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者不得食,无能者睡天桥。
自被老狼捡到那天起,就没少听他唠叨。所以每当迪斯经过贫民窟附件的天桥,看见徘徊于此地的流浪汉时,他都会想那些无家可归的家伙真可怜。
“唉,没想到我也会有今天啊。”叹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稀白的气团,旋即被雪点所戳破。
虽然野犬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接不到活,那就得落得个吃上顿没下顿的下场。
“这就是所谓的出来混迟早都要还么?” 迪斯用干涸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简陋的天桥。
这座天桥估计也得建好十来年了,其坐落于一个十字路口上,有四条分支分别通往东南西北四条街,由中心和四道分支的支柱支撑,每条支柱已经被岁月熏得污黑,底部则粘着一层厚厚的苔藓。中心的支柱周围有个如同小公园一样的空间,流浪汉们便在此处和另外四条支柱的下面露宿,有些则支起了破陋的帐篷。
以前政府曾尝试驱赶过这里的流浪汉,然而刚清完不久后流浪汉又像小强一样聚了起来,一而再再而三,于是政府也就放弃了。毕竟这里本来就离贫民窟比较近,不少流浪汉都是从那里被赶出来的。
“于是便成了这副模样吗......”看见天桥下那黑压压的一片,迪斯察觉到贫民窟的人都涌到了这里,人多得几乎要挤出马路。越过天桥,还能看到被熏得焦黑的楼群。
于是问题来了,我该睡哪里呢?迪斯缩起被雪点打得僵冷的肩膀,开始尝试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落脚处。汗臭和腐臭充斥着鼻腔,流离失所的人群在黑夜中无生气地涌动,如同肆意横流的烂泥,积蓄、粘稠,然后腐烂。
偶尔和擦肩而过的人对上视线,双瞳深处的绝望仿佛化作无底的黑洞将迪斯吸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继续在人海中探索。
偶尔能踢到什么坚硬的物体,垂头一瞅,是躺在地上的人。对方一动不动,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雪,迪斯没敢蹲下身去确认其死活,因为他知道如果停下脚步就会被后面的人撞倒,倒下的话可能真的就不会站起来了。
啊......糟糕......视线开始模糊了。可能是来回奔走加上天气逐渐变冷的缘故,迪斯的视野中蒙上了比雪还要朦胧的白纱,呼吸的节奏好似脱轨的留声机,配合着疲惫的四肢,断断续续地运动着。
“草......不理了......”轻猝了一口,迪斯摸索着来到一根支柱下,倚靠着涂抹了斑斑白迹的支柱一屁股滑到地上,从后背和屁股袭来的冰冻瞬间化作一枚冰锥狠狠刺入天灵盖,直接击垮了迪斯摇摇欲坠的意识。
“啊......肚子好饿......知道吃了饭才出来了......”黑暗中出现了两姐妹的面影,黑羽坐在电视机前发出咿哈哈哈的没品笑声,白羽哼着歌儿站在纸箱上做饭。
“迪斯!快起来!”白羽突然跑到跟前猛烈地摇晃起自己的肩膀,她涨红了脸,一副像哭出来的样子。
别吵,我很累,让我再睡会儿。
“姐姐,怎么办?迪斯他不动了!”
“这个笨蛋!”看见妹妹快哭出来的表情,白羽急得用小手不断抽打迪斯冻得僵冷的双颊,“快起来!你这大笨蛋!”啪地如同在手心上绽放出火花,“蠢货!”红得发紫的双手诉说着痛感,“呆瓜!”
开什么玩笑!不是说好了有困扰要和我商量的吗!
在听妹妹说迪斯自己偷偷离开后,白羽立刻从红砖城冲了出去。虽然有点对不住梁姐她们,但白羽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比起愤怒,她更多感受到的是不被信任的悲哀。因为自己是小孩子,所以迪斯才不愿意和自己分担责任吗?
同时白羽又感到懊悔万分,她诅咒着看见家着火而失控的自己。尽管迪斯表现冷静,但他也许比自己更加痛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白羽竟然忘记了迪斯和自己的年龄相差无几,而将对方看作了完全可依赖的大人。既要从他的身上获得庇护,又要求其将自己置于平等的位置,她为未曾察觉的想法感到羞愧。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思,白羽带着黑羽在入夜的湛海市飞驰。两姐妹娇小的身影在雪花纷飞的街头穿梭,宛若出没于冰天雪地的妖精。然而要在偌大的城市里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直到白羽凭着直觉在贫民窟附件的天桥找到被雪埋了一半的迪斯,雪夜的寂寥已经支配了整个城市。
“可恶......可恶......”白羽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再让妹妹看到自己软弱的模样,“为什么不动啊!”白羽尝试着拖动迪斯,但对方却像冷冻的巨石一样纹丝不动。
“唔!”黑羽从另一侧架起迪斯的手臂,试图借两人的力量挪动迪斯,然而仅凭两个小女孩的力气想要在厚厚的积雪中拖动一个男孩并非易事,两个女孩疲惫的粗喘在冻肃的雪夜里显得更加无力。
“姐姐……”
“哈......”看到黑羽脸上的绝望之色,白羽环视周围,出于天气的缘故,这个点已经没有开着的店铺了,想要找到个取暖的地方几乎不可能。
那么至少————
白羽靠近迪斯跪下来,刺骨的寒意立即顺着膝盖爬满全身。她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搂住迪斯,让脸蛋紧紧贴住对方冻得紫黑的侧脸。黑羽也学着白羽从另一侧搂住迪斯,三人在雪地里抱成一团。虽然此时两姐妹产生了正抱住一个激寒的冰雕的错觉,全身的毛孔急速收缩,牙齿冻得打颤不止,但她们像要豁出去似的死死缠住迪斯,仿佛在拼命抓住眼前摇曳若逝的灵魂。
啊,这难道就是即将升天的感觉吗?虽然手边没火柴就是了......迪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中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
“喂,胡桃夹子。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即使是老大,被那玩意儿砍了也无法再生。你没被消灭都已经是奇迹了。”
“是么......”
男人的嘴角不觉上扬。
“怎么?你看起来挺高兴呢。”
“是吗?也许吧。”
“抖M?”
“扯淡,疼得很啊。”
“你会疼吗?哼,我再确认一下,真的要把捡回来的东西放那儿?”
“不行么?如果是原型的话应该会比较可靠吧?而且那样子和原典一模一样,还真是狂热呢。”
“不得不说,你真是恶趣味。人渣……”
“我们不就是渣滓吗?呵呵。”
声音远去,刺眼的白光撕裂黑暗,在看似没有尽头的深处开了个小孔,迪斯感觉身体如同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缓慢地,缓慢地,最终被白光所吞噬。
“哈!”迪斯猛地睁开双眼,灌入鼻腔的冷气让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过来。周围一片昏暗,借着头顶投下来的微光,他能勉强看到周围朴素的长桌和长椅。
这里是......教堂?当他循着记忆得出自己之所在后,再度席卷而来的寒冷令他蜷缩起身子。
“冷冷冷冷冷!!!!!!!!!等等!我怎么没穿衣服!”迪斯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抱住直打颤的身体,牙齿冻得哒哒直响,“靠,不会吧……”
随着意识的完全清醒,迪斯脑海中闪过两姐妹的身影,他像打开了某种机关,光着冻得通红的脚丫冲出了教堂。
“怎么他妈的又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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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醒来的是白羽,她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目,映入眼帘的是妹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双颊。
“哈嘁!”她揉了一下干得发痛的鼻子,缩着脖子抬起头,在伸手去拍掉身上的积雪时,才发现似乎少了点什么。
“迪斯!”白羽呆呆地盯着掉到地上的衣物还有粘在上面的黑尘,强烈的焦虑一瞬冲掉了盘踞在意识中的寒冷,她赶紧猛摇还在酣睡的黑羽,“小黑!快醒醒!迪斯他!迪斯他!”
“呼哈~”黑羽打着呵欠睁开眼,视野里占满了姐姐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脸。
“不见了!迪斯他不见了!”之前迪斯说他摔下楼后在教堂里复活,白羽还半信半疑,现在她脑海中浮现出了最坏的可能性,“死……死了?”
“迪斯死了?”
“不、不可能。”见妹妹露出担忧的表情,白羽强行将不安压了下去,她操着生硬的语调哆嗦道,“没事的。嗯,他肯定是逛到附近什么地方去了。”
“迪斯死了吗?”
“不是这样的!”白羽下意识地吼了出来,妹妹被这一反常的行为吓得瞪大了双眼,她赶紧别过脸,避开对方的视线低声道,“不是这样的……”
如果是迪斯的话——————
此时身后传来了雪地被踩踏的啪沙声,循着声响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竟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衣衫褴褛,神情呆滞,然而目光中却寄宿着某种强烈且狂躁的情感。
敌意。
白羽本能地将妹妹护在身后,眼前的这群人仿佛化作了恶意的凝块,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家伙在哪!”领头的中年男人大声喝道,惊得两姐妹缩起身子。细微的雪粉从他浓密的胡子上抖落下来,混着唾沫喷溅于地,“你们是那混蛋养的小妮子吧?”
白羽不说话,尽管心中有点害怕,但她还是迎着男人充满敌意的目光瞪了回去。
“要不是那个瘟神,我们的家就不会被烧了!”
“自从他来了后,我们就没安宁过!”
“肯定是那瘟神在外面惹了不得了的人!我们就跟着遭殃了!”
啊啊,明白了。沐浴在人们的怒骂中,白羽想起了迪斯家门前的涂鸦。虽然有听说过迪斯在做着野犬这种容易被人记恨的工作,终于在此时有了点实感。
尽管无法保证是否真的有野犬的受害者,但至少野犬为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提供了宣泄口。没错,无论是怎样的不幸都能归结于野犬的身上,反正做坏事的都是野犬,所有的灾难背后都是野犬在作祟。
迪斯不是不信任我,而是把所有的恶意挡在了前面。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产生如此觉悟?白羽鼻子一酸,鼻水顺着鼻孔留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把妹妹护得更紧了。
“哼!是丢下你们逃跑了吗?真是个孬种————”
“迪斯才不是孬种!”
无形的压力突然随稚嫩的喊声朝周围扩散,铺在地上的积雪被挤压着席卷而散。是黑羽,从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身上竟迸发出骇人的魄力,仿佛能感觉到整个空间在震动,压力好像隐形的手,牢牢钳住了人们的喉咙,这使得嚣张的人群安静下来,甚至有人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小黑!不要这样!”白羽能清楚地感觉到从黑羽身上流出的力量,与其说是纯粹的怒意,更不如说是————
“怪、怪物!”有人叫了出来,紧接着,不知是谁随手抓起一个石头,狠狠地朝两姐妹扔了过去。
“小心!唔!”黑羽听见了白羽的惨叫,眼前瞬间被刺眼的鲜红所覆盖,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脸上。
“没、没受伤吧?”白羽被石头砸伤了头部,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苍蓝的瞳孔与金黄的发丝都沾上了血红。
“啊啊……”视野歪曲了。黑色的感情从心底喷发,肆无忌惮地朝四周扩散,黑羽感到一阵头昏,全身如火烧般炽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刻,男人的惨叫盖过了女孩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