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日落前将走失的小孩带回了位于地下的红砖城。尽管迪斯达尔称黑泥湾的黑影无害,但保险起见,白羽还是以巨剑挥散被称为残渣的黑影,以此为我们开出一条返回的道路。

 

至于迪斯达尔和温格斯为何把白羽两姐妹叫做conflict,为何迪斯达尔认为自己对她们有责任,我和白羽并没从迪斯达尔口中得到答案,又或许是出于白羽她们的隐私,不便在我面前提起吧。

 

但迟钝如我,还是能从今天迪斯达尔和温格斯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判断我所生活的湛海市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并且这座城市正面临着怎样的窘境。

 

湛海市似乎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区,而同时面临着来自外界的威胁。虽然我不清楚所谓外界的威胁是什么,但温格斯似乎在温格斯集团完全控制这座城市之前,就已经以城市的管理者自居了。生活在湛海市的人们产生的思念会形成残渣,而残渣不具有完整的形体,简而言之就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并大量聚集于黑泥湾。残渣对人产生的影响因人而异,有些会影响人的思考从而造成幻觉,有的则会直接影响人体机能,那个听见母亲呼唤而走失的小孩和袭击我的那名不法分子都可能受到了残渣的影响。

 

温格斯集团迫使市民戴上的电子项圈据说有防止对象受残渣影响的功能,按温格斯的说法是城市中残渣数量越多,意味着城市机能的衰退,按我的理解大概指的是电子项圈所起的作用吧。那么红砖城的人们拒绝佩戴电子项圈不就是在危害这座城市吗?不,这也许是温格斯的一面之词,我也不觉得这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可信,而且满大街的异形比聚集在黑泥湾的残渣更膈应人。

 

最后是迪斯达尔,温格斯说他抛弃了这座城市,难道迪斯达尔的地位在温格斯之上吗?尽管这个全裸着出现的男人态度随便,但他似乎没把眼前的一切放在眼里,始终注视着某种位于远方,难以捉摸的东西。无论是温格斯和他圈养的异形,还是白羽姐妹,当然包括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迪斯达尔眼里都是放任自流的存在。温格斯算是道出了和迪斯达尔相遇以来伴随着我的违和感,原来不是这个男人大大咧咧,而是他对身边事物漠不关心而已,这让我不禁感到心寒。

 

将孩子送回家后,白羽并未向梁姐等人报告遇见温格斯的事,但梁姐似乎从白羽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她没有追问,只是慰劳了几句便告诉白羽要好好休息。反倒是老狼把迪斯达尔约了出去,两人似乎仅凭眼神交流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这种关系难免让人……有点羡慕?

 

吃过晚饭后,我靠在茶楼天台的栏杆前,远眺着笼罩在“夜色”之下的红砖城。或许是为了节能,安装于洞顶,日间用于照明的白灯到了晚上会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城内窑洞亮起的橘光以及用作街灯的灯笼的红光。比起以前浮在黑澜上的金醉之船,这座藏在湛海市地下的欢乐洞天显得愈加迷幻,这里的人们就像另一个现实中的居民,和地上的居民隔着胜于物理距离的鸿膜,亦远亦近,让人难以捉摸。

 

外面的世界,多次出现在迪斯达尔等人对话中的字眼,是不是也跟湛海市的地上和地下一样,不可见却又意外的很近呢?因为老爸负责的是外国事务,所以我从未怀疑过“外国”的存在,甚至在温格斯集团接管了湛海市后,我也没对“国家”这一概念是否存在而产生疑问,现在仔细想想,就觉得湛海市本身就充满漏洞。外人街所谓的“外国人”是从哪里来的?一些掺杂着各类宗教印迹的建筑和饰品又来自哪国或哪个民族?我甚至连自己的国籍都答不上来,然后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到现在。

 

那么我是谁?仅仅是顶着陈小萍这一名字的人类女性?如果我没有名字,那我是否还是独立的存在?

 

俯瞰在灯笼的橘色光海中遨游的人群,怅然若失间,脑海中掀起了那段回忆,一片纯白,空无一物的空间中,没有脸的小孩,没有名字的自身————

 

“小萍。”

 

身后一道嗓音将我的意识从迷雾茫茫的海洋中扯了上来,回首一瞧,迪斯达尔正站在天台狭小的铁门前。

 

“听梁姐说你在这里。”

 

是特地来找我的吗?我想象不出迪斯达尔会有什么事找我,他明显和我生活在不同世界,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看起来挺烦。”迪斯达尔径自走到我身旁,他背靠栏杆,抬头看着漆黑的洞顶。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脑袋有点发热。”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天然的怪大叔,但见到他对白羽姐妹的态度,我就不禁感到害怕。

 

“是在意乾黑羽吗?”

 

“当然,她是我朋友啊。”虽然缭绕心头的不止黑羽,但此话不假,现在黑羽的状态很糟糕,就像一个失去生存意义的小孩子,我反而搞不懂迪斯达尔为何阻止白羽去追她了。

 

“朋友吗……”不知为何,迪斯达尔自嘲地哼笑了一声,他朝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叹出一口气,“即使是对自己拔刀相向的人?”

 

“小黑她肯定有什么隐情————”我瞅了迪斯达尔一眼,心里明白原因多半出在他身上。

 

“原因在我吧。”

 

没料到迪斯达尔爽快地承认了,他似乎并不打算回避黑羽对他的强烈敌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开口道:“以下是我的自言自语,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有这么个男人,他几乎无所不能,连神都惧怕着他,但他却没有任何欲望,打从有意识那天起,他便疑惑自己为何而生。为了追寻存在的意义,男人开启了漫长的旅途。”迪斯达尔眯着眼,口吻中飘散着怀念的味道,“他漫步于不同的世界,这些世界拥有各异的存在形态,也养育着种类万千的文明和种族。让人遗憾的是,他似乎不受欢迎,特别对于存在着神明的世界,他总被当作影响神之统治地位的不安因素而遭拒绝。即便如此,即便像浮萍般漫无目的漂泊各处的男人,身边竟然也渐渐聚集了同伴。”

 

“尽管相识的经纬不同,跟随男人的理由亦千差万别,但男人却比想象中还要重视他的同伴。在无尽的岁月中,男人的同伴有脱队的,有生老病死的,可是他总会竭尽全力去记住他们,不让他们在记忆中消逝,对于拥有神力的男人而言,这或许并非是件难事。然而————”迪斯达尔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半晌,他挠了挠后脑勺继续说道,“一天他发觉,记忆中的某些东西缺失了。他刨尽脑海的各个角落,尝试确认缺失的是什么,但始终无果。直到某位同伴不经意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世界,而他在自然地回答说存在时,才终于意识到缺失的是什么。他遗忘了,那个世界的记忆遭到了抹除,连带他在那个世界结识的同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男人发疯似的搜寻那个被自己遗忘的世界,他觉得自己背叛了那个世界的同伴,也许是自有意识以来,男人第一次对自身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

 

我安静地听迪斯达尔述说着某人的故事,他停顿了好几回,我们的目光却未曾相交,我知道他的视野没有映出我,不,严格来说,是没映出我现在所见的一切。然而迪斯达尔的故事并未结束。

 

“功夫不负有心人,男人终究找到了那个被自己遗忘的世界,但迎接他的竟是一片雪白的死寂,记忆中仅存的碎片在这片空无一物的纯白空间显得苍白且毫无意义。他能看到白色的如积木般的块状物堆叠成山,或者是白色的轮廓在白色的原野蠕动。堆着的是建筑物,蠕动的是动物,男人的认识就像被操控了一样,变得单纯且无力。”迪斯达尔再度停了下来,他摸了摸鼻尖,似乎在犹豫是否继续说下去,最终他还是开口了,“惊恐,男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那个世界并未消失,它仍存在,只是以比“死亡”还残酷的形态存在着。它本身,还有存在于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化作了简单的符号,没有区别,没有生气。如果说工厂的机械尚且有型号分类,那纯白的世界里就只有无机物和有机物这两种简单的区别,亦或是说,是否会动。更令男人惊恐的是,他发觉变成这样的世界并不止一处,而是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增加,像病毒一样急速蔓延侵蚀别的世界。”

 

迪斯达尔的语速突然变快了,这可能是我头一回看见他如此这般的情感波动:“男人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召集他的同伴,创建了组织,试图解决危机。经过对各个世界长期的观察,男人和他的同伴们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但这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以至于男人和一些同伴在意见上产生了分歧。”

 

“他失败了吗?”我终究插入了男人的话语,不知为何,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没有失败。”迪斯达尔回答得斩钉截铁,紧接着他补了一句,“但也没能成功。”言罢,迪斯达尔自嘲地扬起嘴角冷笑道,“这得归咎于男人过度的自信,他丢掉了在旅途中拾获的人性,误以为绝对的力量会解决阻挡计划实施的一切难题,但他错了。”他把手摁在自己宽大的胸膛上,刷地揪起鼓起的衣襟,“男人被击溃了,被他一度认为无足轻重的存在所击溃,肉体尽失,只余魂灵。但他并未放弃,这个计划必须成功,这个计划是未来的希望。”迪斯达尔的口吻染上了一抹狂热,他从背靠着的栏杆离身,踱步走向灯光背面的阴影,“为了不重蹈覆辙,男人的灵魂被藏在了一个隐秘的世界中,等待能够容纳其力量的新的容器完成。男人安排了对其言听计从的护卫保护他的新容器,尽管中途发生了不少波折,但男人的意识还是成功苏醒了,而他的计划也在他沉睡的期间逐渐走向完成,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迪斯达尔长舒了一口气,那如释重负的模样仿佛在告知他的故事已经完结。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将一开始便沉在心中的疑问抛向在阴影下露出半边身子的迪斯达尔,“我觉得你应该告诉白羽小姐,或者————黑羽。”

 

“陈小萍,”突然被叫全名,我身子愣是一僵,大概是感受到了迪斯达尔投来的视线中,那股不可违抗的魄力,“你是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你有权利知道这个故事。而且作为把“我”带到此地的谢礼,我必须亲口向你讲述这个故事。”迪斯达尔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温格斯的做法,或许真的能够保护你们,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停下脚步的世界没有未来可言。世界必须做出改变,无论是好是坏。虽然这显得不负责,但那时我会接受你的一切诅咒。”

 

“不,到那时请你亲自来解决。”我不会接受迪斯达尔的这套说辞,我总算明白白羽为何讨厌他了,迪斯达尔话里话外尽是套路,他试图在逃避问题的本质,“你不值得我去诅咒,别小瞧我。”

 

迪斯达尔的双眼闪过一缕惊讶,他旋即咧嘴笑道:“也是,你忘了我刚才的话吧。黑羽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

 

“请务必。”

 

“呵呵,还蹬鼻子上眼使唤人了。”迪斯达尔背对着我走向天台入口,“但还不赖。”语毕,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迪斯达尔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这便是我和迪斯达尔的最后一次见面,以他口述的不着边际的故事作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