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这次你可没地方跑了!”
师父拔掉瓶口的木塞,将那团能够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透明涂料倒在了魔法阵的中央——这种使用了炼金术和某种古代制造涂料的技术所混合而成的产物具有承载灵力的特性,这一点使得涂料本身难以被隐匿身形的术法所遮掩,而且会因为其粘稠的性质导致其极难清理。
林华长老提供的城市内各地区的灵力波长图谱中蕴含着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以文入圣”的仪式开始的前几天,数个居民区均发生了奇特的灵力波长紊乱,而且那些由修行者使用术法所造成的波动无法与在“五门”分部登记过的任何一名修行者相对应。
从那时起,师父就已经知道有什么人随着那两位不死的半仙一同绕过了城市外围的结界,并且将自己隐藏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希望你能够遵守秘密不告诉其他人……毕竟如果五门知道了这件事,我和她很有可能会被扣留在这里。”
苏无义似乎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羽家书店的关照,所以在 “以文入圣”以一种令外人摸不到头脑的状态下结束后,在被“五门”分部的执行员带走讯问之前,她拉着师父的手来到会场的一处角落,低声的讲述了自己与某个自称“傀儡师”的家伙所做的交易。
苏无义不知道那个从始至终一直裹着破布长袍跟着她们的家伙在穿越了城市结界之后究竟躲在了哪里,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在那破破烂烂的布料所掩盖不住的黑皮手提箱里装着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要确认情报真伪,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简单了。说真的,居然还真的有人认为仅靠术法就能瞒过城市监控网络,难不成是从上世纪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的老古董?”
师父从自己的礼服上取下了那枚由圆环与剑结合而成的胸针,用镀铬的别针刺破了拇指——这种极易引起感染的行为对于师父而言毫无损害,而且她周围也找不到任何更干净的刃物来给自己放血了。
殷红的血滴在指尖慢慢凝结,最后因为重力的影响自然滴落在魔法阵的正中央——首先亮起的就是那几乎占据整个魔法阵范围的鱼型图案,血的誓约重现了古老神祇与人类立下的约定,而如今它的幻影将会帮助师父重新找到她所想要找到的那个人。
“灵界传送准备就绪,显影液准备就绪,全知的神权也已经激活,再加上从傀儡身上提取到的因果牵连,这一次应该可以无比准确的把这东西丢到那个讨厌鬼的头上了吧?”
师父有很多种方法追踪到那个直到现在都阴搓搓躲在幕后的那个家伙,但她依旧决定采用了直接往对方头上传送显影物质的这种听起来并不优雅的战术——虽然那团粘稠的显影流体中掺杂的大部分物质都是草药与矿石研磨而成的粉末,但里面还掺杂了两个月前被羽齐勒令销毁的半罐鲱鱼罐头。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叫做“未成”的家伙曾经差点杀掉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师父早已准备好的某项娱乐活动因为这一次的事件而不得不推迟举行,两项影响皆由同一件事所引发,师父那股怒意自然也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呔,孽障,你看法宝!”
师父小声的学着戏腔念了句台词,双手按在魔法阵的核心,将启动魔法阵所需要的魔力按照特定的流动方式注入这个封闭的循环之中。
狂躁的魔法撕裂了灵界与人间的壁垒,那狭窄且不稳定的裂隙刚好在吞没了那团显影流体之后重新复原,而师父则在原地远程控制着另一个位于十王殿之中的阵法,将它的连接点设置在了自己刚刚探查到的坐标上——那就是这次幕后黑手的头顶。
被某种液体泼了一脸的声音比师父预想的要更近一些,这说明师父的计算结果并没有出现差错,即使错误估算了幕后黑手的急切程度,他与傀儡之间的因果关联依旧牵引着那团已经臭到不能形容的显影流体糊在了对方头上。
想要在上千种可能性中找到正确的选项看起来似乎只能凭借运气,就像在新年庙会上试图从签筒中抽出上上签一样困难,但概率这种只能凭借理论与多次重复实验才能得到证明的知识对于师父而言并不适用——只要有结果就一定是好的,只要伸出手就一定能够摸到上上签,只要打开瓶盖就一定能中奖,属于幸运女神的加护很有可能会因为毫无节制的滥用而导致世间因果的崩溃,所以师父一直都在刻意压制自己那已经超越人类范畴的强运。
但今天不一样,只对术法的精密度进行干涉并不会干扰到过多因果,更何况林家本来就因为专修占卜之术而格外注重对外界因果的干扰,地下正在缓缓运行的阵法也有效隔绝了师父刚刚对自己的魔法阵施加的秘术所造成的影响。
“那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希望今天不需要我和笨徒弟再干活了,好饿啊……”
师父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片区域的衣物曾经因为猛烈的斩击而撕裂,但现在已经恢复如初,就仿佛这身衣服自从穿在她身上就一直都是完好无损的一样。
地上的魔法阵因为汞蒸气的飘散而露出了其中的磷粉,低温火焰随着晚风吹动而徐徐燃烧,将草地上的痕迹尽数吞噬。
“好了好了,辛苦你们了,可以回到灵界去了。”
师父收拾了地上滚落的玻璃瓶和特制木塞,最后在拍打完身上的尘土后向众多如幽灵一般的鬼火挥手道别,随后轻轻拍了拍掌,原本悬浮在空中开始准备向其他方向飘散的火焰尽数熄灭,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令师父感觉稍微有些头疼——如果不是因为羽家书店和林家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也许她和羽齐就不会林华长老委以重任,也就没被要非得那么劳心费力的替那对师徒找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完美结局。
如果按照人类的善恶观来看,师父认为未成被“五门”分部关押之后几乎百分之百是死路一条。所有的罪行看起来都毋庸置疑,而且每一位被害者都是修行者之中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而这一切罪行最终全都有线索指向未成,想要替他脱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师父也知道未成是无辜的——如果苏无义,这位整片土地上现如今最接近仙人的存在并没有说出半句谎话,那么在未成背后应该还有着一个更为庞大的组织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而表面上的罪行也只不过是他们用来封口的小伎俩而已。
“沙沙~”
干枯脱水的草地被踩踏的声音接连不断,而师父在这短短十几步的路程中就已经想了很多事情。她奉行的是最经典最古老的推理方法——利用能够调查到的一切线索进行推理,将万事万物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完全纳入自己的脑海,最后使用如同拼图一般的方式将自己所需要的真相拼凑完成,这就是她处理所有情报的方式。
现实情况下并没有办法收集到推理出答案所需要的全部线索,那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对于师父而言就像是书店里那些有上卷没下卷的古籍一样,断掉的故事和线索都是已经漂洋过海远离人世的虚幻之物,只有想象才能将它们的一部分残影拉回这个世界。
她能够想象的到有数个隐秘的存在正潜伏在这片土地的阴暗角落,书店所遇到的这几次委托都有着幕后人为操纵的痕迹,但每当她试图寻找更多线索的时候,能够用以证明那些不自然之处的证据就已经自然而然的消失了。
修行者能够做到很多事情,准确来讲只要力量足够强,他们就是无所不能的——但大多数人往往受限于知识的积累,在想象出究竟如何才能更高效的使用力量之前,他们使用力量就像是在焚琴煮鹤,抹除自己的行为所遗留下的全部痕迹自然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这个一直悄悄行动,这一次在幕后操纵未成的黑手,其知识量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修行者。
“不过只靠猜的也没什么用处,还是等到真要打起来的时候再考虑吧。”
师父结束了自己对于不死半仙、山神、戍卫灵以及石像中的精灵所提供的情报进行的想象,强迫自己在头脑中抹除了那个一脸阴笑、将所有人的脖子上都套上丝线的幕后黑手的图像。
现在最重要的是,究竟怎么样才能避免未成那看起来似乎已经避无可避的死亡结局,同时还要让林华长老得到一个能向“五门”交差的结果。
自古以来想要搭救死刑囚犯,终归避免不了“劫法场”这一条选项出现在自己的备选菜单栏之中,但己方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是那种视规则为无物的狂徒,更何况从何种理由来看未成都确实应该被处以极刑。
“果然就只剩下这条路了吗,能不能成功可就全看我的手艺……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吧?”
师父小声嘀咕着,将手中的玻璃瓶轻轻摇了摇,随后迈向那片火焰渐熄之地——显影流体洒落一地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而且她也已经看到有两个正在发光的人影在那里晃动。
师父轻轻吹了声口哨,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因为那两个人影中有一个正捏着紫雷符。
“检测到……腐败物,建议立刻消毒。”
小女仆看起来好像是在即将中招的一瞬间调离了原本的位置,但羽齐却因为过度戒备敌人而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就这样被混合着鱼骨与草叶的粘稠物泼了一脸——当然,站在他对面的那位更惨,粘稠的流体沿着灵界裂缝不断流出,将原本被术法隐藏的躯体全都浸没在了淡白色的荧光液之中,
“能不能少扣点零用钱,我下个月还想买新游戏……什么?扣一千,笨徒弟你也太过分了吧,这不是连下个月的游戏月卡都买不起了嘛!”
羽齐无视了鼓着脸颊抗议的师父,将自己的灵力重新汇聚在紫雷符上——虽然身上那些还在缓缓流动的液体散发出的腐尸气息令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化粪池,但好在面前还有一个更为凄惨的家伙作为对比。
“这是什么……”
按照师父的估算,经过长时间二次发酵的显影流体很难直接对修行者造成伤害,但是那股突如其来的异臭至少能够干扰他们的判断力——为了加强这一效果,师父甚至还在显影流体中加了一些她现在完全不愿回想起来的某些东西。
但即使被散发出恶臭的粘液完全吞没,那个人也并没有产生任何类似于“慌乱”的情绪。一种无法明说的情感压制了他对那滩不明粘体做出正常人的反应,甚至令他完全无视了自己身上正在渐渐腐蚀溶解的皮肤。
师父调配的显影流体并没有对人体造成实质伤害的物质,但其中明确的加入了一种诅咒——在魔法药中加入诅咒是那些流亡至亚细亚的女巫们的拿手绝活,她们熬炼出的爱情魔药功效堪比爱神之箭,但只要是未经她们许可便偷偷拿走魔药的人,便都会遭受药剂中所蕴藏的诅咒而悲惨死去。
师父也同样在显影流体中加入了诅咒,其原理与小女仆所使用的自成体系的特殊术法类似,只能对无生命的傀儡起到强力作用。
“啊啊,你果然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看到那层被腐蚀的皮肤下露出的东西,匠十三叹了口气,伸手扶正了自己头上的头盔。
师父则是小声的说了一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这些事情都不在羽齐的考虑范围内。
站在自己面前的未成很明显已经偏离人类,即使真的需要做出裁决也绝不会留下任何心理负担——对于羽齐而言,他的行动完全取决于委托人的意思,进攻还是防守他都不会给出任何意见。
“这不是挺好的吗,老东西。雷法的继承者作为审判者正合适,更何况这位可是十年前令其他修行者闻风丧胆的那位‘判官’……失礼,现在扯出那些陈年旧事未免有失身份,这种事情不该由我这个只会操纵人偶的小角色来讲明。”
完全不在意自己手臂上的皮肤正在成片脱落的未成优雅的向在场的众人鞠躬——包括他刚才试图一刀解决性命的林阙和终于恢复神智的青。
羽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他讨厌看到这种故意装出来的虚伪,看起来就像是三流作家写出来的那种烂俗反派一样,那种几乎把“坏”字写在脸上的恶人会干扰羽齐对于善恶的判断,而雷法的根基也将随之动摇。
更何况在这个距离下羽齐也有着一击必杀的自信。
“很有自信嘛,不过倒也是,你的雷法确实可以将一切消弭于无形之中,就算我的这具身躯恐怕也没有办法挡下你的全力一击……所以我才提前给它们下了命令。”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能看到那张符纸是如何在瞬间贴近未成的额头,当然也不可能看到羽齐的步法是怎么瞬间越过七尺宽的草坪方格——对于他们而言,通过移动接近对方的过程似乎已经被删去,只留下了闭着眼睛的羽齐将符纸贴在未成额头的结果。
师父悄悄将自己的手藏在了背后,以免这其中的小戏法被未成看穿——显影流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仍属于师父释放的术法,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对其进行操控也是十分简单的事情,比如说控制流体散发的荧光强度,以此达到将羽齐的真身隐藏而使用制造出的幻象替代。
羽齐的位置从一开始就不曾变过·,而他手中的符篆也只不过是师父刻意伪造的幻象——想要描绘出紫雷符即将发动时所产生的雷光与灵力波动对于师父而言只需要稍微回忆一下自己亲身承受时所见到的那些景象就可以了,描绘出的幻想自然也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程度。
“没骗到吗,看来是真的已经提前做出了指令。”
师父摘下了单片眼镜,用羽齐能够听得到的音量如此说道。
在即将开战的地方戴着那能够看穿灵力流向的眼镜固然能够察觉到对方悄悄准备的术法,但是紫雷符的光芒在眼镜中看起来就像是太阳上的日冕环,长时间直视很有可能会导致失明。
“接下来就是您的判断了,我们确实不好插手……毕竟是师傅和徒弟,最后也希望是对方能够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吧?”
师父转身对匠十三说出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而幻象被撤去的羽齐则重新显露真身,迫不得已的皱着眉头盯着未成。
“如果老爷子我,向你们提出委托呢?”
“那自然是将委托人的请求视为优先顺序,只要不违背我们所定义的善恶标准,无论是什么事情我和笨徒弟都会竭尽所能为您实现。”
师父将她那又高又尖的帽子摘了下来按在胸前,另一只手微微提起裙摆向匠十三鞠躬说道。
“犹豫的时间太久了,老东西。你不是早就想要回收我这个脱离控制的残缺品了吗,现在的机会如此恰到好处,你就不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吗。”
显影粘体已经将内部蕴含的诅咒尽数释放完成,而手臂与脖颈被严重腐蚀的未成看起来完全不在意那些已经像烂泥一样的人造皮肤,铭刻着未知文字的木质臂骨上逐渐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将原本缺失了皮肤的部分挡在了一片片绿叶之后。
“你走上了那一步,但却没有成功,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了吗?”
匠十三的大半张脸都被那装满了透镜的特殊头盔所遮挡,只剩下颤抖的嘴唇暴露在外。羽齐稍微往左方走了几步,避免自己站在匠十三与未成之间——为了以防万一,毕竟羽齐没有故意被自己人误伤的兴趣。
“怎么会是歧途,这不就是您一直研究的吗!”
察觉到了自己的脸部皮肤也被腐蚀掉一部分后,未成一直试图避免自己的面部做出过多表情,但这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任由下颚的皮肤滑落、翠绿色的枝条疯长。
《大匠书》确实是将木工钻研到了极致,因为撰写这本书的人根本没有别的材料可用——人间的冶炼技术根本做不出符合书中标准的零件,唯一能够承载术法并且达到相应标准的就只有作者带来的那种特殊木料而已。
“我说的没错吧师傅,您不就是这么做的吗?那间屋子里摆放着的,不全都是用来组装成‘我’的肢体零件吗?在场的所有人会有谁在亲眼目睹那一切之后还认为您是位德高望重的木匠?”
匠十三的手依旧保持着平稳,某种羽齐并没有学过的术法正在因这位老人的手指做出的运动而汇聚成型,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匠十三身旁的傀儡也再一次举起了那张巨弓,将白羽箭指向了掩面狂笑的未成。
“从一开始就是一样的啊,你屈服于终有一日会腐烂的恐惧,而我屈服于自己的意识将会被别人吞噬的恐惧,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和人类一样正在畏惧各自的死亡,师傅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的所作所为呢?”
羽齐想到了自己最近和师父一同解决的那几项委托,某种令他难以接受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拄着拐杖站在某座新坟前,石刻的墓碑上贴着某个人的照片。
“没错,我……确实曾经对自己的结局感到绝望,而且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回避的结局。但你——我耗尽半生心血按照《大匠书》中的记载创造出的拥有真正人格的完美傀儡,你的诞生意义绝不是用于安放任何人意识的容器,而是将要以人类身份继承我一切学识的……”
匠十三紧咬牙关,最后还是释放了温存在指尖的术法。
“我唯一的弟子,我引以为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