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兴城广场被袭击后，又过了几天。家里的储粮始终无法满足三张嘴的消耗，迪斯不得不冒着再度遭袭的风险出去买菜，当然是带着两姐妹。虽然她们身体能力出众，但经上次的教训，两姐妹还是缺乏应对突发状况的经验，还是把她们置于眼皮底下较为保险。
尽管白羽似乎对迪斯无法信任自己颇有微词，但是理性终究胜过了任性，既然把妹妹的安危摆在天秤上，她肯定会选择服从迪斯的安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买足食材后，迪斯便带着两人往回赶，他有种自己真的变成了被通缉的儿童诱拐犯的错觉。
以目前的状况预测，再没有接活的话，两周后存款就会耗尽，但迪斯并没打算硬着头皮去向老狼或梁姐求援。
难道要逃过温格斯集团的眼皮只能离开这座城市了吗？迪斯抬头仰望两侧的高楼，它们迎着阳光俯视着像蚂蚁一样渺小的人们。
但是离开这座城市我们能去哪里？尽管不愿意承认，然而正是湛海市允许野犬的存在，像迪斯这样的人间渣滓才能苟活。如果换做别的地方，恐怕自己早就被人道毁灭了。
此时，迪斯注意到不远处的两名女高中生，对方似乎正举着手机朝这边拍照，他赶紧牵起白羽的手，示意她和黑羽加快脚步。
“现在的学生可真闲啊，几年前到放学的点大家可都是赶着去补习班的......怎么了？”感觉到白羽的视线，迪斯低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迪斯看她们的眼神有点色色的。”白羽收起鄙夷的眼神，她红着脸嘟囔道，语气中渗出一股酸味，“请不要给小黑带来不好的影响。”
“哈？有意见吗？我也是个正常的男孩子好吗？绝不是因为大腿什么的！”迪斯急忙狡辩道，他瞄了两眼越离越远的女生，“不愧是英才十二一中学，校服设计就是高级。”
经迪斯这么一说，的确和曾见过的其他学校的校服有点区别。即使离得很远，白羽的视距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对方校服的细节。作为外衬的浅灰色衬衫无论是否扣上纽扣都不影响整体美感，敞开的胸部部分大方地点缀着鲜红的格子领带，浅蓝色的短裙估计是和夏装共用的，从底下延伸而出的双腿包裹着裤袜黑色的尼龙。其中一人穿着长靴，另一人则穿着短靴，两人都披着米色的大衣。由于校服设计修长，令两人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高。
“这都可以当便装了，价格该不便宜吧。”校服十分修身地贴在对方的身上，质地必然不差，更别说那件配套的大衣了。
“这倒难不倒英才十二一中学的大小姐。”迪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大小姐？”白羽不解地歪头道。
“英才十二一中学是私立学校嘛，学费高昂得很。不过这城市也没几所公立的就是了。”迪斯耸肩道，像白羽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还在上小学吧，他低头看着陷入沉思的白羽，“怎么？你对学校感兴趣？”
“不，”白羽轻轻摇了摇头，她把小手抵在贫瘠的胸脯上说，“学校是学习知识的地方吧？我觉得我和小黑都没这个必要。”
“嚯~”白羽的确有足够的自信这么说，抛开超越孩童的知识储备，她还有出色的自学能力，仅用短短的两周便掌握了常用文字的基本用法，现在也不需要迪斯为其读出书上的内容了，然而迪斯似乎并不认同白羽的话，“知识的话怎样都行，学校可是构筑“人”的场所。”
“构筑“人”？”似乎并不能理解迪斯的话，白羽的脸上染上了疑问的颜色。
“虽然由我来说没啥说服力......但是人可是群居动物哦。特别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最需要学习如何和同龄人打交道，没有比学校更合适的地方了。”
“我有迪斯就够了。”白羽尖着嗓子嘟囔道，看样子有点不高兴。
“我说你啊......”这样才对妹妹有不好的影响吧？看她那副傻样，都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好好地和人交流。尽管如此，迪斯却没感到任何不悦，他发现白羽握住自己的手注入了力量。
“那为什么？”不知为何，迪斯从白羽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到了一抹恐惧，女孩摇曳的蓝瞳像海天间泛着波纹的水色，“迪斯不去学校呢？”
虽然不清楚迪斯的年龄，但从外貌上看迪斯应该和刚才的女高中生差不多大，难道是因为没钱才上不起学吗？
“因为我是黑户啊。”迪斯自嘲地翘起嘴角。
“黑户？”
“顾名思义，我没有户口和身份证明。哈哈，毕竟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迪斯用轻松的语调陈诉着残酷的事实。
“......”白羽陷入了沉默。半晌，她蠕动着被冷风吹得干燥的嘴唇道，“那我们呢？”
“很遗憾。”知道白羽是明知故问，迪斯还是认真地直视着女孩迷茫的双目，见对方多少有些失落，他强行欢笑道，“无所谓啦，这城市黑户多得是，特别是这一带可是黑户聚集地。顺带一提，老狼那家伙也是黑户，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那么土的名字，哈哈哈哈哈......”
迪斯的干笑声飘散到干冷的空气中，干燥得令人仿佛能闻到烧焦的味道。
“真是佩服你能说得那么轻松呢。”白羽无奈地皱起眉头，她抬起头苦笑道，“不过这不也挺好吗？”
“喂，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可没有自暴自弃哦。你看，我不是有想办法调查自己的身份吗？所以————嗯？”迪斯揉了揉眼睛，他不仅问到了烧焦的味道，还看见了缥缈的黑烟。
“那个方向是......”顺着黑烟飘起的方向看去，白羽瞪大了双眼，只见不远处的高楼一侧被浓烟熏得焦黑，而且还能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嘈杂声。
“不会吧......”察觉到事情不妙的迪斯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等！白羽！等等！”没料到白羽竟松开牵着自己的手径直冲了出去，“小黑！”
受到迪斯的指示，黑羽点头后便以脱兔般的速度朝白羽追了上去，两抹低矮的黑影瞬间窜入了前方的人群。
“可恶！唔！”仿佛在穿越漂满碎石的宇宙空间，迪斯的肩头接二连三地撞上朝反方向涌动的路人，他艰难地紧跟在两姐妹后头，愈发强烈的焦味使他产生了鼻孔都要被熏黑的错觉。
随着温度的升高，眼前的空间亦开始模糊扭曲，不绝于耳的嘈杂声被惨叫声所替代，间中夹杂着木片被撕碎以及重物倒塌的声响。
“果然来这一出吗！”闯入视野的光景令迪斯愣在了原地，贫民窟好似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炽烈的火焰挥舞着触手，无情地撕裂简陋的矮房，同时卷入更多的牺牲者。由于贫民窟本来就拥挤狭窄，更别提防火设施了，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嚼着周围的一切，整个空间都染上了炼狱的橘红。
湛海市的贫民窟提前迎来了今日的黑夜，铺天盖地的黑烟笼罩了天空。迪斯捕捉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黑羽正从后面用双臂架住白羽的双腋，拼命阻止她的动作。
“你傻了吗！”紧忙跑上前去，迪斯二话不说抱起两姐妹，背着火场的方向拔腿就跑，“想被烧成烤乳猪啊！”
“可是！可是！”慌乱中，白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她挣扎着扭动被迪斯拘束住的身体，“家！还有迪斯的书！”
“妈的！这火势还管什么书和家的！保命要紧！”迪斯大声呵斥道，他感到喉咙异常干痛，背后被烤得炽痛，好像下一秒烈火的魔爪就会抓住他的脚跟。
估计整个贫民窟都没救了。迪斯没有回头看的余裕，但在看到浓烟的瞬间，他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直到听见消防车的警笛，整个贫民窟已经完全包裹在了烈焰中。火光代替黑烟染红了半个天穹，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夕照的昏黄还是火焰的橘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都象征着一场结末。
迪斯带着两姐妹逃到了离贫民窟有一段距离的兴城广场。放眼望去，四周聚集着撤离到此地的贫民窟住民，他们或嚎啕大哭，或大吵大闹，或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像断线的人偶，白羽面无生气地瘫坐在地上，而黑羽则偎依在她旁边。
迪斯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意外，如果没有两姐妹在，估计他也会发疯似地冲进去。正是考虑到两姐妹的安全，他才能镇静地分析状况并作出决断。
虽然在这种干冷的天气里失火是很正常的事，加之贫民窟没有良好的防火设施，烧成这样也在所难免，但是迪斯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恐怕另有蹊跷。
故意纵火吗......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值得烧的。反正住在这里的人迟早都会自生自灭地腐烂掉，何必费神专门去拔除呢？迪斯只觉一阵恶寒，背后渗出了大量的冷汗。
“走吧，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迪斯朝怅然若失的白羽伸出手。
“家被......啊啊啊......”像沉入黑夜的海平面，白羽双瞳无光地喃喃道。
没想到家被烧对白羽的打击比想象中还大，然而野犬本来就居无定所，既受人蔑视，又容易遭到报复，抛开个人情感不谈，身为当事人的迪斯也没有惋惜的必要。
“人在家在，走吧。”尽管有点粗暴，迪斯没打算等白羽整理好心情，他强硬地牵起坐在地上的白羽，像抱枕头一样把两姐妹夹到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兴城广场。
迪斯的目的地是红砖城，灰头土脸地登上船后，便被早就等在外头的梁姐迎了进去。果然是情报通，贫民窟失火的事估计早就传到了她的耳中。
时间是傍晚后，据说贫民窟的火灾还未扑灭，似乎是违章乱建的缘故，火势蔓延得很快，几乎全市的消防大队都调去灭火了。
“迪斯！你小子没事吧！骇死老子了！远远看到那边的天都变红了！”砰地打开房间的门，老狼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你丫吵死了！我人在这里肯定没事啊！”迪斯臭着脸回答道，“小声点，她们在隔壁睡觉。”
两姐妹到了红砖城没多久便睡着了，毕竟肉体和精神上的疲累对于小孩子而言还是超出了负荷。梁姐便把两人带到了隔壁房间休息。
“抱歉抱歉，”老狼挠着脑袋在迪斯对面坐下，他满头大汗，看样子是急着跑过来的，“我不也是担心你嘛。”
“被一个臭爷们儿担心真是高兴不起来。”
“啧，你小子就是欠。”老狼盯着迪斯的脸，嘴角自然地翘了起来。
“什么啊，不要盯着我的脸笑得那么猥琐。”注意到老狼的视线，迪斯皱着眉头嘘道。
“我看你啊，就像个父亲一样。果然士别三日必当刮目相看么？”
“不好意思，我才不想在这个年纪染上大叔臭。”
“先不说这个，”老狼摸着下巴的胡渣子道，“你不觉得这火来得有点巧吗？”
“嗯，恐怕是冲着我来的。”迪斯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低声说道。
“哦？此话怎讲？”
果然还是跟老狼讨论一下比较好吗？毕竟他在经验上的确比自己丰富。于是迪斯便将之前兴城广场发生的事告诉了老狼（当然省略了死后复活的事），对方则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我就说那天兴城广场怎么那么热闹，然后晚上就有人传金毛裸奔的事。”老狼向迪斯投以奇异的眼神，“莫非你有那种趣味？”
“滚，那是意外！”想起那晚的遭遇，迪斯不禁夹起了腿，“冻得连亲儿子都快掉了好吗？”
“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你该不会要直接跟温格斯集团扛上吧？”
既然是对方先找上门的，那怼回去也合乎常理，然而在见识到温格斯集团的私兵部队和衔尾蝎后，迪斯觉得单身去找对方“理论”和自杀无异。
“目前只能躲着了。”
“你觉得能躲到什么时候？”
“所以我想暂时把两姐妹放这里。”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迪斯眉头紧锁地说出了他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你呢？”
“我能照顾好自己。”
“需要帮忙吗？”
“保护好两姐妹，能做到吗？”
“如果对方没把部队派到这里来的话。”
虽然对把事情推给梁姐她们感到抱歉，但迪斯不认为温格斯集团敢明目张胆地和红砖城作对。红砖城靠着营业的形式和范围笼络了湛海市的大部分组织，温格斯集团应该还不至于愚蠢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两姐妹呆在这里绝对比和迪斯在一起安全。
然而迪斯的心头还是隐隐作痛，脑海中闪过那晚跟白羽做出的约定，呼吸就莫名地急促起来。
“不在这里休息一晚吗？”见迪斯面色不佳，老狼打算挽留他，“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
“不了。”仿佛要切断自身的犹豫，迪斯倏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要是被她们缠上可就走不了了。帮我跟梁姐道谢吧。”
“喂！到时被梁姐念的可是我啊！”关门声将老狼的话语挡在了后面。
迪斯像做贼似的，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在酒店大堂披上外套便往外赶。
刚一上甲板，扑面而来便是夹杂着潮味的海风，刺骨的寒意冷却了迪斯发热的头脑。于是————————
操操操操操操！！！！！！！！！我他妈都做了什么啊啊啊啊啊！！！！！！
迪斯疯狂地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他绝望地蹲下来，陷入了无限的自责中。
刚刚为了耍帅，完全没考虑之后怎么办。家烧了今晚得睡哪里？该不会要睡街吧？不不不！天热还行，这种温度闭上眼睛恐怕就再也睁不开了！迪斯甚至能想象到第二天变成冰棍的自己死在街头无人认领的悲惨场面。
怎么办？回去贫民窟那边看看有没有剩下能用的东西？出来前确认过，那边的火似乎已经灭了......那火势，估计什么毛都没有了。
“唉......”
“迪斯。”
“咕！！！”叹出的气被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缩了回去，“白羽？”迪斯悻悻地转过头去，发现站在那里的是黑羽，背着从大堂漏出的灯光，在黑暗中嵌下娇小的轮廓，“什么啊......我还以为是白羽呢。”
“迪斯，”黑羽没穿外套，仅着一件打底的白色连衣裙，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冻得发红。尽管脸上一如既往的无表情，但注视着迪斯的双目却蕴含着强烈的意志，“你要去哪儿？”
“出去冷静下头脑就回来。”迪斯强装冷静地说道，他两三步靠近黑羽，蹲下来把她抱入怀中，“赶紧回去，冻坏了怎么办？”女孩的体温像要驱逐寒冷缠了上来，迪斯可以听见黑羽规则的心跳，他把手搭在黑羽的头上，“白羽醒了看见你不在就麻烦了，不要给梁姐添麻烦。”
“嗯。”
“怎么了？”迪斯发现黑羽正用力抓住自己的前襟。
“不，没什么。”黑羽立即抽离了双手的力气，缭绕于胸前的温暖宛若仙魅般转瞬即逝，女孩离开迪斯的怀抱，往大堂的方向小跑而去，她频频回头，就像被主人赶回去的小狗一样。
在确认黑羽的身影消失在大堂的光辉中后，迪斯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先离开这里吧，被白羽缠上就麻烦了。心中反复对白羽道歉，迪斯开始往船下走。
“嗯？”此时，面颊传来一阵湿润的凉意，迪斯伸出手掌，他看见沟壑纵横的肉壁上泛起了晶莹的白点。
啊，下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