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
这是古代先哲所说的话，坐在林华对面的神父如此解释道。
这片东方土地的种种修行体系与西方自古留存的各种魔法与禁术差距过大，但却又在某些方面极其相似，所以像这样偶尔派出两方代表进行学术交流是十分有必要的。
林华很喜欢参加这种活动，但他并不习惯和神职人员打交道。
尤其是这个整天捧着圣典跟在他身边不停地劝他入教的这个神职人员，不，是老神棍。
所以当对方用唱诗一样的语调念诵这句话的时候，林华只是敷衍的点点头，继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那本借来参考的魔导书上。
想要看懂用密码写成的文字需要一定的集中力，但如果作者借助了特殊的魔法术式将内容隐藏起来的话林华就彻底束手无策了——即使已经学过各种类型的术法，但想要凭借那些东西解读完全未知的力量依旧太过困难，这也就是林华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和这位神父共处一室的原因。
“林先生真的是相当有天赋，按理说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东西的人应该根本看不到书本上的文字，就算看到了也很快就会因为魔力侵蚀双眼而慢慢失明，所谓的道法居然能够让你强行阅读这本禁书而不受伤，真是令人惊讶啊。”
神父伸出食指抵在圣典上，微微用力翻开已经看完的那一页，视线却始终落在这位从东方大陆游历至此求学的青年身上。
说是视线，实际上不过是凭借声音、气息、阳光照在身体上的热度以及空气中飞舞的精灵之间喃喃细语找到了林华的位置而已。
上面用金线绘有拉丁文字样的布带在晚风吹拂的作用下飘落在地，而原本借助这根布带束起的长发再一次散开，均匀的搭在轮椅的靠背上。
“您完全可以先回教堂，这部分内容的解读并不需要魔法术式的辅助。”
神父的手指在圣典上凹凸不平的文字浮雕上慢慢移动着，而本人也仅仅只是摇了摇头作为回应。
作为教会联合的书库守卫官之一，这位神父选择了一种相当死板的方式对出借魔导书一事做出了让步——只要林华的手中拿着书库的魔导书，神父就一定会寸步不离的守在林华附近。
“坐着这里这一行动本身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吗，我就算在你面前把魔导书掉包你也完全察觉不到吧？”
林华叹了口气合上手中的魔导书，从公园的长椅上站起身来。
“蒙主恩宠，让我得见世人的内心，自然也能知道你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几乎是在林华起身的瞬间合上了自己手中的圣典，神父摸索着弯腰探向地面，试图找到那条布带。
“那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把书带走跑路吧，从头到尾一直守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
先一步拿到布带的林华将神父的上半身按回到轮椅上，将那条布带小心翼翼的蒙在那双已经因结晶化而变得如同绿宝石一样的双眼上。
“即使凭借道法隔绝了魔导书对你的影响，但所谓的诅咒却并不仅仅只是在物质层面上发动的攻击，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牵扯到因果，翻阅了这么多魔导书得你不可能毫发无伤。”
听着神父如此笃定的话语，林华下意识的将左手食指藏在了身后，甚至怀疑起那双晶莹剔透的宝石双眼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原本的机能。
“我不需要去看，仅仅只是听到风中的元素向我低语就能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食指和中指已经开始出现僵化，这很明显就是被魔道书中魔力诅咒所产生的效果……”
神父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林华试图藏在身后的手臂，那股力气之大甚至令人怀疑这位已经被诅咒与病痛折磨了三十年的神父是不是早就已经治好了自己的身体。
“不要乱动，想要继续借书就老老实实站在那！”
神父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缓，但是那微微拔高的音调还是透露出一丝怒意，林华用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头，到嘴边的话最终又咽了回去。
——有必要为我生气吗，到最后不管怎样不都是我自己自找的吗？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应该知道此刻不应该说出这种话，但林华的性格本就如此，会这样想也是不由自主的事情。
“……切勿凝视深渊，切勿沉溺于力量，切勿被怒火吞噬。”
神父手中的光芒抽离了林华体内的某种东西——尽管凭借林华的双眼难以看到那东西的真貌，但他知道那便是自己这几个月来研读魔导书所沾染的诅咒。
“我不知道你究竟因何而追寻魔法的力量，也不知道你心中的怒火因何而燃，但是……”
神父像是因刚刚施展的魔法术式而耗尽了力气，原本紧紧抓住林华手腕的那只手也垂向地面，有气无力的说着：“或许你本人还没察觉，但那灵魂实在太过凄惨，所以我才希望能够尽可能的……”
尽管凭借缝制了神名的布条遮住了双眼，但神父依旧无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身旁之人的灵魂，以及那灵魂周围熊熊燃烧的火光。
无论是多么穷凶极恶之徒，等待他们的真正惩罚也是从灵魂归于地狱、身体埋于黄土的时候开始的，像这样明明活着而灵魂却在接受火焰焚烧的人所承受的痛苦远超神父的理解，但他能够明白那绝对是悲惨至极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神父才会如此频繁的劝导这位年轻人向神祈祷过错，希望能够以此平息那与炼狱无疑的火光。
“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的人生只剩下那一个非常简单明了的目标，而这是哪个神明都无法替我实现的。”
“那么，我至少会为你祈祷，希望如此渴求力量的你不会因凝视深渊而堕入其中。”
火焰爬上了身体。
这不是拟人的修辞手法，覆盖在身体表面的火焰拥有着自己的意志，想要驱使火焰用的不是灵力而是动作。
林华长老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彻底熔穿的地面，思考着重新修复这近百米的防护层究竟需要花多少钱。
情绪上的波动已经被完全隔离，现如今的林华长老正在活用从南岛禅宗学来的坐禅之法，将因为火焰而变得难以压制的怒火隔绝在识海之外。
如果不是这样，林华长老肯定会在接受这火焰的瞬间失去自我，甚至有可能彻底沦为仓库中封印的那柄邪剑的仆从。
“全都被算死了吗，未成应该和‘百鬼之乱’的敌我双方都没有过接触才对，还是说他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唉，别打扰老夫想事情啊。”
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原本黏附于躯体的火焰瞬间暴涨，化为赤色的巨蛇吞掉了向林华长老跑来的那几具傀儡。
其实他根本没看清那究竟是敌是友，挥手只不过是如同条件反射一样的举动——就算向自己跑来的是来自“五门”的援军，林华长老也不认为自己会停手。
将身体交给愤怒的情感来支配，而意识则缩居在识海之中冷眼旁观着外界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林华长老在不得已接受了邪剑之中的器灵所赠力量之后所造成的后果。
“不过这样不也不错吗，像这样最后燃烧一下老夫的剩余价值，就这样把敌人消灭掉……或许也不赖。”
体内的灵力在燃烧，林华长老甚至感觉自己能够闻到体表肌肤被高温炙烤所散发出的臭味，就连五脏六腑似乎也在遭受同等程度的火焰炙烤。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华长老才久违的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遇到的那位神父。
“虽然活着，却已经身在地狱……老夫大概明白你当初究竟为什么那么说了，这幅样子看起来确实十分痛苦啊。”
手中的长剑并不是封印在仓库的真品，而是按照材料分析与术法模拟的结果所制造的仿制品——虽然从实际效果上来看这柄仿制品并没有真品所具有的吞噬使用者心智的效果，但与之相对的也没能获得真品所具有的锋利度与其他种种效果，仅仅只是一柄稍微锋利些的剑而已。
只不过，在那位绝对盘算着坏主意的器灵出手帮忙的情况下，林华长老手中的剑也可以使出与仓库中那柄邪剑类似的效果。
只要挥动就绝对可以切断想要切断的事物，将灵力注入其中就可以调整剑身的重量，稍微触碰到剑刃就会沾染上难以熄灭的火焰，如果是用来对付具有生命的活物甚至还能发挥其他效果。
但林华长老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仅仅只是拿着这柄邪剑的仿制品就足以将其性能发挥到极致——一方面是因为林华长老的研究已经令他对邪剑的效果与力量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则是他与邪剑的相性高的离谱。
“老夫确实不想成为龙啊，但不去追寻力量就什么都护不住，就连血亲都……这一点就连神父也没法回答吧，毕竟你不就是因为追寻力量落得那个下场吗？”
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封印邪剑，但林华长老的目的从来不只局限于此，为了尽最大可能的加强林家的力量，他所涉猎的术法不仅仅只有那些名门正派而已。
邪剑本身能够牵引出人心之中的阴暗面，而林华长老对于力量的渴求以及对自己过于弱小的怒火在邪剑的作用下进一步膨胀，反过来进一步加深了林华长老对邪剑的依赖——如果不是因为林华长老此时仅仅只是使用了仿制品，恐怕此时的他早就已经无法维持心神，彻底堕入深渊之中。
只不过即便凭借着自己的那些小手段勉强保住了理智与意识，林华长老也清楚这不过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邪剑抽取的不仅仅只是林华长老体内正在不断暴涨的怒意，同时还在抽取作为生灵所必需的能量——道家称其为气、魔法师称其为玛那、而大多数修行者则将其统一称呼为灵力。
对于正常的生灵而言，被抽取灵力并不会对其造成太大影响，因为从环境之中汲取灵力的速度远比身体所消耗的速度要快，即使偶尔被抽干灵力也不会造成比因脱力而昏迷更严重的现象。
但对于已经将自己的寿命一再延长、强行凭借术法维持身体机能的林华长老并不能承受这种程度的消耗，只要灵力耗空他便必死无疑。
——所以不能随便出手，要忍耐，要趁着自己还能做更多的时候为那些晚辈积蓄力量。
明知这是徒劳无用的林华长老继续苦苦支撑着，尽一切可能避免自己的意识彻底被怒火吞噬。
如果林华长老所遇到的那位神父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祈祷林华长老不会堕入深渊，林华长老希望那个承诺能够在此刻生效——哪怕只能起到几分钟的效果。
“呼！”
仿佛是在嘲笑林华长老的心声，缠绕在他身上的赤红火焰瞬间膨胀，脚下的草坪早已不见踪影，下方的土壤在高温作用下逐渐融化，而原本不断进攻的傀儡此刻却突兀的开始远离林华长老。
“因为和老夫之间的战斗既无意义也无胜算，所以才撤离了吗……正确的选择。”
高温炙烤下的林华长老闭上了眼睛，在这种状况下他已经无法再对战况进行干预，这场晚宴之中已经再也没有他出场的必要了。
“老夫到最后，究竟给那孩子留下了些什么呢……”
即使闭上双眼也能隐约看到自己身上越发旺盛的火光，林华长老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了身体的行动——这个状态下的他只会不分敌我的攻击，更何况宅邸之中还有羽家书店的两人，从战力上来看清除掉残存的傀儡已经不成问题。
站在原地感受灵力被抽走的感觉，林华长老对自己正在逐步迈向死亡的处境心知肚明。而也正是因为和普通人一样无能为力的面对死亡，所以林华长老才会免不了像那些迟暮老人一样开始思考——并非思考自己的事，而是思考关于自己的晚辈的未来。
五门的力量极为均衡，但如果作为斡旋者之一的林华长老意外身亡，原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衡状态便会在转眼间变得土崩瓦解，而抱有同样理念的其他四大家族的成员也会因此心生猜忌，最终造成的结果很有可能是“五门”体系的彻底崩溃。
“五门”作为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抑制力如果在最终走向崩溃，且不论原本需要依靠“五门”协助才能勉强维系下去的那些弱小门派家族要如何继续生存，那些原本在“五门”的约束下才会稍微谨言慎行一些的修行者很有可能会重新变得随心所欲起来，原本平稳的俗世必然会再一次陷入动荡之中。
别人怎么样林华长老都觉得无所谓，因为那些人和自己毫无关联，最多也就是替他们将要迎来的苦难感到些许悲伤而已，但唯独有一个人他始终放心不下。
林华长老对林家的现任家主并不在意，因为那毕竟不是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晚辈，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算是有些距离感的存在——在林华长老最终决定以长老的身份回到林家帮忙处理各类事务的时候，当初那个整天叫自己“小叔父”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为了家主，原本就没能拉近的关系自此彻底失去了改善的机会。
直到林家家主的女儿出生为止，林华长老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人生目标。
将自己的一切学识全部托付给她之后，自己或许能够重新取回内心的安宁——一半是作为家主辅佐的责任心，另一半则是出于好奇，林华长老就这样成为了林阙的监护人。
“转眼都快二十年了，那孩子也算是成长了不少，老夫不在了的话，她真的能够自己在那条路上走下去吗？”
林华长老微微张开嘴，吐出肺内淤积的空气，下一秒则感受到了高温灼烧肺部的痛苦。
对未来的担忧不仅限于“五门”崩溃之后的外患，更重要的是随着力主维持五大家族合作的林家家主因此失势而产生的内忧。
家族的分裂，怀有野心的族人通敌，针对当代家主与其继承人的暗杀，最终甚至还有着变成牵连五大家族的战争的可能。
——简直就是第二次百鬼之乱。
但现在思考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只要用以保护自身的术法因为失去灵力而失效，这团火焰便会将自己烧的连灰都不剩。
林华长老的心境没有半分波动，但对林阙的担忧却切实的化作绳网，令他难以就这样果断放弃生命。
“老夫……或许还有想为那孩子做的事情……”
“好，收到收到，委托就算是这样达成了。虽然您之前和本店说明的委托内容中并不包含这一项，不过临时添加一部分条款我们也不会反对，到时候好好结账就是啦！”
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久违的清凉感。
和以前所见过的某个魔法术式类似，林华长老的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原本寄宿在他体表的火焰就这样渐渐消散，即将干涸的灵力总算是停止了消耗。
再然后发生的事情超出林华长老的理解范围——外丹术穷究药理极致，真正的金丹甚至能够在真正意义上做到起死回生，但那要以天地奇珍为引，再佐以各类药材，耗时数年也是平常事。
林华长老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平时就需要服食各类丸药维持的身体在烈火的炙烤下已经接近崩溃，能够维持意识也只不过是因为林华长老所掌握的坐禅之法确实能够让人忘却生死之别罢了——实际上如果将生死境界比作两个国家的边境线，现在的林华长老就是一只脚迈过界的范畴。
除了世上屈指可数的那几种能够起死回生的丹药，林华长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保住自己的姓名。
“嘛，这次算是给老客户的优惠，毕竟如果客户就这么离世的话我们也很难收到报酬了不是吗……还好之前和笨徒弟交换身体做过实验，只把伤势转移还是可以做到的，啊好烫！”
奔跑声，脱掉衣物的窸窣声，拍打声，以及最后的泼水声，一切声音重新响起，原本因为烧伤而动弹不得的林华长老睁开双眼，静静地望向天空。
“啊可恶，这是和哪来的魔鬼做了交易，这股火焰的性质也未免太接近炼狱了……喂，老爷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这次的委托费用要翻倍啊，我的新衣服都被烧出洞来了！”
甩动头发的声音连带着扬起的水珠一并进入林华长老的耳朵，但他此刻无心在意那些琐事，慢慢的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这次就……拜托了。”
没有再用所谓的委托来欺骗自己，原本不愿承认自己需要帮手的林华长老望着还在拍打身上火苗的那位少女，苦笑着说出了这句心里话。
——第一次委托是随性而为，第二次则是因为人手不足，那这一次呢？
林华长老实在不愿承认自己力有未逮，所以才一直以委托的方式接受来自羽家书店的协助，但那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孙侄女、林家、‘五门’，就全都靠你们了……”
林华长老叹了口气，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肩上重担轻松下来。虽然并非是由自己培养出来的继任者接过重担这一点令林华长老稍微感觉有些别扭，但这种状态下能够找到帮手已经是谢天谢地，再继续挑剔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要报酬给够，无论是什么邪魔鬼神惹出来的烂摊子我们都可以帮您解决，接下来您只需要坐在这里静静等待就好了哦？”
棕色的玻璃瓶摔落在地，一股微风轻轻吹过，将周围的火光与寒风隔绝在外，林华长老望着羽家书店的那三个，久违的向神明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