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我说，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啊。」
埋怨之语闯入耳畔。少女仿佛忍无可忍似的宣泄道，全然不顾教室沉寂的氛围。
我翘起眉停下写字的笔，无奈地侧过头望向身边的少女。
「因为妳是学生。」
「明明这学期所有的考试都已经结束了的说？」
少女不以为意地抱起脑袋往后一仰，踢向地板的双足让椅子荡向了后方，碧海般荡漾的眼眸似笑地望着我。而我避开她的直视，把目光收回到桌上的作业，继续动笔。
「学校规定。」
「哪有人刚考完试还有心思上课嘛，这群呆板的老师真是一点也不懂人心呐......」
埋怨不止的少女把手伸进口袋，轻车熟路地扯下包装纸并把棒棒糖塞进了嘴里。就这样发呆了三四秒后，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桌子望向了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不如，我们明天翘课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周遭有人投来了哀怨的视线，可少女却毫无自知的张着那双闪烁的眼睛直望着我。我没有搭理她，索性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虽说期末考后继续上课是不合理，但我怎么说也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的选手。与其满肚子怨气，不如趁这几天赶完几份寒假作业。只可惜身边坐着的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不允许我实现。
要是应了她的话茬，跟她一来一往地聊下去，那恐怕是一辈子都写不完作业。更何况照她天马行空的性子，鬼知道她明天想做什么。因此我唯一有效的应对措施只有无视她了。
见我没有理她的意思，少女倒也不在乎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就不无聊吗？高二的学生也不是小孩子了吧，有必要管得这么严吗？快给我觉醒吧！」
就在这时——
「是啊，如果班上的同学都像夏音慈同学这么有自制力，那的确是万事大吉了。」
讲台上冷不防冒出的声音顿然令我一身冷汗。
反之夏音慈不但没听出来这是句反话，更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谁。
「也不能这样说嘛。教室里的大家其实都已经是有自制能力的大人了喔。」
「真是高见啊。可惜夏音慈同学空有思想却不长记性呢。」说着，班主任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变得抽搐起来，挑起了不安的空气，「我警告过你们，今天自习不准讲话的吧。」
我心中一怔，一边暗骂班主任钓鱼执法，一边苦忆她是什么时候躲在了讲台后面。当然，她听没听到夏音慈的自言自语跟我无关，但别连我的回话都听见了啊。
「现在，给我一个人去隔壁教室自习到六点。」
「欸？！六点？可我是走读生喔，照理说五点就能放学......」
「禁止任何形式的辩驳。我说过谁讲话就这样处理。」
班主任无情的审判对于夏音慈犹如晴天霹雳，在我听来却简直是如释重负，幸好没有连我同罪，而且这样我也能清净一会。
这几天常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迟放学。要是今天又让苏绘凛在门口等我很久，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另外，虽说苏绘凛平日里是温柔的性格，在高一年级也是人尽皆知，但她生起气来可是相当的可怕。
可是还没等我松一口气，夏音慈的食指就不由分说的朝我指了过来。
「老师，不能这样吧～苏偌烊他也说过好几句话呀。」
「别把我跟妳混为一谈啊......再说我哪有说过『好几句话』啊。」
我强烈谴责夏音慈把我拉下水的行为，但刚抬起脑袋就迎上了班主任和善的目光。
「是这样吗，苏偌烊？」
「......」
嗯。和善的眼神。
2
就结果而言，无论班主任听没听见我说话都没有任何区别。
早已没有了写作业的心情的我眼睁睁地目送冬日慵懒的夕阳提早西归落暮，夹在指缝间的笔停在半空，经夕阳镀上一层昏黄而颓然的光线。
我就知道呆在夏音慈旁边这辈子都写不完作业，但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灵验。
「竟然把我们留到那么晚，这下你也对学校的过分约束有所觉悟了吧？」
「我是对妳毫不疑虑拉我下水的果断有了充分的觉悟。」
闻言，夏音慈连忙将目光移向别处，侧目露出略显尴尬的笑意，似乎想糊弄过去。
不知道她在心里苦思冥想了多久，她忽然两眼放光，将握成拳状的右手与左手轻轻一合。
「对了~关于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夏音慈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出着实令我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我才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妳该不会...还在打着明天把我拐到哪里去的算盘吧？」
见我挑着眉一脸的不情愿，夏音慈立刻探了探身子，朝我凑近了不少距离。
要不是有两张课桌挡在我们之间，她八成已经只差凑到我鼻尖了吧。
「这怎么能说是『拐』呢？反正你呆在学校里也无所事事呀~」
「无所事事的只有妳吧......」我愈发没了耐心，索性摆了摆手打发夏音慈道，「事先说好，我不可能陪妳做那些没头没脑的事情。」
显然没有料到身经百战的我先下这一着棋，夏音慈懵了一会才接着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都不知道具体计划是什么，怎么就能断定没头没脑了呢？」
「哦，让我猜猜。奇闻轶事，妖魔鬼怪，都市传说...你接下来的话不可能超过这三样吧？」
夏音慈顿然一副想开口却不知从何反驳的模样，两只眼瞳左右飘忽了几下，视线越来越低垂了下去。果然说中了她的心思，只见她脸颊情不自禁地浮上红晕。
「就...就当是去郊游嘛...闷在教室里多无聊啊...」
虽然夏音慈被我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明显也不是轻易死心的选手。
「我呢，也不可能让你两手空空的回来，会付给你报酬的啦。而且这次的消息来源可信度很高，我最少可以保证不会像之前那次，连位置都扑了空。」
说着，夏音慈侧身从书包里掏出一份褪色的档案袋，陈旧得就像是凭空从老相片上取出来的。
「妳还好意思提那次的事啊。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晚到要乘夜宵车才能回家。」
「嘛~那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跟男孩子独处到这么晚呀，就当扯平了嘛。」
夏音慈一边轻声细语地跟我撒娇，企图萌混过关，一边取出档案袋里的资料摆在桌上。
「档案资料2015年4月10日，海滨城...」我一字一顿的念出资料上的标题，扑面而来的严肃感不禁使我确认似的望向面前的少女，「这是货真价实的原稿吧？妳哪来的？」
我直勾勾地注视着夏音慈，只见她神秘地笑了笑，澄澈的瞳荡漾着摄人心魄的色彩。
「来源就不用管了啦。你只需要知道，海滨城确实是由岛屿部落演变而来。」
夏音慈伸出素白的指尖，指向一份被盖在资料下面的文件，把它提到了桌角。文件上陈述着一些疑似目击证词的文章，其中无一不提到的是海临区一所废弃工地范围内的后山。
「你要我陪妳去荒山野岭探索这个十有八九就不存在的遗迹？」
「不能这么说啦...把城市化之前的历史计上的话，海滨城的历史其实称得上非常悠久了。存在两三个遗迹才是正常呢~就算找不到遗迹，那附近也有几家商场可以逛逛嘛。不会无聊的。」
听夏音慈这么一说，我不禁陷入了犹豫的境地。
夏音慈显然做过充分准备，而且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有史以来最具可信度的一次「探险」。
可是我对此从来不抱太多的兴趣，答应这次可能就会有下一次……
「就当是短途旅行嘛！这一整个学期我都闷在家里没怎么出去玩过，陪我去嘛？」
仿佛察觉到了我即将拒绝她的意思，夏音慈慌忙地闭上眼睛，啪的一声双掌合十挡在面前，作出了请求别人之人的标准姿态。我将视线从夏音慈白皙的手臂移到她的正脸。
「先不说闷在家里完全是妳自己的问题，妳把这个称作出去玩也是够不可思议的了。」
夏音慈没有说话，就好像听不到我的答应就永远不抬起脑袋。不过事实上她一直有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偷瞄着我的反应。
「妳就一秒也不能老老实实呆在教室吗？」
我装作没有察觉到她的窥探，借助用手抓住前额的头发的动作也偷瞄着她。略带有期待的眼神在她澄澈的眼睛里，不知如何显得分外有杀伤力。
或许是她天生就擅长这样卖萌求饶，我终于还是在她的温柔攻势下放弃了抵抗。
「啧...拿妳没办法啊......」
尽管回应她的形式我自认为有够委婉，可结果还是向她妥协。
夏音慈不知何时满意地嘴角上扬，兴高采烈地把双手往下一拉，仿佛宣布了这场对峙的胜者。
我也不觉得被她这么乖乖地摸了顺毛很丢脸，反正我一贯对青梅竹马的夏音慈是这种随波逐流的态度。
反对和抗议不起多少作用，就像我不可能跟野兽对上眼的这种感觉。
3
夜幕降临。终于等到了结束惩罚的时间，班主任准时踏进教室交还给了我们自由。虽然免不了一顿思想教育。结果我冲出教室的时候已经是六点过后十几分钟了。
原本以为苏绘凛不会等到这么晚，但后脚刚离教室就看见了站在走廊拐角的苏绘凛。她双手向前拎着通勤包，安静地望着染为一片墨色的天空。不知为何，她就像不属于尘世似的清雅绝尘。
我松了口气，走到了苏绘凛的身边。
「抱歉...又来得比妳晚了。」
「今天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了结的晚喔。」
苏绘凛双眉微蹙，语气平淡地回绝了我的道歉。
看来不会那么容易原谅我了。毕竟今天让她等到这么晚，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正想着如何弥补她时，晚我一步离开教室的夏音慈经过我身边，朝我眨了眨眼睛，又跟苏绘凛挥手告别。苏绘凛也面露自然的笑意挥了挥手。
等到夏音慈走后，苏绘凛稍稍侧过脸颊，迈步往楼梯口走去，似乎是示意我跟上她的意思。
「走吧。今天回家再准备晚饭也来不及了，请我吃晚饭当做补偿吧。」
这种补偿完全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我当然是轻快地答应了她。当然我不可能把轻快表现在脸上，一定要让苏绘凛觉得我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幸好苏绘凛不是夏音慈那样的性格，提的要求不会太过分。其次苏绘凛的心思比较容易懂，只要做出了足够沉重的神情她就不可能为难我。
这样一想，将来有谁娶到苏绘凛......绝对是上辈子拯救了世界吧。
啊，真希望这天永远不要到来。交给别人还是放不下心来，更何况我不觉得谁能配得上她。就这样我情不自禁地与假想的未来妹夫较上了劲，殊不知自己的脸色沉重过了头。
「原谅你了啊老哥......别一脸阴沉的了，这样我也怪不自在的。」
苏绘凛把通勤包背到肩上，抱起双臂似是以此赶走几分冬日的寒冷。我连忙从假想中抽身而出，不再胡思乱想。
不知为何苏绘凛淡紫色的双瞳正闪烁着细微而不易察觉的笑意。能像这样正好捕捉到苏绘凛的笑容实属罕见，她向来不喜欢笑，明明笑容对她而言再适合不过。
不过，相比起初中那会，现在见她笑已经是容易许多了。当时她可绝不是这种温柔邻家的性格。
「说起来...今天也是因为小音才这么晚来？」
走出教学楼时，苏绘凛冷不防地转眼望向了我。眼神虽说不上是好奇，但也是感兴趣的意思。
「是啊...她毫不留情地把我拉下水了。」
我应了一声。抱着不吐不快的心情，向这位不请自来的倾诉对象埋怨了夏音慈一通，连同明天去遗迹的事一起告诉了她。
「那，你要翘课？」
「我当然是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请假啊。我可不敢不打招呼就不去上课。」
苏绘凛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朝我稍稍撇起嘴角，完全不想掩饰脸上嫌弃的神情。
「说来说去这不就是翘课嘛...你真应该庆幸我不是你们班的班长。」
「这话说的，难不成妳是班长的话就准备大义灭亲了咯？话说回来...明天要一起去吗？」
「身为班长当然是立刻检举你啊。」苏绘凛没心没肺地说出可怕的话，然后侧睨了我一眼，略微歪过脑袋问道，「明天？指的是去找什么...遗迹的事情？」
「遗迹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妳跟夏音慈很久没出去玩过了吧。」
听了我的话，苏绘凛犹豫着用食指抵住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才略显遗憾地摇了摇脑袋。
「算了吧。明天我还要跟语叶她们准备文艺汇演，出去玩的事等到寒假再说吧。」
语叶是她最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朋友。她们关系好像不错的样子。
「也行....寒假再找机会也不迟。」
我自然不强求苏绘凛陪我，毕竟去探索遗迹之类的，实在说不上是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很快地注意到了其他方面，立刻停下脚步，惊讶地望向了她。
「等等……！你要参加节目？什么节目？」
我禁不住搭上苏绘凛的肩膀，不知觉间拉着她的身躯摇晃了起来。虽然「独来独往」已经是苏绘凛的过去时，现在的她身边已经有了不少朋友，但她上台表演之类的事果然还是超过了我的预想。
「老哥你冷静点......不是我上去表演，我只是在幕后帮忙而已。虽然...」
苏绘凛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虽然什么？」
「……她们建议我也上台跳舞，或者撤掉原唱，上台帮她们伴唱这样子。」
「这不是挺好的嘛，为什么不去？」
我平常倒是不喜欢强人所难，但面对这种情况，我实在是想推苏绘凛一把。要知道苏绘凛整个初中时期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现在好不容易交了这么多朋友，应该再主动一点为好。
我可不想自己的妹妹再变回那种高冷而且拒人千里的性格。
「这种事我不是很擅长。」
「跳舞我没亲自见过就暂且不提吧。但你唱歌我可是听过好几回了喔。你可别说，咱家老爸才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如果你这叫不擅长，那老爸听了不得哭晕在厕所啊。」
每次听苏绘凛唱歌都觉得她格外轻松。不但音色出挑，气息控制也是迎刃有余。顺便一提，我路过她房间的时候经常听见她唱歌或者哼哼旋律，所以我才知道这些事。
然而。大概是因为没有料到我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苏绘凛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两只眼睛左右躲闪了好几下，仿佛鼓足很大的勇气似的落回到我这边。
「让我...再认真考虑一下吧。」
我注意到苏绘凛眼中认真的神采，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脑袋。毕竟我最多也只能起到些鼓励的作用，最后的决定权在于苏绘凛她自己。
苏绘凛一边沉思着我的提议，一边转过了身，重新迈出脚步。我也紧随她之后走出了校园。
细长的头发随着她迈步的动作摇晃着，时而遮掩住她稍显阴郁的眼瞳。
4
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不自主地望向窗外尽是墨色的世界。冬日的傍晚天黑得特别早，尤其是在学期接近尾巴的校园里更加明显。
拿这幢教学楼为例，或许也只有我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吧。
「林老师，今天谢谢你。」
办公室的门口忽然响起了少女的声音，我连忙把视线抽回到室内。率先看见的是少女雪白的手臂上明显的两条青紫色的勒痕，之后便是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清秀脸庞。
「没事。记得我说过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嗯嗯。我明白的。老师再见。」
我朝少女颔首以示告别，她也没有再逗留的意思，跟我挥了挥手就轻轻地关上了门。
这样一来，办公室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今天这一天也只是在教室与办公室两边来回徘徊，似乎用作弊的手段解决了他人的烦恼，却无法用同样的手段解决自己的烦恼。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将无处安放的视线再次放往窗外。通往校门口的大道只有一对少男少女，似乎正讨论到热烈的话题。仔细一看，两人中那位金发的少女似乎是我班的学生。想起来我似乎好久没有和人争吵过了。真没想到争吵在我眼中也会成为青春专属的代名词。
「真是平和啊...平和到让人不知怎么评价才好。」
感慨着青春的我伸出双手抱起了后脑勺，往转椅后一仰，脚下轻轻一蹬从面向窗边转到电脑桌前。显示屏右下角提醒的日期令我一时间百感交集。
「虽然不大可能实现....还是，希望明天的生日可以在平和中热闹起来吧。」
我不禁牵起嘴角，拿起挂在耳郭上的耳机，轻车熟路地塞进耳朵里同时摁下播放键。
今晚就提前做完统计分数的无聊工作吧。然后明天——可不许再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落寞地单曲循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