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只要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在没有得到外力介入的情况就很很快迎来死亡。

对于修行者而言,空气中弥漫的灵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他们激活肉体延缓伤势造成的影响,但所谓的致命伤指的是修行者或普通人都无能为力的伤势,其与死亡紧密相连,很难凭借术法或是医学手段将其挽救回来。

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傀儡的弱点——亦或是说可以造成致命伤的位置,与人类的差别并不明显。胸口的动力核心被摧毁就会停止行动,而头部的思维构件被摧毁则会陷入瘫痪,两者对于傀儡而言都对应了人类所无可避免的结局,即死亡。

那么,如果存在这么一种躯体,其特性介于傀儡与人类之间,但却又完美的克服了人类和傀儡无可避免的弱点——或许将之称之为完成了进化的人类更合适一些,面对这种存在,羽齐无法确定自己的雷法还能否起效。

毕竟……三分之二的形体都已经被消灭却依旧能够自动复原的生物除了仙人以外似乎令人想不出第二个答案了。

羽齐放弃了回收自己面前那两张已经烧毁大半的符纸,一脸平静的评估着刚刚那一击的破坏力——他曾经认为按照正常傀儡的攻击模式,射出的弓箭最多也就是能够承载一些能够辅助导向的术法,但实际呈现出的效果已经远远超出羽齐的预估。

如果不是因为在那股高热气流遭到快速压缩而产生的爆鸣声先一步传进了羽齐的耳中,他与身后的众人或许都会因为那一箭所产生的冲击而飞向空中。

“看起来……没什么用不是吗?您的力量似乎衰退了不少啊,那张弓不是应该由您自己去拉开弓弦的吗,还是说那张弓剩余的使用寿命已经不足以令它被拉满了?”

蠕动的藤条下传来了有些模糊的声音,整个上半身已经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未成仅靠从躯体断面涌出的藤条维持着形体,尚且继续维持着那异常的生长速度但却不向四周蔓延的枝丫层层缠绕,将原本只是空壳的躯体重新填补完整。

“不过,还真是有点痛……自从把躯体换成和您一样的材质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疼痛感。怎么说好呢,又让我回想起来自己还算是人的那段时光了。”

表层的枝干被新生的嫩芽所取代,而那些本应该成长为某种植物叶片的嫩芽屈服于某种强大的束缚力,使得原本粗糙且令人生厌的粗糙外形得到了进一步加工——那原本与人类外表相去甚远的植物集合体最终固定为未成刚刚登场时的样貌,就连身上穿着的道袍也一并恢复了原样。

羽齐想到了同样具有不死性质的苏无义,那个很久以前就因为不死仙药的效果而脱离轮回的异类——那种不死与他现在所目睹的异状在本质上有着明显的不同,而且实际效果也有着天差地别。

“他那死而复生的奥秘源自异境力量的加持,如果有办法把他封存在另一个世界就好办了……不过时间紧迫,原材料也不够啊。”

师父食指抵在下颚,单片眼镜上映照出了那已经令人感到有些恶心的身躯。

“恩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你的雷法只能抹除此世之物,但凭借偷窃而来的木料,那个曾经是未成的存在已经被某种高位的存在吞噬了。即使在这里舍去你因为破戒而遭受的伤害,也只不过是用雷法抹掉了他最后的自制力而已,那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羽齐放下了手中的符篆,原本已经开始舔舐那黄色便签纸的火苗消散在空气之中,而原本已经开始隆隆作响的云层也重新回归了平静。

“难道我们就只能站在这边看着吗,老爷爷他看起来情况也很不妙啊。”

“你叔爷爷已经委托羽家书店了,就不能稍微对我们的实力稍微有点信心吗,好歹还有我这个将魔道学研究到顶峰的人在场诶。”

“明明就是能够窝在书架顶玩上一整天电脑的茧居族而已,怎么看都不可靠啊!”

“哦吼,你居然敢怀疑我的实力,等下次我们星耀女子会举办活动的时候可别说我欺负你。”

“那也得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之后再说,你难不成还真有办法把那家伙击败?”

林阙忙着将灵力重新渡让给青——准确来说是已经重新变回面具状态的青,那团性质不明的火焰过量消耗了其体内的灵力,使得原本凭借灵力显化出的躯体化为乌有。

但无论如何,只要寄存在面具之中的意识并没有遭受实质性的毁灭,青就能够像韭菜一样循环再生,而对于林阙而言最需要担心的事情也已经得到了解决,精神上的放松也自然体现在了遣词用句上。

羽齐则是很在意那个莫名其妙的星耀什么什么的东西,他曾经在一周前打扫房间的时候从师父的桌子上看到过有着相同词语的图纸,但那时的师父成功的借助偷吃草莓布丁的罪行将羽齐的注意力转移,而此事在他脑海中残留下的印象也只有之后追着师父施展雷法的那段经历。

“啊哈哈,那件事情你之后就会知道,现在还是先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援助匠十三老爷子比较好吧?我觉得像这种程度的攻击应该是没办法定胜负的,更何况老爷子看起来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啊。”

师父说出的判断乃是在场所有人的一致意见,没有人会认为那种足以抹去山峰的弓箭能够毫无代价的随意使用,更何况匠十三看起来已经连站在原地都十分费力,维系着自己的傀儡肯定也已经耗尽了那位老人的最后一丝力量。

“您找来的帮手们可都在关心您啊,不考虑做些什么向他们证明自己还有一战之力吗?还是说您那顽固而无聊的尊严感依旧牢牢锁住了您的选项,强迫着您继续抑制着自己的修复系统?”

已经完全恢复的未成从容不迫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尽管那由藤蔓拟态而成的衣物上面并没有褶皱或灰尘,而后慢条斯理的走向匠十三。

那片区域从始至终都被阵法守护着,普通傀儡的攻势根本没有办法撼动那看起来似乎无懈可击的屏障,但已经接近傀儡顶点同时超越了人类的未成看起来相当有信心能够在解决匠十三之后轻松穿过结界,然后拿到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不过是个外人随便挑唆几句,你就真的认为自己肩负着的使命与将要做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了?”

匠十三拄着树枝挺直腰杆,他原本就不认为刚刚的攻击能够对已经替换完大部分身体的未成起效,那充其量只不过是非人的怪物之间打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匠十三还是在犹豫,直接使用力量确实可以让他获得远超未成的再生能力,但这也就是问题所在——为了作为一个正常的生物迎接死亡,匠十三已经将自己体内的天乡木压制了几十年,自己的大限也许就在几年之后,他不想让自己的努力就这样功亏一篑。

“或许是,或许又不是,但正确与否对于我而言还有意义吗?我已经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都弄不清楚了,现如今找您讨个说法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从血肉之躯转化为活木制成的傀儡,被替换掉的不仅仅只是躯体,就连精神也一并变得扭曲——羽齐这一次静静的看着那外表看起来正常,精神却已经变质的未成所做出的一举一动,将那偏离人道的身影映照进自己的眼中。

而后,在师父预料之中的事情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发生,羽齐提前布下的阵法完美的发挥了效果,但匠十三因为距离羽齐过远而无法顾及。

黑色的火焰在瞬间将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的草坪化为焦土,匠十三的傀儡在瞬间将手中的弓箭刺入匠十三的胸口,而未成则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步伐不变,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曾经的老师面前。

“再不动手,我就直接毁了亿魔铭刻,您这么多年以来的苦工可就全都化为乌有了哦?”

“你果然什么都不明白,只是被人骗了而已……”

红色的“血液”沿着破体而出的铁质箭头缓缓流出——在未成展现出那明显异于人类的身体构成之后,羽齐已经不能确定那红色的液体究竟是不是血,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委托人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对方不要求自己的动手,羽齐就永远没办法出手直接灭掉未成。

“请下命令。”

从刚才起就没怎么说过话的小女仆站了出来,拉了拉羽齐的衣袖。

“再继续下去,前任主人的计划,将付之一炬。在下被赋予的,使命,能否完成,在此一役。”

羽齐转头望向小女仆,心里想着师父曾经在击败他的傀儡后警告他的那句话。

如果师父那个时灵时不灵的塔罗牌占卜能够准确预测到这一次的未来,羽齐现在的抉择无疑是将小女仆推入必死的结局之中。

所谓的使命即是如此,给小女仆下达指令的存在毫无疑问的预见到了这个未来的可能性,所以才将她雪藏到了现在。

为的就是在这一刻切实的我住胜利的可能性,将已经偏离常轨的狂人拉回正轨。

“在下的结局,您和师父看似,都已知晓……”

小女仆将插在地面上的盾牌拔了起来——刚刚匠十三施展的攻击被小女仆提前挡住了一部分,即使是面对着黑色的火焰,她依旧毫不犹豫的将自己那面木质盾牌架在了羽齐面前。

“虽然曾经一度,感到迷茫,但在书店,度过的这几天,在下确实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表情,对于一般人而言那大概只能算是极为差劲的鬼脸,但羽齐知道那是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才会展现出的特殊笑容。

“明白了,吵吵闹闹并不代表真的生气,知道了店主笑着的时候打人会更痛,以及即使不饿看到别人吃掉甜品的时候也会馋得躺在地上扭来扭去,还有很多很多……”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这位原本说话会不自然停顿的傀儡女仆正在用无比流畅的话语倾吐着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场所有人也都感受到了那股萦绕在词句之间的不舍之情。

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对方并非人类,或许他们会真的认为眼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不舍得与众人分离的少女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在下真的希望能够继续在书店工作,为您和师父安排每一顿的餐点,大家一起笑着收拾书架和地下仓库,悠闲的漫步在饭后前往超市随意采购……”

羽齐在自己完全没意识到的时候捏烂了手中的符篆,他很想直接撕毁契约斩断这段牵连三位傀儡的因果,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只不过是将这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未来推迟而已——匠十三终有一天会再找到自己的继承者,而小女仆也终究会为了履行自己诛杀异端的使命而遭受毁灭的结局,这是不知多少年以前就因为那位无名仙人的举措而交叠缠绕的因果,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单凭雷法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所以,请您下令吧……即使最后违背了自己的想法,我也有着为履行命令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觉悟。”

“预言未必就一定为真,笨徒弟你也别太担心……只要还存在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有办法……”

“再加上我的命术,总归会有办法的,所以前辈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林阙抱着青的面具轻轻拍打着羽齐的后背,而师父则在一旁为小女仆施加了各种魔法术式——虽然大多数对傀儡而言都并不能起效,但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了。

“嚯哈哈哈哈,那才是真正的姿态,那才是我等主人下令并真正希望我们成就的姿态啊……”

干枯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了无边刚猛的力量,原本紧紧锁住匠十三脖颈的傀儡手臂被硬生生掰成了满地碎片。本应该被洞穿核心而死的匠十三硬生生的将自己从鬼门关边缘拉了回来,一拳打断了身后傀儡的脖子。

“为了守护而甘愿牺牲,为了肃正人道而举盾向前,即使手握幸福也绝不会因此迷失方向,只有这样的傀儡才是你的天敌吧。”

匠十三笑的极为畅快,仅凭拳风就将席卷向自己的黑炎尽数吹散,全然不顾那被箭刺穿的伤口正在向外喷涌着红色的液体。

“愚蠢,无聊,而且毫无效率可言。想要更有效率的杀掉我就应该允许那个已经成就果位的术者使用雷法——不过我也已经对此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算他真的破戒开口念诵真言我也有逃生的方法。”

“不,我不会让他动手,绝不会让那孩子的手上再染满鲜血就是我当年立下的誓言,无论如何都绝不会改变。”

“这是我们这些非人之物的私事,而且这些陈年旧事早就应该做一个了结了。”

小女仆踏入黑色的火焰之中,师父施加的魔法加护之中有四种以上是专门用以对抗这种特殊的火焰,她已经无需在意那些包含恶意的火焰对自己可能造成的任何影响。

原本已经烧得凹陷下去的地面呈现出完美的圆形,积蓄其中的火焰如同满载恶意的海洋,而小女仆则毫不犹豫的举盾向前,于是一切污秽便在她面前避让开来,海洋就此一分为二。

“哼嗯,真不错,只有这样才有吞噬的价值,虽然已经舍弃为人之道,但是你毕竟是当年最早制造出的十三具傀儡之一,吃了你应该会让我更加接近完美吧?”

站在火焰中心的未成扭了扭脖子,一只手接住了匠十三瞬间突进到自己面前挥出的一拳,转身将他甩向空中。

“天雷地法,共化始终!”

匠十三念出的经文激活了他的头盔,炫目的光柱射向地面,轻而易举的切断了未成的手臂。

“您果然没有放弃重新建造工厂,基本切割设备已经做好了,难不成已经开始继续制造了?”

未成一脚踹向匠十三的肩膀,飞身扑向自己那条掉落在黑色火焰之中的右臂——被匠十三切开的伤口并没有办法借助天乡木的修复功能自行恢复,想要重新修复手臂就必须将自己的断肢重新吸收。

“此路不通!”

黑色的巨盾闪耀着特殊的光泽,即使未成想要在接触到盾牌的瞬间吞噬掉作为构成物之一的天乡木也毫无反应,师父的魔法加护已经将小女仆从头到脚全部严密的保护起来,寻常的攻击已经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已经被完全转化为天乡木的拳头重重的轰向盾牌,然而小女仆也仅仅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硬是没有向后挪动半步。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我是错的?从头开始制造人类这种想法本身就不正常,明明只是非人之物还想着成为人类,你们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啊!”

暗器偷袭,武器挥砍,术法施为,符篆焚尽——此世术者所能施展的一切手段几乎都被未成用了个遍,而他原本恢复如初的身体也开始产生了异变,无数人形开始挣扎着向外扩展,看起来像极了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光景。

“这还真是像极了你的思考方式,嫌恶人类,沉迷邪道,将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全都吞噬殆尽,最终化作这种扭曲的姿态。”

小女仆用尽全身的力气挡住了未成的攻击,将最后一瞬间露出的破绽毫无保留的展现在未成面前——即使有着师父用尽手头一切资源所施展的加护,但盾牌本身的材质与未成终归属于同源之物,承受如此多的攻击早已到达了它的极限,被击破也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而已。

“那种终有一天会死的存在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我要成就的是永恒延续的状态,我要用那种方式到达顶峰啊!”

手指已经异化成为树枝的未成嘶吼着,身上那些凸显出来的人形也在与他一同喊叫着——虽然他并没有提到过自己究竟何时吞噬了那些木楔众,但小女仆能够准确无误的叫出他们每一个个体的代号,甚至能够清楚地记得每个木楔众各自有着什么样的能力。

所以无论对方施展什么样的攻势,小女仆总能轻易避开。这与盾牌无关,也与小女仆本身的性能无关,木楔众原本就是同一种木料所造,心意相通自然能够对彼此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明明那么厌恶人类,却依旧要依赖修行者的手段,不惜依靠他们的帮助吞噬其他的傀儡,这就是你所谓的成就不死,所谓的解脱之道吗?”

匠十三低沉的声音从漫天火焰中响起,未成甚至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便被那原本应该衰弱无力的拳头砸向地面。

黑色的火焰足以焚毁毫无保护措施的木楔众——未成早就已经做过数次实验,但从来没有哪个个体能够像匠十三和小女仆那样完全无视了火焰的影响。

“为什么我们没有事,你还没学到家啊,为师可是留了不少东西准备之后再传授给你,之后再给我从头学起吧!”

又是一拳,木质的躯体相撞所产生的冲击震散了周围的火焰,而未成脸上由树藤构筑的表情也濒临崩溃——天乡木之间难以相容,像这样互相殴打总会彼此吸收养分,最终一定会有其中一个因此而死去。

“之所以想要成为人类,是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终有一日到来的结局!”

张开的五指一根一根并拢,匠十三将手掌握成拳头,又一次重击未成的面部。

“我从来没想过要复活那个早就已经随风而逝的意识,在那间屋中所做的一切也从来不是为了能够延续我生存下去的傀儡。”

最后一击没有锤在未成的脸上,而是砸在距离他脑袋旁边不到三厘米的地方。

“那是为了能够让你拥有人类之躯,为了让你以人类的方式度过一生而做的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