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休息过了?”

虽然平时未成都会在晚上七点以前关上作坊的大门,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他不想放着自己才思泉涌的时候中断傀儡雕刻的工作,所以便推迟了关门的时间。

而也正是因为这不过半个小时的延误,匠十三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未成警惕的外敌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尽管匠十三从来没有提及过他们这一派的死敌究竟是什么来头,也从来没说过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认出那些能够赋予傀儡生命的敌人,然而未成还是在看到对方指尖跃动的那团黑色火焰后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正常的火焰,既不像丹炉中的火焰那样道化万物,也不像器炉中的火焰那样暗藏锋芒,如果硬要未成说出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团他从未见识过的黑色火焰,那便是“邪性”。

制造傀儡,操纵傀儡,同时修习各种各样与傀儡相关的术法,未成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虽然很少和灶火以外的火焰打过交道,但他也十分清楚没有那门正经的术法是以操纵这种时时透露出邪气的火焰为基础的。

未成暗自庆幸着对方并未直接出手,藏在身后的手悄悄伸向桌上那具尚未完成的傀儡——尽管操纵未完成的傀儡对于他来说还有些困难,但生死关头也容不得他去思考这么做的后果了。

“你说的话让人难以理解啊,我可是每天都会在睡前用热水洗脚、次次保证在晚上十点准时入眠的人,论休息质量绝对要比外界大多数修行者好得多。”

——没错,首先是这样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能够拖延多久都无所谓,只要老爷子察觉到作坊的异常就肯定能……

“我所说的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息,是指更深层次的事情……嗯,对你们这一派的家伙进行劝诱确实不太容易,毕竟每次都会清除记忆进行再造,那我就换个说法吧——”

虽然完全没有做出这个动作的必要,但那位不速之客依旧打了个响指,随后伸出手指指向未成:“你真的认为自己是被匠十三在战场中捡来的孤儿?真的认为自己在那之前从来没接触过任何术法?真的认为自己的这一生是从战火纷飞的废墟中正式开始的?”

想要反驳这些毫无来由的质问简直易如反掌,但未成的心中确实对自己的身世抱有那么一丝疑问,而且为了强行启用那具尚未成型的傀儡确实需要一段时间,综合考虑了种种利弊关系之后的未成选择了沉默。

作坊角落的砂轮 “吱呀吱呀”转个不停,最终还是因为没有人继续踩动踏板而失去动力停了下来。仿佛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一样,那个用黑布将整张脸蒙了起来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就这样毫不在乎的从作坊门口的石砖地面踏上了布满防御类术法的木地板上。

匠十三对于可能出现的敌人所做的应对措施已经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且不论每天必须要按照准确的时间表开门开窗,就连每次从山下县城中买来的食物也要使用术法全部检查一遍,未成偶尔下山回来晚了还要被匠十三仔细盘问以防被人下蛊。

像这种几乎等同于父母对孩子过度保护一般的防范措施,非但没有随着未成的成长而逐渐减弱,反而还有变得越发复杂的趋势——隐藏在木地板下的种种防御类术法便是那已经变得越发神经质的防备心理所造就的产物之一,一旦在本应该关上作坊大门之后的时间里有任何灵力性质不同于匠十三和未成的存在踏足那片区域,足以斩杀一般修行者的术法便会瞬间启动。

然而就在未成以为接下来就已经没有自己出手的必要时,地板上被触发的阵法光芒在即将接触到对方的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灵力的流动没有任何异常,铺陈于木板下的七道水脉也依旧发挥着镇压地势的作用,作坊门口悬挂的乾坤镜也完整的映射出了对方的身影,一切用来判断是否有外敌入侵的设施都在正常运转,然而却偏偏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只黑色的皮鞋最终还是平安无事的踩在了木地板上。

“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只不过此刻的匠十三不可能察觉到功放的异样,你我之间的对话也仅限你我二人知晓,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如同梦境一般……嗯,不错,这种充满戏剧感的氛围营造才是最适合我发挥力量的方式,感觉棒极了。”

后半句听起来不过就是胡言乱语,但对方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喜悦感却又显得无比真实,而原本对刚刚的话语不甚在意的未成也像是被氛围牵引着一般,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么,我的真实来历究竟是什么?”

盲目相信他人的言论绝非明智之举,未成十分清楚这个道理,但这并不能构成令他放弃探寻真相的理由。

操控傀儡的时候最需要注意的一点便是时时铭记自己与傀儡的区别——这是匠十三反复叮嘱未成的话,次数之多甚至仅次于“今天吃什么?”。

他们这一派所操纵的傀儡并非草木金石所构筑的死物,而是使用了名为“天乡木”的特殊木料所制造的拥有灵识的特殊造物。如果使用者在操控傀儡的时候过于专注以至于意识与傀儡融为一体,轻则走火入魔,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导致使用者的魂魄永久困锁在傀儡之中。

但如果——虽然这只不过是个没有任何依据的猜想——自己本来就是一具傀儡呢?

那一晚所听到的“真相”实在过于惊人,以至于未成这些天以来一直在思考类似的问题。

作为专门使用傀儡进行战斗的门派,未成自然也听匠十三说过很多与 “木楔众”相关的故事。“将傀儡技术钻研到极致所造就的产物原来可以达到那种境界”——当初单纯的沉浸在这种感动之中的未成并没有太过在意匠十三讲述故事时的表情。

那是回忆往昔之人特有的落寞表情。

如果那个人所说的没有半句谎话,未成心中的疑惑自然也能迎刃而解。但在这种时刻盲目相信他人只是为了方便拼凑出答案所做的自暴自弃之举而已,为此而放下戒心甚至信任本应该是敌人的家伙简直就是蠢得不行。

但未成却偏偏没有办法对那个所谓的“真相”置之不理,他拜匠十三为师已经二十年,若问他是否曾经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疑心,那答案肯定是“不”。

匠十三传授的知识绝非正常的俗世工匠所掌握的加工技巧,将术法与符篆融入傀儡的技术也比曾经造访的几个小门派所掌握的技术要高明得多,而这种将木工技巧结合术法钻研至极的门派居然只有未成和匠十三两个人,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十分可疑。

所谓的隐居深山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个原因,那就是自己有什么不想让世人知晓的事物。

名门大派隐居秘境是为了降低自己对俗世的影响,而那些已经剩不下几个人的小门派或是为了增强实力而选择入世寻觅资质上乘的弟子,或是为了避免实力过弱隐居山林以免其他修行者盯上引来灭门之祸。

但对于匠十三而言,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力都已收入囊中,这样的他没理由会担心灭门之祸,更没有必要考虑自己对俗世的种种影响——操控傀儡的修行者就算再怎么强大也需要傀儡发挥实力,普通人的目光自然不可能汇集到仅需坐在棋盘前就能用指尖操纵千军万马的匠十三身上。

那究竟为何非要放弃与自己名声相符的住所,非要躲在这座连路都没办法修的荒山上呢?

这仅仅只是未成的一个疑问而已,一个原本在那晚被告知“真相”之前仅仅占据未成心中一角的小小疑问而已。

然而那不知真假的“真相”却如同黑铁茶壶下缓缓燃烧的炉火一样,将原本平静的沉淀在心底的各种疑问尽数煮成沸水,不停地推动着未成做出自己的决断。

未成咽了口唾沫,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向前迈出了一步。

“咔哒。”

已经几乎被铁锈彻底包裹的锁头并没有像未成所想的那样难以开启,从匠十三的抽屉中偷出来的钥匙在插入锁孔中的过程中并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刻在钥匙上的术法也没有任何触发的迹象,只消轻轻拧动钥匙就完成了第一步。

未成看了看眼前这扇黑漆大门,门后的区域对于他而言属于“未知”。尽管在这间作坊之中生活了二十年之久,但匠十三从未允许过未成打开这扇大门,甚至就连每年年末和年初需要清扫整间作坊的时候,匠十三也是亲自拎着水桶和抹布进门打扫的——别说是让未成帮忙了,这扇门打开的时候未成甚至会被赶下山去跑腿。

“如果他说的没错,那这间屋子里应该装的就是……”

未成的手轻轻搭在铜制门环上,想要推开这扇门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但下定决心推开这扇门确实需要一点时间。

而他现在所缺的正是时间。

趁匠十三外出的时候潜入这片区域的机会并不多,一方面是因为匠十三常年窝在作坊之中研究傀儡技法,另一方面则是匠十三出门的时候往往都会把未成带在身边。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月要完成林家委托的傀儡订单,匠十三绝对不会将未成留在作坊加工木料而自己一个人下山采买制造傀儡所需要的朱砂黄纸以及祭祀三牲。

现在这个机会难得一遇,然而未成却依旧在犹豫。

“咔啦!”

木质的飞鸟在屋檐上转动了角度,那是匠十三借助地下水脉的力量制作的报时装置,从角度上来看现在刚刚下午两点,距离匠十三出门才不到一个小时。

考虑到匠十三从此地出发到达这附近最近的“五门”分部所需要的时间,再算上为了讨价还价以及准备神行术法所需的时间,未成估算出的往返时间大概需要五个小时——表面上来看剩余的时间依旧十分充足,但对于未成而言却并不算多。

需要确认的事情多如牛毛,而了解了真正的“真相”之后自己又应该如何自处也是个难题,对于从未真正自己做出过决定的未成而言这些事情都是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想要在这短短的几小时内决定好自己日后几十年的人生轨迹还是太难了。

“呼!”

停留在肩头的黑色火焰稍稍跃动了一下,然而尽管未成穿着的衣服并非由耐火的材料制成,那火焰却仅仅只是停留在他的肩头不动,甚至就连热量也无法被人感受到。

现在反悔并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将这朵火焰用符纸熄灭,再将敌人曾经入侵这间作坊的事情向匠十三一五一十的讲清楚,那位对于未成而言无所不知的傀儡工匠肯定会做出近乎完美的应对措施。

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未成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失败当成什么值得头痛的事情——无论闯下什么祸端,匠十三都有办法帮自己摆平,更何况这一次错不在未成。

季节明明是初春,屋檐上的积雪还没化净,但未成的指尖已经有些湿漉漉的,过于紧张而渗出的汗水浸透了里面的那层衬衣,冰冷濡湿的布料贴在后背上的感觉更是在不断分散着未成的注意力。

——推开吧,把那扇门推开吧,然后以此为契机看破真相,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抗争。

未成已经无法分辨出混在风声之中的喃喃低语究竟是不是由自己所说的,原本在庭院中缓缓飘出白烟的香炉所发出的味道也令他头晕脑胀,名为“理智”的绳索在接近七天的不眠不休之中渐渐磨损,最终在此刻断裂。

黑色的火焰在那一瞬膨胀了一圈,只不过相比于它原本的大小而言,这多出来的一圈所体现出的变化并不足以令大多数人察觉到异样,更别说是已经双目眩晕嘴角抽搐的未成了。

将门上的符篆随意扯烂,未成放弃了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冲进了大门后的房间之中。

那身影在他人看来实在过于狼狈,并不像是什么做出觉悟的人,反倒更像只因恐惧与惊慌变得不知所措的野兽。

但对于未成而言,这就是他在无意识之中做出的选择——放弃了理性的思维,完全凭借本能行动的人往往会做出平时不可能做出的事情。

所谓的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只不过是让未成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心安理得所编造的借口。只有在这种方式的诱导下,原本就不成熟的心智才有可能动摇,以至于轻易沉沦越过了那道绝不应迈过的底线。

在一只脚踏入房间内的瞬间,未成就已经进入了早已设计好的精致圈套之中,再也无力挣脱。

“怎么说呢,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吓人哦,究竟是什么脑子才能想出这么阴损的策略啊?”

作坊的上空同样布满了由灵脉支撑构建而成的结界,所以他们只能站在不会遭到反击的高空中远远观望着作坊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被抹除了人类身份的学徒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就算是站在2000米的空中也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浓郁的绝望感。

“果然很棒,我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主意了……没错,七十年前在那场庆功宴上看到他的时候就——果然是个不错的乐器,这音色真是听得令人欲罢不能。”

手持木质指挥棒的少女满面潮红,湿润的双眼之中并不是感动或是自得什么不值一提的情感,在那比他们驭使的火焰还要更为黑暗的眼瞳之中蕴藏的情感是“情欲”。

并非是出于恶意,而是纯粹的因为她对那个既不算是人类也不算是傀儡的学徒抱有爱意,所以这项计划才会显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老板给出的指令只是扰乱匠十三的计划而已,毕竟这老头在做的事情如果成功了就是违逆天道……不过你有点做过头了吧?”

被黑布蒙住整张脸的男子挠了挠头,试探性的询问着从刚才起就一直用望远镜观察地面的少女——虽说从外表上来看确实只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也只有他们的 “老板”和少数几位“员工”知道她的真实年纪。

修行者的实力多数与年龄挂钩,准确来说是与他们耗费在精进实力、累积知识所度过的岁月挂钩,尽管男子本身加入公司就代表了他具有一定的实力,但他也依旧不想因为一言不合而被迫和身旁这位开战。

“你不懂,这就是爱情的表现形式啊……关心他、爱护他、实现他所想的事情、帮助他完成自己平时不敢去做的行动,将一切束缚尽数斩断,最终将他变成除了我以外谁都无法依靠的完美存在,只需要想想就令人脊背发麻。”

“所以你在那天晚上才会特地把我叫来一起……哇,为了把他变成你的东西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我都有点可怜他了,被你盯上也太惨了。”

男子并不需要借助望远镜观察地面,他从自身体内剥离出的火焰共享感觉,想要借助火焰看到结界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需要屏气凝神即可——说实话,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没有必要去确认结果,同时承受他们二人专门用于扰乱精神的术法本就不可能继续维持自我,想要把那个意志力略逊于人类的学徒变成提线人偶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情。

但为了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为了避免那无限接近于人类,以及具有和人类相同的无限成长性的学徒在绝境之中迅速成长,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强行控制,转而诱导对方做出“自己的选择”。

挑唆对立,煽动不和,利用战斗与纷争削弱对手,以此获取最大的利益,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行动方式。

“我看是没必要继续观望,可以回去向老板交差了。只不过……”

用黑布遮脸的男子本没有必要做出这个举动,却偏偏做作的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说书人拍响醒木准备退场的动作:“此时埋下的种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长成树木以供我们收获果实呢?”

“你就不能改改你那个毛病?术法的发动条件不需要你时时刻刻都这样装模作样。还是说,你想给我也施加某些暗示?”

像是失去了兴致似的将手中的望远镜随手丢入手中的火焰,塑料制成的外壳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扭曲变形,当整个望远镜完全没入火焰之中的时候,那其中只剩下了一团看不出原型的焦炭。

少女抬起头来,原本那副为自己所钟爱的人痴迷不已的样子早已消失不见,残留在脸上的表情充其量只能算是“刚刚喝过下午茶”那种程度的满足感而已。

而且比起那正在快速消失的满足感,男子在这同时还感受到了另一种情感,那是他一直以来试图避免的东西——在少女脸上挂着的那副缺了一枚镜片的眼镜后,一股足以称得上是“狂暴”的情感正在喷涌而出。

即使是再怎么擅长煽动与诱导他人凭借自身情绪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的力量终归也有着自己的极限。凭借足够的人力可以改造河流的流向,但又有什么人能够将海洋凭空移走呢?

“我无意与你为敌,只是想要确认你是否会因为这次的任务背叛老板……如果冒犯到了你,我很愿意为之道歉。”

胜算为零——即使男子心中清楚对方和自己一样并不善于正面战斗,但他之所以不擅长是因为无力为之,而对方则是单纯的讨厌运动而已。

如果不能在最快时间内向对方证明自己没有敌意,自己的脑袋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和自己的躯体分家。

“算了吧,今天难得看到了好东西,手上沾血会影响心情的,放你一马。”

少女轻轻握拳熄灭了手中的黑色火焰,扭头背对着作坊缓步离去。

“不需要再看一会吗,不是很中意的乐器吗?”

“已经腻了,我想要的不再是那种乐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