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只听见了枪声,却没有开枪的记忆。
「容……容我再次宣布!这场战斗的胜利者、是盗梦者联盟的首领,盗梦之王——」
掺杂着异样兴奋的声音戛然而止,广场上挤得人山人海的人群顿然消失不见。
举杯欢庆盗梦王重生的盗梦者们消失在了酒馆、碰在一起的酒杯就连溅出的细小水珠也一同消失。吧台上再次载满灰尘。他的世界变回许久无人问津的陈旧。
偌大的酒馆内外,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思绪尚未回转过来,苏偌烊痴痴望着已然无人的广场。他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左熙佰的过去,在这个世界悉数重演。
只是短暂几分钟,苏偌烊就感到庞大的记忆量塞进脑海,思绪融为一片混乱。
「漆黑骑士……你让我们拯救和你类似、不是出于本愿参加盗梦行动的盗梦者们。可怎么就连你们的盗梦王都是被迫的?我……迄今为止,我们到底在与什么人作战啊?」
尽管苏偌烊以为自己很早就做好了觉悟,可是只有现在,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即使这里是梦境,但与他作战的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鲜活的人类」。
之所以总有人一遍遍地强调,这不是支配者游戏,而是支配战争。
「这,我也没有想到。」
漆黑骑士自觉之前的诉求欠妥,无奈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他以前的私事我管不到,我只知道他现在做过什么。」
叶元着实不想顾及盗梦王的过去是怎样的,他不知道盗梦王以前是不是自愿的,只知道盗梦王如今做的事情都出于他的本意,这就足以作为他被盗梦的理由了。
「如果盗梦王曾经的痛苦是真实的,那么这片广场,恐怕就是他的造梦宫殿对吧?」
叶元指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广场,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他们的意见。
「苏火火。」
夏音慈一动不动地站在苏偌烊的旁边,她的目光灼热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呼唤着他。
「苏偌烊?」
「嗯。我知道的。现在没有闲心思考盗梦王的过去。总之,必须快找到他的权戒。」
苏偌烊转眼对上夏音慈的视线,只是思绪尚且无法冷静下来。
夏音慈没有说话,只是冷不丁地牵住了苏偌烊的手,拉着他走向了广场。
她的举动让苏偌烊的视线瞬间下移,迟疑地看着十指相扣的两只手。
「谁也不知道威廉与盗梦王现在进展如何、盗梦者会不会已经找到了威廉的住址。有些事不归我们考虑,这是他们的恩怨,所以我们也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吗?」
是啊。现在,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苏偌烊牵出细微的笑意,慢一拍地握紧了夏音慈的手,拉着她有意地走到了广场的中央。
这里是记忆重现时,白土芽衣与左熙佰对战的位置。
如果这里是盗梦王的造梦宫殿,那他的权戒很有可能就是那把从他手上滑落的手枪。
***
「我在白土芽衣的身上确实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谁也没有使用最后一发子弹,试图找寻到那个最佳的射击时机。
「我也是。无论如何也不得不承认,那件事是我的错误。」
「我想为了我的错误赎罪,可我唯独不想被你杀死。」
盗梦王时不时会转移位置,借此混淆对方的视线,同时可以及时避闪。
「真是令人作呕的默契,我也不想你当我的处刑官。」
威廉几乎从始至终都站在原地,防守森严,也能更好把握对方的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绝对观测都变得无法使用了。
绝不是由于筋疲力尽导致的乏力。他们都有直到最后一刻都能使用绝对观测的自信。那仿佛是第三方的强行介入,导致了绝对观测的突然断线。
威廉听见了遥远的地方响起呼唤,可他来不及顾及远方的状况,只能一心一意地应付眼前。
忽然间,威廉找到了盗梦王一瞬间闪过的空隙,就像思维短暂的定格。
威廉迅速地趁着这个机会靠上前去,绕过对方的手肘,向他的后背一鼓作气扳过去。
盗梦王咬紧牙关站稳脚跟,将枪口移向对方的脑门,手臂没能继续扳向后方。
「抱歉啊……我的处刑官竟然想从现实那边把我强行唤醒来打断我们。」
为了避闪枪口,威廉不得不侧转一周,勒住他的手臂,旋转身体贴向对方的后背。
「那一瞬的空隙是这种原因啊。那你怎么想,向我认输逃回现实?」
盗梦王冷笑了一声,为阻碍威廉的攻势,以半圆形的轨道使出了肘击。威廉弯腰闪开了,手肘转到尽头时盗梦王屈起膝盖,顶向威廉的胸口。
「别再用这种孩子气的挑衅方式了。放心,除非你向我投降,我绝不会回去。」
胸口再次受到重创,可盗梦王不惜手臂作出的攻势,也令他被勒住的手臂硬生生地转到了扭曲的角度,盗梦王咬着牙将枪口顶了上来,威廉强忍住胸口的剧痛退后,避闪开枪口。
威廉与盗梦王都脸色发青,视线也开始摇曳而模糊。因枪伤大量失血,即将到达极限,唯独失去绝对观测的关注力仍旧死撑着。谁也不想输给对方,所以谁也没有失去锋芒。
「到最后仍然那么难缠。你也是,白土芽衣也是。」
两人粗重地喘息着,不顾被血迹染红半边的脸,同时举起枪口,用枪互相指着对方的心脏。
聚光灯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正在无限接近于死亡深渊的舞台上一同表演。
「再见了,威廉•安德列斯。」
现实的那边正值无月的黑夜。五六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盗梦者围住一辆停在路边的私家车,挥起球棍敲碎了车玻璃,在鸣笛声与惊呼之下把车子里沉睡的威廉狠狠地拽了出来。
「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左熙佰。」
梦境的彼岸临摹着梦境夹缝的血色苍穹,苏偌烊捡起静置在广场上的枪支,与身旁的夏音慈对视了一眼。艾露丝召出世界门。众人夺走梦境的权戒,消失在了这个尘封的世界。
「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避闪过去?」
寂静的荒星响起枪声。我们用尽仅剩的力气勾紧手指,扳机被扣了下去。子弹在枪膛之中划过,从我们的枪口中射了出来。
「那,说不定呢?」
盗梦王只是蠕动着嘴唇,威廉却透过那份微弱的绝对观测听见了他的声音。于是又由那份微弱的绝对观测,发现他的枪口在开枪的瞬间移开他的胸口,跃过他的肩头对准彼岸荒星。
站在那座荒星上的,是拼命呐喊着的查尔特。威廉听不见他的内容。
「难怪,绝对观测会忽然无法使用呢。」
威廉同样没有直接说出这句话,只是嘴唇微微颤动。盗梦王也是由那份薄弱的绝对观测听见的声音。不知为何,威廉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望着明明没有力气,却拼了命跃起身的威廉,看着他在那颗子弹飞向更高空,到达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之前,用自己的胸膛挡下了那颗子弹。
「最后也是华丽而又卑鄙的手段啊。真是败给你了。」
子弹贯穿我们的胸膛,穿过衣服,向着后方飞驰而去。
「我只是比你先发现了他而已……我也没有赢啊。」
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场对话。也是我们初次真正平下心,仿佛友人般的对话。
明明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却能凭着彼此微弱到无迹可寻的绝对观测,从对方的举止中找到零星的碎片,拼凑出了对方想说的话。
我在朦胧的视野中牵起嘴角,他也眯起眼眉回应了我的笑意。
于是,我们在同一时刻,以同样的姿势,向后倒下。
「父亲!!」
忽然有个声音穿破意识的魔障,带着强烈到如同暴雨的情绪刺入威廉的耳膜。
查尔特呼唤了他数不清多少次「威廉」,但不知为何,他却只听见了这一声「父亲」。
是因为查尔特如同枷锁般铐住两人的绝对观测的支配能力骤然间松懈了吗?
威廉试图思考答案,可似乎哪个客观的答案都不是正确的答案。他忽然明白了,大概只是因为查尔特喊了自己父亲,所以他听见了查尔特的声音。
「你太愚蠢了!为什么非得清算这笔账不可?你为什么非要陪着这种家伙送死?」
查尔特无法来到威廉那边,只能远远地痛骂着他的父亲。
「因为……我那天向你承诺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忽然,查尔特回忆起了那天——
【你突然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同情你吗!可恶……我就不该顾及你的安危!执着进攻盗梦者才重要吧?救你这种家伙干嘛……这种伪善者……干脆死掉算了!】
「你说过进攻盗梦者才重要的吧?可这不是属于你的恩怨,所以我当然得替你解决。」
威廉的想法很简单。他不想再把事情拖下去,这样情况只会对他们愈来愈不利。
更何况,与盗梦王的恩怨不得不清算。如果不去清算,查尔特怎么也无法从过去走出来。
不能让查尔特的心再被白土芽衣的死封锁下去,这件事只有威廉能够做到。
【做得很好……你就以这样的态度看待我,然后继续怀疑我、继续不信任我吧!然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为什么愚蠢到这种地步!我不用你帮我解决盗梦者的事情,更不用你证明什么,你只管继续当你的混蛋老爹啊!别死在这里啊!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又要提什么证明自己? 我根本就不在意这么多……我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人啊! 」
听觉逐渐丧失,视线也愈发昏暗,可威廉却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可恶!为什么我醒不过来!」查尔特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想要从梦中醒过来,但无论如何意识还是固定在梦境,无法回到现实,「为什么?为什么醒不过来——」
「没用的……我想,现实那边的我,恐怕也已经被盗梦者盯上了吧?」
「不行、别这样!你说不定还能得救……不,你一定能得救!所以不要再说了——」
「你就听我说吧……呐……」
威廉的语气仿佛是乞求,查尔特不由得因此失了声。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愈发流逝走的时光。
「我一直在思考芽衣她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愿望只是我能陪着她,仅此而已。可这样微小的愿望,竟然需要赢得支配战争才可以实现。」
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我起初参加支配战争,是为了完成她的夙愿。可她的夙愿既然是这样,那我即使拥有支配现实的力量也无法让她起死回生。于是我也明白了自己真正的理由并非完成她的夙愿。」
直到中枪倒下,听见查尔特的声音,威廉才忽然想通自己执着至此是想做什么。
「我是想借助支配现实的力量,让像你这样沉睡在梦中的人醒来啊……」
临近死亡的边缘,剧痛感由现实的那一边涌向这里的身体,意识想要惊醒回到现实,而威廉一次次强压住这样的本能,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去,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如果……如果你能在这场支配战争胜出,希望你能顺带的,完成我的愿望。」
终于诉说出了内心淤积已久的话,威廉挤出仅剩的力气,最后一次努力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要为了过去的事做到这种地步?我,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人啊。」
「你确实没有沉浸在过去,但你……需要有人给你现在和未来啊……」
威廉苦笑着、颤抖的手指凭空抽出了一根烟,他用那迟缓的动作将烟送到了嘴边。当他想要像往常那样以响指为令燃起火苗时,手指已经使不上力气。
远处的查尔特颤抖着手,将食指与拇指相叠,经摩擦发出响声。
「啪——」
威廉嘴边的烟卷应声点燃,他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点燃的烟,似乎很满足的笑了。
火苗摇摇曳曳,仿佛经风一吹就会熄灭。
那窜火苗在他失去血色的瞳孔中,照应出了一面古钟。
瞳孔中一抹红色的光焰窜出,向着远方逝去,笔直射入查尔特的双瞳。
一时间,超乎以往的信息量涌入查尔特的脑海,就好像这世上任何事物都能轻而易举观测到。
查尔特凭着这份难以置信的观测力,看见一根烟掉在了地板上。
「好想,见到她啊……」
威廉的手指颤颤巍巍的攥紧,仿佛握住了那抹不可及的余晖。
于是,他的身影逐渐化作蓝色的晶屑消散。
这是……父亲的绝对观测。
查尔特禁不住忽然膨胀的信息,退后一步捂住了脑袋,同时他又想抱紧将要消失的父亲,向父亲的方向伸出了手。眼眶抽痛,泪水止不住涌出。而周围的一切又过于清晰,太多他不想知道的细节也涌入脑海,仿佛会与世间的一切融为一体的感知令他胃部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他咬紧牙关仰起脑袋,看见了父亲的身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妈妈?」
查尔特望着那道身影有些出神,愣了数秒以后,他才意识到站在那的人是父亲的造梦者墨染。
她蹲下身子,为他轻轻地戴上儿时那只熊玩偶的头套,脸上露出些许俏皮的笑意。仿佛注意到了查尔特的视线,她朝查尔特挥了挥手,就与父亲的身影一同消失在了眼前。
远处时钟上的数字。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