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参加贺茂枝的葬礼。

那天,放在他桌子上的白色百合花束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残留在花瓣上的水珠看起来像一颗颗小小的宝石。当班主任以沉重的口吻宣布这桩不幸时,我的耳中充满的是窗外的蝉鸣。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平时走的那条小河,一直下到了岸边。

坐在没有一个人的草甸上,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束洁白的百合花,一种闷得让我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涌了上来。我拿出口袋里的红绳,开始玩起了一个人的翻花绳。直到太阳落山,我一直在河边不知疲惫地玩弄着那段红绳。

后来我是怎么回家,又是怎么去往T市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爸爸告诉我,他们在河边找到我时,我已经睡着了,脸上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

我没有机会跟自己住了八年的小镇道别,爸爸的小卡车载走了我在这里的所有回忆。

新的家每个房间里都有空调,墙壁雪白,没有一个霉点。外面不远处就有公园和空地,游乐场只要坐二十分钟的车就能到。周末的时候,妈妈会带我去百货商场,然后在一家好吃的家庭餐厅里享用午餐。

我以为关于贺茂枝和那个小镇的回忆会马上被这些新的事物取代而消失,但它们好像阳光下的阴影,在阳光变得越来越强烈时,它们的颜色也就变得越来越深。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我也成为了一名高中生。

在开学式的早上,我换上被妈妈熨得一丝不苟的新制服,走出房间时,我又望了一眼书架上头的日记本,那里面夹着的是那段红绳。

“是时候说再见了。”

下个月的黄金周,我就会把它带回属于它的那个地方,这样,我也许将不再受到贺茂枝跟那个小镇的束缚。

去学校的路上,我看到了几个认识的初中同学,他们结伴而行,跟我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对于我,他们熟视无睹。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我在班上不是什么惹眼的学生,也不会主动接近别人,就算有人主动跟我说话,我也只会给出简短而含糊的回答,让人误认为我不愿跟他们搭话。

不擅社交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麻烦,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校园生活。

走进校门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我注意到他时,他的目光也正好落在我身上。那一瞬间,一直被我尘封于心底的那个人的面孔,跟这张脸相互重叠。我产生了类似幻觉的眩晕感。

他很快被淹没在了人群中,但不久,我便在自己的班级名单上看到了那个恶作剧一般的名字:贺茂枝。

我无法相信拥有这个名字的人跟我坐在同一间教室——贺茂枝已经死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也许他跟贺茂枝同名同姓,又长得跟他有些神似,但这都不能构成他一直盯着我看的理由。从进入教室开始,我就能感受到来自侧后方的视线,他毫不掩饰对我的好奇,就那样直直盯着我。

一种源自本能的厌恶感渐渐爬上了我的心头。那是在人类的常识被打破,现实遭到莫名扭曲时的反应。我很想直接转过头,驱走他的视线,却因缺乏勇气而一直忍耐到了下课。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课间,我径直走向贺茂枝的座位,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我甚至没想过认错人会带来的尴尬场面,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也许,准确来说是很早之前。叶洵,我认识跟你有着一样名字的人。”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让我相信,他也对我抱有同样的感觉:不可思议,厌恶,抵触。

“但她已经死了。”

接着,他补充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毫无争议的事实,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

“……你说什么?”

这冲击性的发言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幽灵,直到自己亲眼见到。”

他直视着我的双眼说出了这句话,在那漆黑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是我实际存在于此的证明。

“真巧,我认识的贺茂枝也已经死了。”

他目中无人——是目中无活人的发言让我有些火大,我说出了本不打算说出来的话。如果我是幽灵,他又会是什么?难道是活着的贺茂枝吗?那个在小学三年级死于交通事故的孩子,现在又以高中生的形态出现了?而且,被已死的人指认自己才是死去的那方,这种事想想就可笑。

就在我们僵持于这个荒唐的问题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我觉得幽灵大概不会有饥饿感。”

我趁此机会提出了一个现实的建议。

“听说幽灵吃饭的时候,食物会从肚子里漏出来。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倒想看看那件有趣的事发生在你身上,走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了食堂。

在不同的窗口取到食物后,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嗯……炒面。你的口味完全停留在死前的那段时间。”

贺茂枝拿勺子指了指我的盘子,一直说着“死”这个字的他让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你也一样,又点了咖喱饭不是吗?”

说完,我挑起盘里的炒面,一种既视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仿佛置身于小学的食堂,对面坐着的不是现在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而是真正的贺茂枝,那个腼腆而温柔的男孩子。

不行,我摇了摇头,警告自己,我需要忘掉他。事实也是如此,我就快忘记他了,就在那片阴影逐渐褪色的时候,他却再次出现了。

“哎呀,竟然没有漏出来。”

贺茂枝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我回过神来,发现他正斜着身子,把头探到了桌子下方。

我想起自己还穿着制服的短裙,立马放下筷子,用手按住了裙角。

“你适可而止吧!”

我感到羞辱般地朝他吼了出来,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坐正了身子,平静地对我说道:

“看来这个传说是假的。”

“你还要为此纠缠不休吗?贺茂枝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卡车压过他的身体,也就是说你已经死了,明白吗!”

我突然变得焦躁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但因为食堂本来就闹哄哄的,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要是他一开始告诉我,他并没有在那次交通事故中死去,而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算这样,我也能够接受。退一万步,我也可以接受他是幽灵的解释,毕竟我不是个马克思主义坚信者。但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科学或者迷信的范畴,这是一个逻辑矛盾。

“要是我也有同样的记忆呢?”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盯着盘中的咖喱,不慌不忙地搅拌着。

“……”

我一时语塞,头脑愈发混乱,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那就是你脑袋被车压坏了,记忆错乱了吧。”

我抛下这句过分的话,端起只吃了一口的炒面,离开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