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露丝站在湖畔边娓娓道来，有时讲到她在意的话题，语气会忽然带上笑意。而我只是坐在一边，时而望着她，时而又看向湖面，静静地做一位听众。

永远凭着一股子干劲拼命的他们，从北方的雪山、碾转到东方的异邦……一路拌着嘴，又打心底里将彼此视作同伴，于是并肩前行。

少年少女们的声音超越了湖面，横跨时间与空间来到了我的耳边。

「来大闹一场吧！」夏洛特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铁门，燃起一团火焰就闯入了庭院里，身后的三人一脸黑线地跟了上去，三人在一座城堡面前停了下来。蓝色长发的少女松了一口气，转而那双眸子锁定在夏洛特的身上。

「喂、你这个笨蛋什么时候能沉稳一点，我们差点就被发现了！」话音刚落，少女放下了酒瓶，毫不手软地一拳砸在了金发少年的脑袋上。

夏洛特带着埋怨的神情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想要让艾露丝帮自己说话，却发现艾露丝一脸认真地摇晃着脑袋，伸出食指以批评的意味点了点夏洛特。然而，经过银发少年的一番鼓捣以后，发现无法潜入城堡内，最终还是以原始的手段直接踢开门闯了进去。

一路上都如同这样，每一次他们都以如此奇怪的方式与魔王的部下们交战，四处收集着关于魔王的情报，一路兜兜转转。

也不知这条旅途走了有多久，终于，在旅途茫然无措之时，他们又回到了这座最初的这座魔法师城镇——故乡的城镇。那天，小镇上的住民纷纷迎接与魔王的部下交战的冒险者们，疲倦的旅人们回到了故乡，除了宁子刚一回来就没了踪影。而店长则静静地站在角落，彷若早就料到他们有一天会回来的。

夏洛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店长，连忙朝着他这边走去。然而下一秒，一个留着长长的胡渣的男人，就从店长的身后，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气冲冲地走向了一脸惘然的夏洛特。

「老……老爸？」夏洛特见到这个男人，瞬间失去了刚才那满脸的骄傲，反而退着步子想趁机逃跑。

「你小子……一声不吭就给我搞失踪？」仿佛一下子就猜中了夏洛特的心思，男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夏洛特的脚跟立刻就碰不到了地面。

「抱歉老爸！！对……对不起！」

「哼，你当初还只能搞出一个鸡蛋大的火焰……把两个鸡蛋大的火焰揉到一块去就能高兴的满大街跑，到处炫耀。就这种程度，谁给你的勇气去找什么魔王干架的？？」夏洛特的父亲用力地揉着夏洛特的脑袋，而夏洛特立刻摆出妥协的神色，伸手阻拦住老爸的手。

「我们回家再说啦……回家慢慢说……」

而银发少年此时也无暇嘲笑他，因为他也处于了与此相似的处境之下。

「我看你小子就是给我找死！你做木工的儿子给我当魔法师也就算了吧？在镇上的时候就整天不安分，整出一堆破冰当交通工具，现在跑到外面去还惹一屁股麻烦。你知不知道我收到多少魔法管制协会的警告？！」

这位同样留着一头银发的中年男子将手卷成半拳状，鼓捣着银发少年的后脑勺。银发少年讨饶地举起了双手。镇上似乎到处都是欢笑，倒也不尽然。

艾露丝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唯独自己孤立在这副场景之外。她惘然间垂下了脑袋。然而，尖帽忽然被谁轻轻地摘下，脑袋上挨了一本书的重量，艾露丝不由得揉着脑袋，又连忙抬起头，回眼张望。

「你这家伙，不要随随便便就给我独自低沉啊，艾露丝。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这副样子？嗯？」

也不知道店长是什么时候溜到自己身后的，这个眯着眼的老头儿插着腰，将手中的「凶器」光明正大地搭在肩膀上。而作为凶器举在手中的那本书，艾露丝自然是认识的……过去，她的父亲在黑魔法教徒——也就是魔王的信徒的手下死了以后，在艾露丝的身上留下了神明的庇护，让她不会受任何诅咒的侵蚀，又将这本书交给了店长，希望店长在艾露丝长大后交给她。

莫非……今天店长就要将它交给自己吗？艾露丝揣测着，不免有些激动地两眼放光。

「店长说的对喔～而且啊，梨子认为店长先生虽然嘴上说是你父母委托，才会照顾你，实际上是把你当做亲女儿看待的哟～」晃着一身红裙的女性眨了眨眼睛，如精灵一般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艾露丝顿然有些错愕。

只见店长先生相当在意地咳嗽了一声，然而梨子的笑意更浓了一些，一歪脑袋，眼色示意艾露丝。两人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这本书今天还是不给你了！」店长赌气似的说道，接着转身就朝着酒馆的方向走去。

「欸欸店长你本来打算今天就交给她的嘛？」梨子有些在意地跟了上去，而艾露丝顿然感到有些失落，不过看到赌气地双手环抱起来的店长，与不厌其烦地跟在店长身边追问什么的梨子，不知为何，她的内心又掠过了一丝暖流。

「这样……好像也不错呢。」

我静静地看着艾露丝，她的脸上洋溢着令人光看着都觉得愉悦的神色。仔细想来，艾露丝似乎一向都很擅长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自己身边的人。

「可是……你们最终的目的是打败魔王吧……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回来呢？」我有些不解，抬眼询问艾露丝。

「唔、因为那个时候啊～魔王的部下，都已经销声匿迹。当然，魔王的真身我们也从来都找不到，一次都没有呢。」说到这里，艾露丝理所当然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而且，在外面的城镇很难维持正常的生活……这样来看的话，我们也只能回到这座魔法师相互扶持的城镇了啊～」

湖面上，店长带着他们回到了酒馆，四人之后继续作为一个队伍接下不少困难的任务，以收到的报酬来维持生计。

不知是生来不懂得适可而止，他们常常会因做的过火而惹上麻烦，被魔法师管制协会趁机抓住把柄。店长经常把夏洛特叫到酒馆来，接着无奈地将自己收到的文件转交给夏洛特。久而久之，店长也索性专门在角落设了一个信箱，摆放送给夏洛特他们的警告文件。

「说起来，不仅是你们脸皮厚到难以置信，魔法管制协会的家伙们也真是有闲心啊……」店长望着又来取文件的夏洛特，无奈地评价道。

镇上似乎又出现了两位从小就以打败对方为目标的魔法师，镇民们议论着他们长大以后会不会也会这么厉害，但有人却说后人总是重复着前辈们走过的路。

一切仿佛旅途从未开始过一样，他们重新回到了踏上旅途前的生活中。

「这样的话，也还不错啊。不对……住在这种城镇，应该是感觉相当不错吧！」我由衷地如此评价道，但艾露丝的神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是啊……我也是呢、我也最喜欢这里了。」

忽然，站在我身旁的艾露丝挥了挥手中的法杖，湖畔上的画面随即消失。我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只见她微启红唇，但话语却卡在了嘴边。传来的，仍然只有她轻微的喘息声。她似乎回忆着什么，我刚想站起身来，却忽然间被一阵古怪的睡意击中，身下一软，坠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

——「艾露丝！！」

黑暗中传来谁的喊声，我动了动沉重的眼皮，感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炽热，莫名的恐惧与不安爬上心脏，空寂的幽深令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我慌忙间坐起了身，嘴里的喘息声越过其他一切声响挤入耳畔。

手心下紧贴的是柔软的床垫，细长的发丝散落而搭在肩上，睡衣轻柔的布料被汗液玷污得已然紧贴后背的肌肤。不知从何处蔓延来的浓烟之下，我不由得轻轻咳嗽一声。这是发生了什么？我正这么想着，伸展双膝下了床，习惯性地披上了斗篷，将黑色的尖帽盖在了脑袋上，接着准备朝卧室外走去——

可是，即便我再怎么转动门把，房门还是纹丝不动。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连忙伸出了显得无力而有些颤颤巍巍的左手，魔力借由显现在掌心的魔法阵倾斜而出，瞬间将房门融化殆尽。于是，更为浓烈的黑烟闯进了房间，呛得我往后猛退了一步，连忙伸手挥动了起来。

浓雾随着风动渐渐消散，房间外的画面紧接着映入了视线之中，我捂着嘴的手骤然颤抖起来，心脏的跳动也颤抖着加快——

驻留在房间外的景色，令我陌生到心间阵阵空寂。在刺眼的火光中猛烈颤抖着的住宅、灼烧到焦红而撕裂跟腱的草地倒下的枯木、孩子们嬉笑打闹的空地被铺上了尸体堆积成的地毯……关上店门的商铺被冷血的黑影残忍地踹开，店里的店主埋着脑袋发出凄惨的求饶，却被一刀刺向脖颈，鲜血四溅染红了柜台。

不仅是店内，到处都是惨绝人寰的喊叫、我熟悉的世界已然化作了火红色的炼狱。小镇到处都是黑烟、血腥与火焰。

我愣然地呆立在原处，失声地望着这片来自地狱的画卷。什么也没有，只有绝望与死人迎接自己。冻结的大脑忽然开始了运转，我把目光撇开了尸体，背对着身后的尸体，朝着前方跑过去。沿着平常一坐就是一下午的湖畔，经过往日喧嚣的广场，在街巷里四处奔走，可是到哪里都只有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骤然间，随着危险的感知爬上了后背，从身旁迅速窜出了几道黑影，我往后一退，前方的刀刃擦过眼眶而闪去，转而又一道斧光朝着我的头顶劈了过来，躲闪以后，我忙举起法杖挡下了往腰间闪过的银光，同时默念起咒语。魔法阵从法杖与匕首碰撞的位置展开，撑起一道防护罩，瞬间将离我最近的男人挤向墙壁。

我又将法杖指向了侧面冲来的黑影，禁锢的魔法如绳索一般从地面连根而起，将他们束缚在了原地。接着，我继续前去，期望着有认识的谁在，紧抓着希望。推开一道又一道门，目光迫切地追寻着什么，熟悉的人们四分五裂地倒在血泊中……却发现，只是残酷的情景重复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罢了。

如同逃不过的诅咒、它盯上了这座城镇，蛮横地闯入街巷，哀叹着谄笑着讽刺着悲鸣着、将死亡播种到每一角落。

终于，道路的尽头……我来到了自己常去的店铺面前。眼前闪过一头银发的少年含蓄地在前台微笑的一副情景。我颤着手，推开了店门，挂在门上的铜铃被敲响了，同时渗下了血色的液珠，滴在了我的手心。

血腥味伴着鲜红扑面而来，我缓缓地走进店内，心跳声轰鸣着挤入双耳，我的目光不听使唤地集中在了某处——在那里，是一张银发之下血迹斑斑的苍白面孔。艾斯就那样倒在那里。破碎的酒瓶玻璃渣散落在地上，扎进了我的脚心。

「怎么样？现在承认我厉害，再给我道个歉的话，我就放过你。」

「都给我冷静一些，若是因为冲动而观察不到关键的话，永远也赢不了喔。」

明明内心压抑到全身都泛起凉意，眼泪却迟疑地不肯坠下，唯独听到了自己在不断地喘息。

「好好……等我喝完这杯酒再说嘛。」

那张熟悉面孔的背后，店铺的仓门破损到不堪入目，并且全然被敞开——仓库里，他父亲的尸体扭曲地倒在那里，身上堆积着由断臂堆成的小山。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一定都还在尽力保护着镇上的孩子……但不论是保护他人的、还是被保护的人，如今都被病毒所诅咒、缠上，倒在了那里。

我连连摇晃着脑袋，嘴里则不断地重复着不字，转身跑出了店铺，铜铃声可怖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响起，脚下的玻璃渣每当步子踩下地面，都更深地扎进了脚心。不知此般病毒一般的诅咒在我的身上驻留多久，我终于得以解脱，但也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走进了平日晃过一个个无聊的日子的酒馆，越过一具具熟人的躯体，接着，我的视线顿然失去了焦距，我往后连连退步，蔓延至脚边的血液模糊了轮廓……倒在地上的少女，白里透红的脸颊失去了血色而变得惨白，令唇色相比以往更显红艳。身上的红裙此刻显得更为鲜艳，又仿若血色的地面都是她的长裙。

「哎呀呀、梨子就像艾露丝的母亲一样呢～」

「……你才不是呢！」

声音放大了数倍在耳边响起。我立刻撇开了目光，左右摇晃着脑袋。然而，心跳骤然因眼前的所见而暂停。

「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啊、绝对不会妨碍你们的。」

「虽然我是这么说过啦！但是，魔法师管制协会最近可是送来很多文件喔。你们这群家伙也该收敛一点了吧！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要替你们操心。」

瞪大双眼却两眼无神，衣衫褴褛的老者静静地躺在少女的身旁。泛白的嘴唇尚存一份执念，他的手中似乎上一秒还紧握着什么的样子，而如今，只剩下捏紧某物而泛紫的手指。撕裂的某本书的封页落在老者的脚跟边。

——是为了保护我的父母留给我的书而死的。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结论，全身上下的无力以后，被满溢而来的罪恶感趁虚而入。

「只是因此带来的麻烦，你们可要学会自己处理喔。」

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啊，我这个笨蛋……我们要处理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管制协会的警告啊。在我们讨伐魔王的部下的时候，他们也一直都在伺机而动……如今，黑魔法教徒就这样闯入了这座城镇，吞噬了一切。

我颤抖着双手，不由得摇动着店长的身体，可无论如何回馈给我的只是身体的摇晃，他不会像我期待的那样蠕动嘴唇，老不正经地告诉我，「不整你了……本来准备偷偷啾你一下的」。

我合上了他的眼睛，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书页，拖动着沉重的双腿，将全身的重量支撑在法杖上，逃也似的离开了酒馆。门外的街道，一团令人不安的黑雾，从远处那不详的深红色天空的四处飘来，向中心那座每每清晨都有人朝拜的教堂聚拢，愈来愈大，仿佛要作势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我呆呆地望着渐渐接近我的黑雾，明白触碰到黑雾绝不是好事，但我竟也没有任何逃走的意图。大脑一片空白，病毒或许无意之间已经侵蚀了自己。我似乎反而在等待着被黑雾吞噬……失去了紧抓着的希望，我的手心已然空无一物了。

忽然，我的手臂被温热的手心拽住。低垂的视线望到了双足，我立即抬起了双眼，晃动着的金发下那双倔强的眼眸将我牵动，如同被浇灭的火把再度被火焰点亮，我跟随着他往前方奔去。身后的黑雾焦灼的蔓延到建筑物前。

「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了……」心间绷紧的线，似乎被什么人剪断，泪水决了堤地从眼眶里落了出来，一瞬间蒙湿了我的视野。

「艾露丝。」夏洛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听起来似乎是哭喊过了，「我们一定要抢回那本书……」

我被他牵着的手不禁颤了颤，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本书，我抬手看了一眼还紧握着的书封，黑线呈现出规则的图形镶嵌在上面，唯独边缘的撕裂痕迹显得十分突兀。脑海里闪过了店长握紧到黑紫了的手指，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如果你没办法和我一起的话……那就、交给身为你的同伴的我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落入魔王的信徒手中不是吗？」

我没有回应他，他也不打算再开口，似乎是给我考虑的时间。脚心的痛楚一旦冷静下来就扩散开蔓延上来。然而，我没能给出自己的回应，忽然从经过的巷子口有什么径直飞来，击中了我。手心的温热渐渐地消失，在坠入黑暗的视野中，温度也骤然失去了。

如同那座雪山上一样，走散的我与夏洛特牵着彼此不断前行。只是那一次我渐渐迎来了温暖，这一次、却是一步步坠入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