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沾染过邪恶,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掉了哦?”
那个模糊的身影看起来像是许多人的样貌重叠在一起,但声音却很清晰:“只要犯下恶行,那股粘稠的污垢就会沾染在灵魂深处。或许那些并不了解你的人看不到,但只要他们看到了,就总会以另外的眼光注视着你。”
自己在何时犯下恶行了呢——坚守自己的行为准则的人如此诘问自己,但在这片空无的世界之中,只有对方的声音才能得以回响。
“改过自新,其他人会常常这么劝你的啦,毕竟眼睁睁看着一个人被泥潭吞没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嘴上说说还能提高自己的道德地位,谁会吝惜那几口唾沫呢?”
黄麻的茎叶早就被冰冷的溪水浸泡过,只需要用手轻轻拨弄就能撕出纤维。
那人的身旁已经堆满了一筐处理过的黄麻,手上正在摆弄的就是最后一根。
溪流、人、箩筐、黄麻,除了这些以外,在这片赤红的世界里就只有遍地棺木,以及那个被血液浸透的木质高台。
“你的所作所为可比那些随口说说的人恶劣得多,不仅自己强行忘掉了自己的罪行,现在还要强迫别人逃离自己犯下的罪责吗?”
自己的位置发生了变幻,浸湿的麻绳紧紧捆住了脖子与手指,于是咒词无法从口中说出,手诀也无从施展。
木质方台上的黑血浸透了自己的裤腿,已经被烈酒擦拭过的鬼头刀晃晃悠悠的漂向空中,那个插在自己脖颈后的木牌也被人丢至台下。
而后便是一声轻响,一片漆黑。
“笨徒弟你别在这种时候犯困啊,快再给他来一下!”
师父站在旁边颇为激动地挥舞着拳头,仿佛刚刚那一道劈在坑洞中央的雷霆不够过瘾一样。
羽齐收束灵力,将原本还能再使用个几次的符篆举在嘴边。他没有办法连续施展刚才的那种雷霆,然而像以往那样随性使用紫雷符又会导致符纸迅速消耗,用以控制结界的符纸也已经所剩无几。
精确到以米为单位的术法是过去的羽齐才能够心无旁鹭施展的技巧,现在的他本能的厌恶那洗练到极致的术法。
“……对……那就由我来吧,把我和林家的小姑娘一起放进去,你只需要维持结界即可。”
师父自然能够看得懂羽齐究竟在想什么,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一把拉住林阙的手向前走去。
“等等啊,就这样直接进去?你难不成是疯了,至少也要等我把护身法器激活……”
“那种东西没用哦?我建议你还是先把贵重物品什么的都摘下来,毕竟那里面的环境堪比八卦炉,就算是把钢铁烧成气体也绰绰有余。”
林阙也想要赶快进去救人,但她也知道那里面的黑色火焰绝非她所能应对的东西——这和实力无关,她完全不了解那东西的性质,而知识的匮乏正是修行者对决时的大忌。
所以尽管林阙和师父经常吵吵闹闹,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十分理智的听从了师父的劝告,把那些由林华长老开发制造的各类饰品统统放在青的面具碎片旁边。
发簪,束带,尾戒,还有护身玉,原本置于林华长老重重保护之下的林阙现如今已经放下了所有防御,而师父则仅仅只是牵着林阙的手,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穿过了羽齐为她们仅仅开启一瞬的入口。
“等等啊,不释放术法就进来岂不是……诶?”
淡蓝色的荧光将二人包裹,原本连岩石都能烧熔的黑色火焰距离林阙的指尖不过几毫米的距离,但她却完全感受不到那股对于任何生命体都极具毁灭性的热量。
羽齐站在坑洞的边缘向她们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随后那身影便被结界内的火焰所遮挡,再也看不到除了火焰以外的东西。
“你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了吧,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笨徒弟刚才把结界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包在周围……大概能撑几分钟?”
师父的那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要从林阙这里获得解答,所以她保持沉默,静静地观察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火焰。
从远处来看能够明白这毫无意义问是火焰,但在林阙深入火焰之中时,她才能看到火焰的源头与本貌。
扭曲,污秽,其中还夹杂着强力的诅咒,林阙从未见过这种邪恶到极致的东西,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但师父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这才使得她没有脱离结界覆盖的范围。
“林家的大小姐,你当初救青的时候所说的豪言壮语呢?该不会看到这点三流术法就吓得走不动路了吧?”
师父的眼睛清澈无物,并没有丝毫嘲笑的意思,她只是单纯望着犹豫不决的林阙,等待对方做出自己的判断。
实际上如果可能的话,师父根本不想让任何人进入这片区域——她从这股力量中感受到了某个熟悉的存在,那是来自过去的幻影,是她来到这片土地的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因为林阙的命术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远超林阙所认为的作用,师父恨不得希望只有自己一人踏入这片火焰之中。
获取胜利所需的要素太多了——师父在头脑中重新浏览了一遍自己所列出的清单,小声嘀咕着。
“老爷爷他真的……”
林阙知道师父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那股力量与修行者并不相同,并非借助灵力施展的技艺,而是某些林阙在书中才能看到的奇特景象,而且她曾亲眼看过师父与羽齐合力创造宇宙的术法,令死者重新复活也许并没有那么困难。
“那不一样,而且你所想的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既鲁莽又危险,而且违背了你们所说的‘天道’。”
师父并不介意地上烧熔成赤红色的地表,随意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做了下来。
林阙听出来对方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于是也学着师父的动作找了个相对平整的地方——即使已经被告知保护自己不被火焰烧成灰烬的术法撑不了几分钟,但林阙并不急躁,仿佛一切都如一开始预定的那样。
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师父那无论何时都似乎全知全能的本领,林阙坐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理应体会到的危险与恐惧,而这也是她刚刚为什么没有立刻掉头折返的原因。
“如果活着的人误入灵界,我当然有上百种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从灵界带回来,因为那本来就不属于灵界,不会破坏两界平衡。”
师父一边讲解着一边从裙子内侧的口袋中掏出各种各样的材料,其中有几样甚至是林阙刚刚还拿在手中的。
“把原本就属于物质世界的生灵带回不会有任何障碍,而且原本错位的平衡也会得以归正,不会留下丝毫隐患,你的叔爷爷刚才就已经很接近这个状况,但我依旧能够把他从那边拉回来。”
师父低头将淡蓝色的结晶搓成粉末洒在裙摆上,小心翼翼的勾勒着魔法阵的雏形:“但如果那原本就是灵界的东西,想要把它带到人间就得付出代价,带出一个灵魂所需的代价大到无法想象。”
“可是,中元节……”
林阙想起来她和这位自称是“师父”的少女第一次相遇的契机,但好奇心又迫使她想要继续听师父说下去——私塾老师自然讲过这段知识,无外乎就是些“天道守恒”、“死生有别”之类的陈词滥调,像这样倾听研究不同体系的人讲述这段知识则有着另外一种感觉。
“鬼门,山神,还有十王殿,那就是代价。你可知神祇的存在并不只是力量的体现?它们付出的东西远比得到的力量要多,不过这种事情不是我们活在人间的生灵所能探讨的事情……”
师父稍微摇了摇头,任凭手心中最后一缕粉末飞向黑色火焰构成的墙壁之中。
一股与灵力类似的力量荡漾开来,林阙知道那就是师父自身保有的魔力,但却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更别说想要将其如同灵力一样运用自如。
——但雪婉就可以,为什么呢?
“剪切,或者说是嫁接,那股力量的施行同样需要支付代价,所以她才会带着自己的老师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参加‘以文入圣’的祭典。”
淡蓝色的光芒在师父的手中浮动,随即碎裂成无数光粒,在她的右手上留下数十道伤口。
林阙还没来得及把手伸向自己衬衣上的口袋——那里面留着以防不测的疗伤符篆——就被师父一把推倒在地。
黑色的藤蔓切开火焰从趴倒在地的二人头顶掠过,上面缠绕着师父刚刚撒入火焰中的那抹淡蓝色光芒。
“稍微有点痛,这次得多加点报酬……把借阅上限提高什么的。”
师父用衣袖缠住伤口,扶着林阙的肩膀示意对方蹲在地上慢慢前进:“而且我稍微有点生气了,这晚上已经受伤三次了,就算是笨蛋徒弟也没这么过分,得好好教训一下对方才行。”
依旧是那种并不需要回答的发言方式,而且就算要林阙顺着师父的话往下说,她也完全不明白师父究竟在说什么——她现在就像是在蒙着眼睛通过悬崖上的独木桥,而师父则是唯一知道正确路径的那个人。
所以林阙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对方能够稍微正经一点,好证明自己心中的那种安全感并非一时错觉。
“你的那个术法,还能再继续使用吗?如果现在你能把我身上的运势稍微调换一下,我们也许能够提前结束任务……赶在弱小的少女傀儡被火焰烧成灰烬之前。”
师父的手中又一次升起淡蓝色的微光,那些在火焰中穿行的藤蔓曾经有数次与林阙她们擦肩而过,而师父依旧沿着自己认定的路径向前慢慢挪动着,就像是完全没听到藤蔓在她们身边切开火焰抽打地面的声音。
“灵力倒是还撑得住,但是行使命术会导致我的运势出现波动……而且这结界能够撑住吗,不会突然裂开什么的?”
林阙确实对终于有自己能够派上用场的机会而感到高兴,但她也明白师父的计划永远都是不容失误的险招——至少“五门”分部的情报室得出的结论很少出错,而且这与林阙凭直觉做出的判断一样。
尽管林阙并不想将自己术法中存在的弱点暴露给别人,但她更不想因为事前缺少交流而导致计划失败,更别说要因此牺牲一个人的性命。
“那个……啊,对,那确实已经是人了。不过这次的目标可不是救一个人,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正与邪,阴与阳,员工和敌人,全都得救下来才算是胜利。”
师父突然停住脚步,避开了面前猛然落下的藤条,转身将手指戳在林阙那张毫无防备的脸上。
想要将所有胜利的要素集齐看起来几乎不可能,但师父现在勉强算是凑齐了那些旁人听来无法理解的条件,可以说已经算是站在通往胜利的大门面前了。
“可是,救下未成真的还有意义吗,老爷爷他不也没能成功说服未成改邪归正,甚至还……”
林阙虽然并不清楚匠十三和林华长老之间的关系,但她也至少知道如果没有那位老者所提供的技术,这世界上就不可能诞生她的第一位朋友。
所以林阙才会为匠十三的结局感到悲伤,即使那是他自愿选择的结局。
“魔力留下的痕迹会被水沾湿,你可千万要控制好泪腺……我可不想看到有女孩子在我眼前被烧成焦炭,所以最好暂时先忘了那位老爷子,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释放术法上,你应该能做到吧?”
师父的手指在掌心拂过,洁白的布料从手指经过的地方绽开,林阙隐约看到了那块被师父凭空变出来的手帕角落似乎绣着名字,但很快视线就被一片纯白所遮挡。
“唔……”
略显粗糙的擦拭手法使得林阙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揉的有些红肿,她稍微废了些力气才让师父调整了擦拭的力道,但实际上林阙也只不过是有些鼻子发酸,距离真正哭泣出声还有段距离。
“你对你的术法了解多少,你知道它究竟能够实现什么样的效果吗?”
师父将完成了使命的手帕攥在手中,再次张开手掌的时候已然空无一物,就像是那手帕原本就不曾存在一样。
“改变运势,修改原本已经固定的命运,将灾厄或幸福提前亦或是错后……就像调换书页的顺序一样。”
“在你看来或许那术法仅仅改变了你想要改变的运势……但那样的话术法本身的原理应该和神职人员所使用的祝福术没有区别,但实际上这术法远比你所想像的要强大的多。”
师父轻轻牵起林阙的手,原本仅在心中默默回忆着的术法被迅速编织成型,体内灵力无比自然的沿着指尖渗出,将林家最神秘的术法原原本本的展露在师父面前——师父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她在那朦胧的术法光辉浮现之前就已闭上了双眼,微微屈膝对林阙微笑。
“吾友,今日吾可有幸蒙受这股力量?”
林阙早就已经将自身安危连同无缘由的信任一并交付给这位眼前这位少女,现如今在谈论究竟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支援未免太过生疏。
“此术虽为不传之秘,今日既受吾友所托,自当全力以赴。”
林阙没再多说什么,仅仅将手中那早已编织完成的术法,将那已完全顺遂自己意志的术法托付给了自己现在才承认的友人身上。
羽齐稍微有点焦虑,一方面是用以束缚黑色火焰的阵法即将濒临崩溃,另一方面则是师父那听起来极为冒险的计划。
他知道师父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就不死之身,来自人间的力量已经很难将那混杂了上千种祝福的身体毁灭,但林阙终究还只是个和羽齐一样的人类。
黑色的火焰包含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羽齐仅仅只是站在远处望着那火焰就抑制不住自己体内奔腾的灵力,那其中的某种力量正在催促着他尽快采取行动。
但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羽齐低头看了眼手表,不禁皱了皱眉。
师父的作战计划一向精确到秒,虽然有的时候会因为形势所迫而做出各种各样的调整,更有那些不能对羽齐提及的“额外计划”存在——但总体上来说,师父很少超时。
自己分割出去的那部分结界最多只能保护林阙和师父在火焰之中支撑几分钟而已,虽然师父说过自己有办法稍微延长结界在火中的维持,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五分钟。
羽齐完全可以凭借雷法强行荡平这片区域,那些黑色的火焰即便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却也依旧惧怕着九霄之上的雷霆,但他并不能出手。
契约牢牢束缚着羽齐的手指与经络,尽管并不至于使他完全失去力量,但也完全没有办法做出半点违背契约的事情。
——看来我也是个傀儡。
羽齐试着伸手虚指结界中央的某个位置,他能够感受到那股歪曲的力量位于何处,但他无法将已经捆缚在指尖的雷霆降在那里。
羽齐只能等待,等待师父和林阙将终结此事的关键人物从死境带回,然后他才能免受这种束缚的袭扰,随性的释放自己的力量。
皮鞋轻轻叩击脚下的土地,指尖的雷霆已经变得暴躁不安,而羽齐只能试探着从那团黑色的火焰之中猜测师父她们的位置,以及距离小女仆究竟还有多远的距离。
手指抖动,天上的乌云随之颤抖,地下的灵脉几乎沸腾,羽齐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真切的体验到前任店主托付给自己的这份契约之重,重到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随着言语一并被封印的力量。
结界内无尽的火焰完全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而如果那个能在黑暗中给予他提示的人就此消失,继续持有契约与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羽齐猛地握紧拳头,就好像这个动作能够将手中的细小雷霆连同脑中的想法一并摧毁——成就果位的人绝不能胡思乱想,他们的言语与想法足以改变世界,即使羽齐现在已经不再拥有那股力量,他也不希望存在那种可能性。
——之前的那道雷霆的落点应该极其接近未成,所以契约才会试图以更强的力量阻止我……那小女仆会在哪?
在脑中回想着黑色火焰盈满结界内部的场景,羽齐伸出双手调整着结界的厚度,试图让火焰按照他的想法在结界内移动——只不过那是徒劳的,他能够将火焰控制在结界范围之内只是因为那片土地早已被符篆锁定,现在再试图移动结界本身就像是水中捞月。
“呼!”
今晚的风向从入夜起已经变过数次,羽齐也大概能够读懂风向变化之中所暗含的讯息——并非算字卖卦的那种零碎知识,而是源于羽齐内心的某种感悟。
——所以她才会说不需要提前约定暗号……这确实是相当明显,大概只有白痴才会察觉不到吧。
渐渐变强的西北风卷起了草地上的残枝落叶,羽齐稍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符篆贴在了林阙和师父堆在草坪上的那堆零碎饰品上。
虽然师父的东西丢了也没什么损失,但林家大小姐所用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稀罕之物,遗失一样就有可能令羽齐损失惨重。
“呼……”
此世污浊尽数呼出,羽齐伸手抽出口袋中已经无比炽热的符篆,将体内躁动的灵力连同地下灵脉中溢出的灵力一并灌注其中。
——九霄雷若天尊化生妙法,上清合道,度化世间苦楚。
瞬间消失的灵力使得羽齐有些头晕,但他的眼睛已经找到了未成所处的位置,而用来唤醒沉睡之人的术法也已准备就绪。
天上的乌云散尽,夜空之中却连星辰与皓月的踪影都难以寻觅。
师父和林阙因传送魔法术式定位失误而从空中跌落草坪,但她们也没心思感受疼痛,而是屏息凝神注视着天空。
那吞噬了夜空的光芒,从天而降的苍白雷霆,让人连一句感慨都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