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高中生的周三——更何况是处于学期内、尚未放假的周三,理应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六七点起床,在学校度过大半时光,最后这无比平凡的一天向你挥手告别。

如果要我从一周七天里依次选择最特别的一天,我毫无疑问直到最后才会回答周三。

可是,今天从醒来就显得非比寻常——在昨天得知我今天准备翘课的情况下,自家的妹妹再六点未到的时候就敲开了我的房门把我吵醒,拖到楼下陪她吃了早饭。

「我说...你明明平常都没这么早醒吧?特意给我展示你如何大义灭亲吗?」

「要是那样我才不会给你准备早餐。我只是昨晚没怎么睡着。」苏绘凛慵懒地揉了揉脸颊旁垂下的细发,看也不看我一眼,「至于对你公然翘课的不爽只是顺带的而已。」

「所以说...你果然就是蓄意报复啊。」

苏绘凛闻言抬起脑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仿佛料定我没有办法对付她。这还真是难得中的难得,在连续12小时内竟然能两次目睹苏绘凛的笑容。不过能换种别的境地就更好了。

之后不久苏绘凛出门上学,家里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由于昨天夏音慈只说了「明天见」,集合地点和时间一概不知,我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夏音慈的消息,结果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梦里我似乎又回到了每次鬼压床的房间。不过这次我没有卡在梦中的身躯动弹不得,反而就跟平常做梦没有两样。

这种正常事对我来说却显得相当反常。而且这次梦里我见到一位以前从未见过的少女——银色的长发,漆黑的卫衣。梦里她似乎以傲慢的语气跟我说了什么。

直到后来被手机振动吵醒,莫名其妙的梦也戛然而止。

醒来后只记得那位少女冷若冰霜的双眸,其他的我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

发来消息的人是夏音慈。她不出意料的发给了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我定睛扫了一眼消息,接着才觉察到字里行间隐藏的急促感,不禁抽了口冷气。我拎起旁边的书包,随便找了双鞋踩上就出了门。

到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见面,问题不在这里。只是时间定在了五分钟后。

幸好小跑到车站的时候正好遇上下一班车,我赶在车门关掉前上了车,等着晃晃悠悠的车驶向终点站,最后再次不情愿的起跑,终于是到了目的地的餐厅。

「喂...哪...哪有人会直到见面时间十分钟前才通知别人十分钟后到不近的地方汇合啊...」

我撑着自己的大腿微微喘气,霜白色的雾气飘向空中散去。

夏音慈带着古怪的笑意朝我走近过来,我抬起脑袋略带怨气的望着她。只见她背着从来没背过的天蓝色背包,而且束着从不会束的双马尾,一前一后垂落在肩膀上。

「你好像缺乏锻炼啊。」

「废话……五分钟从我家赶到这里,比一千米体测更要我的命。」

「以后放学还是参加运动社团比较好哦。」

「不要。出身高贵的人不用运动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小看高贵的人啊。」

「这世道真是奇怪。为什么我要被你这个导致我大冬天满头大汗的罪魁祸首说教?」

夏音慈吃吃地笑了起来,转身朝与饭店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夏音慈,其实她甩着汗湿的头发,看样子也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只不过早我一步到罢了。

「我还以为妳要请我吃大餐。看你往越来越远的地方走我真是心都碎了。」

人影逐渐疏远。我和夏音慈并排走在空空荡荡的公路上,废弃工地的气息已经近在眼前。

「你很饿吗?」

「没事。万一等会上了荒山野岭找不到东西吃,也有妳在我身边。」

「这是跟我告白的意思嘛?我不会接受的喔。」

「妳自作多情了。我是说你可以充当就近的食物来源。」

「我都不知道你退化成食人族了。今后要减少跟你独处了,万不得已也要把你喂饱才行。」

「妳说的对。现在原路返回请我吃顿好的还来得及。」

说到这里夏音慈忽然回过了身,不过只是确认身后有没有车流经过的样子。她小跑过去到马路对面,然后原地转身朝我招手。

笑容挂在夏音慈的脸上,实在不觉得她是出来探险的人,简直比旅行的人还要休闲。

我想到昨天她说把今天当做短途旅行,不禁觉得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又想到不能总是被她轻易揉了顺毛,于是我故意摆出一副扑克脸,冷漠的走到她旁边。

可惜的是夏音慈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见我过来了就往山口的小路走进去。

不知道她是没看见我的表情还是存心无视,我猜是后者。不过可以断言的是她知道我就算心有不满也会乖乖跟上她去,所以她根本不回头确认。

「放心啦,事情结束了就请你吃大餐。」

「哦。总算是劳有所得了。」

「明明心里很高兴吧?还摆着这幅臭脸,哼哼,真不坦率呢。」

「……妳高兴就好。不过我不准备让女孩子请客,还是各付各的吧。」

「誒...居然把我当女孩子,真见外。」

「这话我听不出任何的逻辑性。我的态度还能让妳处于性别不明的量子叠加态啊。」

平常这种词都是夏音慈嘴里噼里啪啦跑出来的,今天反客为主竟然让我心情有点畅快。不过夏音慈也不觉得自己输给了谁,脸上仍然挂着乐不可支的笑容。

6

随着我们深入树林的步伐,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我们终归还是沉默了下来。

我之所以不说话是觉得这里实在不像是有什么遗迹的样子,又不好意思直接讲出来扫了她的兴致。她为什么不说话我就不能下定论了,可能是她专注到了来不及说话的程度吧。

起初我还询问她遗迹的特征,和她一前一后左顾右盼。到后来就诚然没了耐心,只好漫无目的地跟在她的身后。

期间我三四次拿出手机确定时间,夏音慈却始终没有休息一会的意思。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超过了她,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我知道你不找到不可能甘心的心情,但先到此为止吧...」

「你...准备走了吗?」夏音慈惊愕地瞧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恋恋不舍的心情。「说好让你当成短途旅行的。如果连遗迹的入口都没找到...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从她口中听到过意不去这四个字真令我不可思议。换做是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我这个跟在后面的人不耐烦了。不知道夏音慈是根本没发现还是正因为发现了才一定要找到它不可,虽然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但难以置信她的执着能到这种地步。

「妳会错意了,我不是让你现在就各回各家。都找了这么久了,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誒...是这样吗?」

这次我不是向她妥协,而是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况且现在走就等于零收获,等于白白浪费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看她的神情,也不可能是毫无进展。既然她迟迟没有放弃,说明继续找肯定找得到。虽然她有时候傻里傻气的,但不是那种明知无路也要继续走的蠢货。

「可是我不累啊。我已经感觉到胜利就在附近了。」

「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

「所以说你缺乏锻炼啊。要多运动才行!」

我不准备回应她的蠢话。要是应她肯定又会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我不想浪费力气在这种事上,我是真的有点累。之所以没有吐槽她胜利就在附近的感觉从何而来也是这个原因。

夏音慈似乎没想到我没有反驳她,扫兴之余她手心朝上把双手一摊,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为了气都喘不过来的某人休息会吧。」

哪只眼睛看到有人累到这种程度啊。我好不容易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她眯着眼睛吃吃地笑着。真是令人不快。不知道她哪里产生的优越感,明明体质没有比我好多少,也没见过她怎么锻炼,说不定还不如我。

我无视她的视线,准备找地方坐下休息,恰好找到了一根横在地上的树干,居然正好贴合我的身高。坐上去说不上多舒服,但却是适合落脚的地方。

没过多久,夏音慈似乎没有找到其他位置,就自己凑了过来,往我边上甚是自在的一坐。

照理说树干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绰绰有余,我一个人坐也不觉得底下不踏实。可谁知道夏音慈刚坐我边上,枝干挤压摩擦的怪响瞬间击碎此时的安宁,同时底下压来一阵坠落感。

下一秒我就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了。可能是自己出乎本能仰起脑袋的缘故。视野急速被名为黑暗的怪物吞噬,接着后背抵来的猛烈撞击差点卷走我的意识。幸好坠落感在此时停止了。

我一时间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遵循最本能的想法站起来。在这之后我才开始担心夏音慈的情况。不过没等我喊夏音慈的名字,她的声音就先我一步传过来。

「唔......咳咳咳...苏火火,你没事吗?」

似乎被周围的灰尘呛到了。夏音慈像患感冒的小孩子似的咳嗽,接着弱弱地打了喷嚏。我刚想回答她,发现呛人的烟尘也想跑进我嘴里,忙是抬手捂住口鼻,仿佛身在着火的大楼里。

「我没事。你站着别动。」

尽量提高了音量的我仍旧掩住呼吸,简直就像在大火中前进。不同之处只在于我的身边不是熊熊烈火——而是污浊的灰尘。

夏音慈少见的听我话,站在原地乖乖等我走过去。然而等我走过去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她只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正定睛观察着我看不见的东西。

「地上有谁掉了壹佰元嘛?」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里是遗迹里面喔。竟然被我们歪打正着进到里面了。」

「我虽然是难得犯了次傻,但好像还轮不到妳这个惯犯说我吧...」

夏音慈没有搭理我不合时宜的抱怨,认真观察着只有她注意得到的痕迹。

其实我在意的不是谁犯傻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有谁丢钱的冷笑话也不是最想说的话。只是我越到紧迫的时候越拿不出较真的态度。

毕竟被扔到这种阴冷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充当缓和气氛的角色,当事人很容易凭自己的主观印象把气氛搞得越来越恐怖骇人。万一吓得自己手忙脚乱,哪里还记得什么科学精神?

对。别看我们这样,最初的目的可是考证遗迹。真是堂堂正正的理由。

我无奈地苦笑,抬起脑袋目测这所遗迹与地面的距离。光线透过两口井盖大小的洞照射进来,天空只呈现冰山一角。虽然地面在视线范围内,但没有通往上面的阶梯,连绳子都没有。

「看来这次不会空手而归了呢。」

正考虑等会怎么爬到上面去的我移回直视上方的视线,与兴致甚高的夏音慈四目相对。她单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我凑过去仔细看向她面前附着一层灰尘的石板地。

「不好意思,我和冰雪聪明的妳不一样,看不懂这种无规则的纹路是什么意思。」

夏音慈似乎具备自动把讽刺之言翻译为她的语言的功能,她眼中稍显得意的微笑就像在询问我「你是想请教我吧」,而我延续自己不拘小节的光荣传统,对她颔首以示自己的信赖。

「哼哼,这是海滨城很久以前当地的文字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把字刻在地上,我也看不懂文字的含义,但至少说明了这里是以前部落时人们待过的地方。」

「等等,我说...从海滨城诞生至今顶多五十年的历史。短短五十年不至于把人类居住过的地方自然演化到山岭的底下吧?」

「你的意思是,觉得这里不可能是『人们待过的地方』这么简单,对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呢——把我们带到遗迹里的这根树干,应该不是偶然的摆在那里吧?」

我稍微扭头望向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始作俑者,它正无辜而孤零零的躺在我们的不远处。

「嗯?你有什么头绪嘛?」

夏音慈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我,虽然我不觉得自己能说出比她更深的见解,但还是不想辜负她的期待,索性顺她的意说出了我个人的看法。

「我觉得这根树干就像某种触发机关,可能有年代久远而老化的原因在,所以没有以正确的方式打开这所遗迹,反而连机关本身一同把我们摔到了这里面来。」

这样一来,找不到回到上面去的途径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因为这个机关本来就坏掉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到来唤醒它的使命,它理应与遗迹一起永远尘封在五十年前的过去吧。

「不愧是苏火火呢。」

夏音慈古怪的牵起嘴角。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诚心夸我的意思。我索性不接受她的夸奖也不做无谓的谦虚,自顾自地直起了身。

正当此时,我的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东西散发着奇怪的光线,只在刹那之间对上我的视线,站直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禁蹙起眉头,稍微下腰找寻被自己遗失的发现。

我来回重复了数次,终于回到那分恰好目睹光线的角度。为了不再一次让它溜走,我不得已的维持着怪异的站姿,困难地接近那道光线的源头。

「苏火火...你这是脑袋秀逗了吗?」

「难道妳不知道妳平常有什么发现的时候,也是经常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吗?」

「当然知道啊。但这种事放在经常这样做的人身上很正常,轮到你身上就显得很反常了。」

夏音慈一边说出理所当然的道理,一边慢慢悠悠的跟在我身后。

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她总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表现出异常清晰的逻辑。

那道光线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我顿然意识到并非是那件东西本身散发出光芒,而是经太阳折射而产生的。躺在地上的是一块拱形的彩色磨花玻璃,支离破碎地展现着多彩的光辉。实际上附近有不少相同样式的玻璃,只是没有被阳光反射到而已。

我失落的停下脚步,起初还以为是了不起的发现。但夏音慈的反应却与我截然相反,她眼睛里某种异样的兴奋忽然苏醒。她跑到我的前方低下身捧起一块碎片,笑着望我。

想不通她的愉悦从何而来。我只好再次向她讨教。

「嘻嘻。还记得我昨天给你看的资料吗?」夏音慈竖起食指,一板一眼地说明道,「海滨城以前是宗教至上的原始村落,这里又都是这种样式的玻璃,你觉得这里能有什么用途呢?」

我注视着夏音慈手中那块仿佛折射出圣洁光辉的碎片,渐渐地理解了她言语的含义。

「所以...这里是礼拜用的教堂嘛?」

「真是死板啊。又不是每个宗教都要礼拜。」

「别抓着我的语病不放啊。」

我不满的撇了撇嘴,侧目扫视地上割裂的玻璃碎片,仔细看来确实散发着宗教教堂的韵味。

「仁慈宽厚的圣母,你赋予了这个世界生命……」

突然,脑髓深处没有前兆的刺痛起来。

我来不及追溯方才不知从何响起的声音,强烈的剧痛令思绪卡在喉咙眼不上不下。视野霎时间被一双空洞又仿佛包容万物的瞳孔所侵蚀,密密麻麻的0与1铺满整个视界。

仿佛看见了无数身穿黑袍的人们,虔诚地祈祷着世界的终末。

身体无法动弹。被所见之景撼动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记忆深处有一份熟悉感叫嚣不止,仿若我已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

我努力地转动自己的视线,想确认夏音慈有没有看见同样的情景。可身边的少女霎时间化作无数相异的泡影,我竟然从她的身影中看到数十个不同的人,甚至更甚于此。

不可思议的异状没有就此结束,仍在发酵。

我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定睛望着她们,几近同时而又微妙的错开彼此,向我开口说道——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犹如梦醒。慵懒的声音仿佛超越现实般的。冷不防地抵达耳畔。

我茫然的收拢视线,身边站着的人只有夏音慈。上一秒的所见所闻顿时烟消云散,简直是犹如泡影。恍惚失措之间,我只知道「她们」的言语终归没能传达给我。

理应一直清醒着的我。居然有种猛然从梦中惊醒的错愕感。

「啊...我们是...那个...」

夏音慈正与某个人对峙,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慢半拍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我们来时的方向。

那是一位少女,眯着像猫一样睡眼惺忪的眼睛,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一边揉弄她那袭茶色的蓬松长发,一边慵懒而又冷冷地瞧着我们。

夏音慈维持着快要崩盘的笑容,悄悄地用手肘戳了戳我。

我当然明白她的暗示,但一个比刚睡醒的人还迷糊的人哪里知道怎么蒙混过去,只好干巴巴地张着嘴,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快说点什么啊...」

夏音慈忙不迭地瞄了我一眼,又怕对方发现我们的小动作,视线不敢停留在我身上更久。

「我怎么知道说什么啊。妳事先知道这里有人管辖吗?」

「知道的话我早就去准备应付的措辞了...」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们正在密谋,这位少女——暂且称她为神秘的「管理员」,朝我们走近两步,手心握着臂弯背向腰后,别有韵味地扫了我们一眼。

「以后别到这种地方闲逛了。还有,这里到处都是机关。随便碰这里的东西,很危险。」

身份不明的「管理员」用眼神示意夏音慈握着的玻璃片,夏音慈闻言立刻把它丢到地上,平时倒是没见过她这么听话。「管理员」也不再用那双宝石般碧绿的眼睛注视我们。

她移开视线的刹那间,我仿佛重获自由般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位目测年纪与我们差之不远的少女会散发出如此压迫性的气场,幸好她没有用这种压迫力囚禁我们更久。

「没事就快点走吧。」

少女以仿佛世界末日也不会改变的平淡语气下了逐客令。我与夏音慈对视了一眼,她轻轻地舒了口气。看起来她也因为没有被对方追究责任而庆幸着。

「誒...就这样放过我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