幕对向了苏绘凛,另一只手则指向了屏幕显示的时间。

「既然是双休日,你你一大清早准备早餐、还打算现在叫醒我..到底是做什么?」

「嗯……?你忘了?」

抓住手机的忽地一颤,手机差些没抓稳摔到桌上的灌满牛奶的杯里。不知为何我会对「忘」这个单字出奇敏感,明显感到心脏的跳动加快了几拍。

「你自己答应陈泽凯的啊..」苏绘凛不悦地蹙了蹙眉,左手从前方绕过托住贫瘠的胸脯,伸出一根手指认真状说道,「他问你双休日去哪里玩,然后你莫名其妙答应了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夏音慈生病的那天早上,陈泽凯似乎确实问及过我这件事情。不过当时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可能含糊不清地回复了他,结果他误以为我会一同前往了吧。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可这家伙只问了我一次吧?就这么把事情敲定下来也太霸道了吧!?」

「关于这个..其实是我决定的..」

「哈?!」

正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幻听,门口就传来两声谨慎的敲门声。我怔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苏绘凛昂了昂脑袋示意我去应门。我只好瞥着嘴对她表示卑微的抗议,同时又心口不一的在对方第二次敲门的时候打开了防盗门。

这位双手插进口袋里的这位少女因推开的们往后退了一小步,略有幽怨地注视着我。一双海蓝色的双眸倒映着初阳的曙光,略微蹙起的双眉经颔首的动作被遮在那顶连结宽松的粉色卫衣的兜帽下。

「夏..夏音慈?不对不对..你是又『千颜上身』了吗?」

「什么啊,才不是这样!」

夏音慈赌气地握起小拳叉在腰间,鼓着脸颊皱起精致的双眉,朝我凑近了一步,粉白相间的帆布鞋停在了我的双足之间。

「那个..你老妈她..不在家吧?」

「你到底为什么会害怕她啊!她不在啦..」

听到「不在」这两字,夏音慈鼓起的脸颊顿时如同泄气的皮球一般松了口气,同时眼中的高傲再度恢复过来,一反刚才小心谨慎的作风,直接自说自话地经过我走进了我家走廊。

被她这种架势整得差点有了其实是我这边去她家做客的错觉。我也慢半拍地关上了门,一边小声埋怨着,一边跟着夏音慈的步伐来到了厨房。

夏音慈与苏绘凛两人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坐在了一起,直接把我排挤在外。看苏绘凛镇定自若的神情,显然不像是不知道夏音慈会来。

「什么意思....」

「喔~难得我们出去玩嘛,是我邀请小音一起去的~放心我已经和陈泽凯说好了。」

「所以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家伙早上是故意摆出『是我答应了陈泽凯你才不情不愿跟过去』的表情的嘛!我严重怀疑你其实相当期待……绝对的吧!」

「怎!怎么可能很期待?」

苏绘凛的双眸左右躲闪着,举起了咖啡杯,将脑袋扭到窗户那边,变成侧颜对着我的姿态。我看着苏绘凛,又瞄了一眼旁边莞尔浅笑的夏音慈,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在了她们的对面。我倾斜起杯口灌下了一口牛奶,丝滑的流体温暖的淌过喉咙口。温度与甜度都刚刚好。

就是看在牛奶的份上也不好辜负妹妹难得的兴致。这样也好,难得参加这种同学聚会性质的活动,我应该也能借此整理好自己糟糕的心情吧。

***

海滨城,别称「外岛」,是一座独居海上的岛屿城市。它建成之后迅速跃升至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旅游城市,自然要归功于设计团队在施工前期就建立了相当清晰的发展规划。如今,风景旅游区、商业贸易区、文化娱乐区....整座海岛已是应有尽有。

我家所在的知行街、以及「桃源酒吧」与「核心研究协会」身处的荣潭街都处于海滨城里被称为「F区」的城区,又因为F区沿着海岸线排布,几乎在街区任何的高处都能远眺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所以居民更愿意叫它的另一个名字——「海临区」。

这座城市一共有A至K共11个城区,进行环岛旅行起码得花上三天的时间。依据这一事实来看,策划这次活动的陈泽凯自然不可能在只有一天的时间里安排前往外区的活动,而世称「海临区」的F区之中最值得一去的地方只有一处。

「哟哈~各位!这边、这边!」

我们三人刚到标有「城市沙滩」的石头旁落脚,就听到路拐角处某家店面门口的陈泽凯朝我们夸张地举高了右臂挥手招呼。

「果然没有猜错..由于时间的限制,只有一处可供选择嘛……」

我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只顾自己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另一方面,烈阳高照的夏日那毒辣的阳光着实令我全身储存的力气都快耗尽,我显然不如兴致十足的苏绘凛与一般感兴趣的夏音慈、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来到那拐角处城市沙滩宽敞的入口,与站在以炫目闪耀的字体写着「KS&L海临烧烤」招牌前面的陈泽凯一行人汇合。

陈泽凯略显壮硕的身材套了一件印有对勾图案的蓝色背心,腿上也是一条宽松的过膝铅笔裤。而跟在他旁边沉下脖颈的陈允则裹得过分严实,让人怀疑他是否以为我们会去打足冷气的商城才会如此打扮。话说回来就连陈泽凯会把存在感不高的陈允拉到这里来这件事我也是难以置信。

「喂,你小子,昨天和前天怎么两天都没有来学校?」

说话者直接熟络地勾住了我的肩膀,可我根本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来,简直比陈泽凯还要自来熟。我只知道他是平时很喜欢在课上插话耍宝的同学,总会惹得教室里哄堂大笑。不得不说他这种异常亲近的态度让我差点就误以为自己和他是联络多年不曾断档的友人。

「啊..没什么大碍!稍微的一点胃炎而已。」

嗯,也只能拿请病假来搪塞过去,总不能说自己被关在科研机构里度过了漫长的两天吧?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这件事就叫你出来..身体不好就不要勉强,绝对提前和我说喔。」

陈泽凯仿佛为了顾及我的面子,他是故意靠到我耳边轻声说的这句话。一时间我竟然被他真诚表露的担心眼神整得产生了莫名的愧疚。别这样吧?有必要因为区区一个善意的谎言,拿这种眼神折磨我..让我被囚禁在惭愧的心境中吗?

「好了啦~别呆在门口了!我早饭还没吃肚子都饿扁了啦,快让我进去开吃吧!」

脸上常化淡妆、今天当然也不例外的姜欣瑶撒娇似的拉了一下陈泽凯的手臂,于是就见陈泽凯满脸笑颜地摆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任由姜欣瑶拉着他走进了烧烤店。

站在对面的鲍晓峰连忙起哄地嚷嚷着「大清早的就虐狗还让不让我等单身狗生存下去」之类的话。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女生也与姜欣瑶作出了各种奇怪的眼神交流。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僚机」吗?

「结果……都是些不太熟悉的人呢。」

与夏音慈一同走进了烧烤店,足以令我起死回生的冷气从前臂一路掠过了后背,我得救似得夸张地松了口气。依旧沉浸在兜帽里的夏音慈则轻轻撇了撇嘴,她环视了一圈人满为患的餐桌,眼眸忽然转到斜上方勾人地侧睨向我,

「那还是我们三个单独坐一桌吧~」

早上原以为我会相对容易地融入他们的圈子,可最后还是不出所料地和夏音慈、苏绘凛三人待在了一桌。不过转念一想,要不是夏音慈刚开学就消费完了自己的超高人气、要不是苏绘凛被冠上了「不良少女」这等名号,现在我肯定就只能孤家寡人远观对面的热闹。

「这种想法..还真是既卑微又过分啊..」

「苏火火你在碎碎念什么呢?」

夏音慈将手伸进了兜帽里,将细长的鬓发圈绕在自己的食指上,无聊地把弄了起来。

「没..没事!」

我慌忙地摆了摆手,咽下了差点继续下去的自言自语,一边等着服务生上菜,一边观察起这家烧烤店的环境、时而又偷瞄几眼旁边的男女生分桌占满位子的小型聚会,仿佛我们三人被单独排挤在外。

而就在这时——

「苏偌烊..其实我呢~更希望你能忘记我之前和你说的事情。」

夏音慈冷不丁地凑近我的耳边,我摆弄着桌上筷子的手忽然僵住,顿然从自己的思考中闪回到现实。

我将目光落回夏音慈的身上,思考着她的话,结果无可奈何地挤出了一抹苦笑。一想起夏音慈不久前单独告诉我的秘密,心里不免产生十二分郁闷,手中的筷子也不知不觉被我分别握在两只手的手心中。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你说忘记就忘记啊!」

「是吗..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呢。」

她作出了苦恼的表情,拧起却又勉强舒展开的双眉显得格外纠结。

「如果可以的话,我反倒是希望你有什么事情都能告诉我。」

夏音慈略怔了一下,黯然失色的双眸掺着笑意落进我的视线。

「你指..哪件事?」

「不,我没有特指某件事..我是希望你任何事都能希望你不带隐瞒地告诉我。」

经过的服务生把一碟闷炒到爆裂开来的海螺轻手放到了我们的餐桌上,礼貌地略微弯腰示意,才转身离开。而夏音慈的目光转而注视着那盘海螺,拾起筷子夹起了一颗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同时她刻意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说道:

「等到支配战争结束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我再怎么说也听得出来她是变相地劝我放弃、让我别再逼自己努力记起小时候的事情。回想起来那时会告诉我她的秘密,似乎也是这个意思。背后的冷气不知为何减弱了许多,令我心里又凭空产生不少燥热。我耐着性子将筷子并在一起放在了桌上,苦笑着对夏音慈摇晃脑袋。

「我想如果不是我自己记起来的,那也没有意义——」

话音刚落,筷子重重地敲在盘子上的声音令我心里顿然一颤,夏音慈的语气有些冷冷的,眼神也不像刚才那样温和。

「那你刚才说『希望我告诉你所有事情』又是什么意思??一方面想不劳而获地往我这儿探问出什么,一方面又借口什么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回记忆才有意义……苏偌烊,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夏音慈的声音又平又冷。我明白这是她真正生气的标识。可对于自己无意间激怒了夏音慈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辜。明明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明明我才是莫名其妙被隐瞒的那一方,她却总是在我觉得莫名其妙的地方生气。

深深认为自己无辜的心情愈演愈烈,逐渐上升为烦躁甚至是愠怒。

「夏音慈..吹毛求疵能让你有高人一等的快感吗?」

「是你说话漏洞百出。」

「就算我自己没说清楚..那我想记起过去发生什么或者不想,这到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哥..你好像有点过分了喔。」

我确实没料到苏绘凛会插入我们的对话。心间倾倒而下的火桶差点连带浇向苏绘凛,可在这发生之前,夏音慈先一步开口不甘示弱地驳斥了我的说法。

「这建立在『这段记忆只和你一人有关』的前提,麻烦你先搞清楚这一点。」

「我到底凭什么必须清楚你的观点,我可没有承认这种说法啊!记忆这种东西..应该是记忆的主人做主才对!」

「是吗?那你以后别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炽热的情感令我视野发昏,只知道自己的手掌不受控制地拍在了桌子上,身子也随这个动作立起。

「别来问你?那你凭什么把我牵扯到支配战争里来!?我凭什么陪你这种自私而又目中无人的家伙玩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你也别来找我啊!」

尽管我只是被愈演愈烈的燥火驱使才说出这句话,其实心里不想说出这种偏激的话,苏绘凛显然也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一时回不过神。可我没想到夏音慈听到这话以后湿润的双眸茫然地颤动了起来,她的嘴角为掩饰某种心情而牵扯出上扬的弧度,瞳孔中流露出的哀伤令我不忍心去注视。

我迅速撇开了方才直视着夏音慈的视线,手心无所适从地贴住胸口,紧紧拽进衣服扯出皱褶陷入苦涩的深渊。

「又摆出这种哀伤的表情..到底让我怎么做才好啊..夏音慈?」

夏音慈依旧牵强而哀伤地笑着,漠视了我的问题。

「哟哟..这是怎么了?吵得隔壁桌都听到了啊!」

此时鲍晓峰与三四个略显陌生的同学不请自来地走到我们的桌边,目光时不时偷瞄着苏绘凛和夏音慈,摩拳擦掌地凑近了我们。

「这种大好天气可不应该是吵架的时候啊,不如就让我们拥抱大海——」

「玩沙滩排球如何?」

鲍晓峰等人的出现的确令我愈发不耐烦。不过也多亏他们,我才终于冷静了许多。我知道他们邀请的实际上是苏绘凛与夏音慈,并不包括我。

既然如此。

「我暂时不去,胃还是有些不舒服,你们去玩就好了。」

我一边伸手捂住腹部,一边强忍着刚才余剩下的怒意露出官腔的笑容,拒绝了他们的邀请。

「这样吗..还真是可惜啊。」

语气中分明尽是畅快,碍事的家伙不参加你们的活动其实很高兴吧?

我积郁地瞟了一眼夏音慈,叹了口气走到了旁桌坐下,视线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关注着那边的状况。苏绘凛刻意避开我的余光,反常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没有兴趣的夏音慈则是因姜欣瑶的软磨硬泡,无奈地站起身。夏音慈轻轻地瞄了我一眼,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定住了脚步。

「虽然和我没关系。但夏音慈可不是自私的人。我想你应该明白的。」

碧蓝的双眸清冷地侧睨着我,虽然声音仍是夏音慈那标志性的清澈声线,但语气却显然不是她给人的那种感觉,而是千颜式的冷傲。

「另外。唯有解开记忆的束缚,你才能保护夏音慈喔。」

未等我思考千颜话中的意义,她自如地操纵夏音慈的身体跟上了同学。也可能是我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身体的主导权回到了夏音慈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