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的一角解决了炒面后,我去了学校的图书室。我们的午休时间不算长,吃完饭就只剩十多分钟的自由时间,即使如此,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到教室,我害怕碰到贺茂枝。这不是对幽灵鬼怪一类的恐惧,而是对复杂到无法解释的现象的恐惧。

我现在还相信着自己所看到的现实,我不会怀疑在学生名单上看到的“贺茂枝”是幻觉,也没有忘记班主任点名时叫出他的名字,以及在食堂,他从窗口顺利取到了食物,这说明他跟我一样是个活人。

在遇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时,我向来的做法是求助于书本。这大概也是我不擅交流的体现之一,比起从他人那里得到答案,我更倾向于自己寻找真相。

图书室里只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坐在电脑前,我向她出示了学生卡后便走了进去。

要找的书是跟幽灵有关的,当然,图书分类里绝对不会有“幽灵”类,我找的书应该在人文社科类当中。但这就又包括了许多小的分支,例如宗教,哲学,边缘科学,人类心理学之类的。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可能进行细致的查找,我快速地浏览了各个书架上陈列的图书,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人类心理学”的分类上。

一本有关心理压力的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书架上取下它,通过目录中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

“……总的来说,压力分为两种:内部压力和外部压力。内部压力可能跟个人经历有关,外部压力顾名思义就是来自外界的压力。相对而言,内部压力更不容易被人察觉,但对人的影响会比外部压力更为长久。”

读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将文中所说的“内部压力”跟自己的状况做了对比。那个时候的经历,会不会是我压力的来源呢?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的主人公由于饱受心理压力的煎熬,于是产生出了幻觉一类的东西。那得是在多么极端的压力下才会有的情况呢?我不认为这种虚构的东西有什么借鉴意义,但一种自我怀疑的情绪却逐渐占据了我的内心。

如果我所看到的贺茂枝是幻觉,所有与他相关的现实证据都只是幻觉的话,那也就能解释他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眼前的理由了。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幻觉的呢?在这之前又有多少东西是我看到的幻觉,又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在大脑被这些荒谬的疑问占满之前,一个来自右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午休时间结束了哦。”

这个略显慵懒的声音来自图书室管理员,她正站在我的旁边。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我完全没有察觉。

看到一脸茫然的我,她又感到不耐烦似地解释道:

“上课铃已经响过了,你没听到吗?”

我不记得自己听到了铃声,但手表上的时间证实了她的话。

“图书室只在休息时间开放,你放学再来吧。”

“……”

我知道这个规定,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图书室,我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且,我还没做好回到教室的心理准备,我甚至想在这里度过下午第一节课的自习时间。因为不知道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视线在书架跟出口之间回荡着。

“你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上课啊。”

看到我一动不动,图书室管理员看起来快要失去耐性了。我不敢再多做停留,马上离开了这里。

回到教室的时候,全班都在安静地上着自习,讲台上没有班主任的身影。我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一眼右后方的位置,贺茂枝正埋头趴在桌子上,看起来他睡着了。

知道自己不会被他一直盯着看让我松了口气,说实话,他那双漆黑的眼睛让我感到不安。尽管他现在的模样是个高中生,但那双眼睛却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拿出了新的课本,跟其他人一样开始预习下午的课程。

在我沉浸于历史课本的故事时,第一节课不知不觉地结束了。第二节课就是历史,任课的老师是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他的课不出意料地无聊至极,因为他只是照着课本念上面的内容,也就是我早已过目的那些内容。

我很快被他的声音所催眠。但我还没有胆大到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打瞌睡,所以我只是用手支着脑袋,微微闭眼来调整逐渐低落的注意力。

让大脑稍事放松,结果意识的丝线全部松散了下来。细细的丝线从注意力的中心散开,顺着倦意的水流向着不明的方向漂去了。

“……你还会回来吗?”

他停下手上翻花绳的动作,抱着一丝期待向我发问。

屋内的空气很闷热,窗外呈现出一幅阴沉的景象,就要下雨了。

“不知道。”

我盯着他手中的红绳,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回答道。

外面开始刮风。各种各样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入屋内,跟我脑中的嘈杂声交相呼应,形成了带有某种旋律的杂音。

我听到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接着站了起来,从他手中掉落的红绳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T市比这里大吧?听说那里还有百货商场什么的。你去了那里,一定不会感到寂寞吧。”

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好像在想象着T市的模样,无不憧憬地说道。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开始从我的心里往下坠落,朝着失望的谷底不断下落。那是我对他的期望,我以为他会挽留我,但事实是他不会做那种多余的事。意识到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我开始痛恨起抱有这种愚蠢期待的自己,羞耻感化作眼泪涌了上来。

听到我的啜泣声,他转过身,一脸的不知所措。我对他的期待早已落入谷底,转而演变为一种失望和厌恶。我抑制住开始变得激动的情绪,但声音还是显得有些颤抖地说道:

“是啊,肯定不会寂寞。说不定我一到那里就会忘记在这个小镇的生活吧,连你也是……”

远处传来低沉的、断断续续的雷声。

突然,伴随着一阵巨大的雷声,白色的光亮一瞬之间照亮了小屋。一滴一滴,雨点开始布满玻璃窗。

他呆立在原地,那错愕的表情使我的内心洋溢起了一种胜利者的满足感。他那双因失落而垂下的肩膀,还有逐渐变得黯淡的神情,好像填补了我失去的某种东西。

但这种满足感只停留了几秒,接着,他逃跑似的冲出了我的视线。

在这之后的时间、空间,好像抛下了我一样,自顾自地向前飞逝而去。

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雨声,玻璃窗的抖动,尖锐的刹车声,聚集起来的人们,花束,清一色的黑,汽车的发动声,远去的小镇……

突然,响亮的铃声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高中的教室。刚才的场景有如冲上海滩的浪潮一般退了下去,只留下一层深色的印记。随之而来的压迫感让我觉得喘不上气,我就像是一个无助的溺水者,在名为“过去”的湖水中挣扎。

我有意识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

我能确信贺茂枝已经死去,不仅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还在于我一直以来都能感受到的这份压力,这份断断续续,时强时弱的负罪感——是我造成了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