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寒冷、滿是霉味、錯綜複雜的管道、一刻不停的風扇、按固定時間規律啟動的術法以及那顆自從點燃后就從未停止過運轉的人造陣法核心。

如果說地下靈脈提供了“五門”分部維持這座城市中一切陣法以及相關設施的能量,那麼也許早在幾十年前這座城市的地下就已經被徹底掏空——靈脈中的靈力雖然號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無止境的索取終會導致靈脈本身的衰落,這片土地將會因為失去靈脈而蛻變為一片荒漠。

不是人類砍伐樹木、開採礦物、傾倒垃圾所導致的那種物質層面上的毀滅,而是這片土地對於任何形式的生命體而言都已經失去了意義,這片區域將會成為真正的“死地”。

但只要有這顆永不熄滅的核心持續不斷的將提取出的靈力反向壓縮回靈脈之中,原本幾乎無計可施的靈脈萎縮將會得到抑制,修行者們也得以延續。

這就是當年湘家家主做出的犧牲——將自己家族的命運作為賭注投入核心之中,並以此強行穩定住了原本不可能正常運轉的陣法核心,達成了五大家族投入人力、智慧、時間、財物以及所有能支付的一切后終於觸碰到的陣法極致。

無限循環的永動機不存在於世,但如果將一族的命運作為燃料加以焚燒,那便至少還能繼續將修行者們的未來延續下去。

用命運交換命運,林家代代相傳的秘法正是陣法核心的運作原理,也是只有了解到一切真相之後的湘雲才能明白的東西。

“確實,無比美麗。”

湘雲靜靜的站在閃爍着靈力火焰的陣法核心前,距離那吞噬了自己家族所有人命運的萬惡之源只隔着一道護欄以及一面亞克力隔板,但她卻完全沒有衝上前去一拳毀掉它的衝動。

或許以前曾經有過,但現在那股憤怒早已蕩然無存。

雖然湘雲沒有學過“隔牆觀物”的術法——就算學了也不可能在遍布干擾類術法的“五門”分部中隨意使用——以至於無法看到陣法核心下方數百米深處連接的靈脈,但她能夠感受到那條奔涌不止且從未出現停止的靈力河流。

畢竟,湘雲的命運雖然只是湘家所有人命運的一部分,但也同樣被塞入陣法核心中充當燃料焚燒,自己的那份“可能出現”的未來究竟流向何處自然也是她本人一清二楚的事情。

原本應該分給生命個體的“某樣東西”重新回歸到起源之中,那種特殊的感受很難讓人因此心生恨意。

更何況,現在的湘雲已經不會再因為這種事情而患得患失了。

“您想和我說的,就是這些嗎?”

湘雲轉過身來面向早已待在這裡等候多時的“某個人類”,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要說的其實還有很多,但看起來林家和雪家的人已經把那些事情都告訴你了,既然如此我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你真的不願與我們結盟嗎?”

望着原本被認為是最不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以最不可能扮演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湘雲忍不住有些發愣,但還是不假思索的說出了自己的回答:“絕不。”

即使獲得了仙人級別的靈力、體內曾被一度剝離的“運勢”也因為羽家書店的奇妙經歷而得以填補,湘雲也深知自己面對的絕不是什麼能夠憑藉一己之力對付的存在,只要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對方輕易奪去生命。

避免戰鬥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虛與委蛇本來就不是湘雲的性格,更何況對方提出的要求已經超越了正常人所能容許的範疇。

“雖然從未經歷過那場戰鬥,但就連破落門派的小輩也知道我們究竟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才奪回人類生存下去的權利,現如今怎麼可能還會有人認同您的想法。”

“善惡因時而變,我並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但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如此果斷的拒絕……明明沒有任何害處,對你們家族而言這也是最後一次起死回生的機會了。”

端坐在壓力表和電動氣閥后的那個人扶正了自己頭上的帽子,不急不忙的點燃了一根煙——即使知道自己手邊的燃氣管道只要稍有泄露就有可能把自己炸成碎片,那個人卻依舊毫不顧忌的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我不明白,按照您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做這種事,為什麼還要……”

“因為不甘心啊。”

那個人給出了湘雲難以想象的答案。

誠然,已經被奉為英雄的人在後世眼中多數都是品行高潔一塵不染的聖人,即使偶爾做出一些摻雜了私慾的行為也會作為軼事雜談被人一笑置之。但這件事情和那些讓人心生“啊普通人也會這樣做”的瑣事不同,是完全突破了倫理道德的惡行。

“維繫靈脈阻止其斷絕的偉業本應該由五大家族完成,林家負責提供命術作為運作機理,雪家負責提供祭文用以修正連接靈界的通道,風家負責設計及鑄造核心並確保裝置本身至少能夠不間斷的運轉百年,XX家負責測算適合安置裝置的靈脈節點,xx家負責XXXXXXXX。”

某種強大到令那個人也無法視若無物的禁制遮蓋了言語的真意,傳入湘雲耳中的不過是段毫無意義的雜音。

但這就已經足夠了,只要能夠聽到前三個家族的名字,就算那兩個家族的名字被刻意隱去也能猜個大概。

匯聚了當代修行者中的翹楚,集齊了所有知識,幾乎耗盡五大家族心血鑄造而成的結晶,最後卻用了一個沒落家族作為祭品才能順利啟動,也難怪這個人會心有不甘——因為這就是這個人的本性,和傳說中所描寫的一模一樣。

“無法容忍,無法接受,更無法原諒。我原以為你作為受害者會毫不猶豫的站在我這邊,沒想到居然計算失誤了,看來是我高估了你們這些小家族的人……”

“您說的確實沒錯,如果是半年前的我,大概會覺得追隨您毀掉這一切也無所謂。”

湘雲伸出一根手指擦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借用儀式中獲得的力量強行壓制住五臟六腑宛如撕裂般的感覺,依舊維持着那副平淡的表情和對方交談:“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我們家族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我也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沒必要為了報復而剝奪其他人安穩生活的權利。”

“只有喪家犬才會躲在陰溝里舔着傷口靜靜等死,你的回答甚至連這個都比不上……既然已經墮落到這種程度,那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吧,之後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

衣物摩擦的聲音響起,連帶着電梯井中鋼索與齒輪互相拉扯的聲音一起宣告了這場談判的終結。

“穀雨……”

“既然能夠直接來到地下七層,那就說明你派去與同伴合流的那具靈體已經被消滅了吧?這一點倒是完全在計劃之中,不得不誇獎一下你的判斷力。在見到我的瞬間就將靈體送去支援同伴確實是無比正確的選擇,但是啊——”

已經徹底放棄拉攏的“那個人”雖然嘴上說著談話已經結束,但卻還是和大多數制定了周密計劃達成自己目標的人一樣,忍不住開始向完全不了解情況的湘雲介紹起了自己的計劃。

“——想要重塑‘五門’設置的靈脈穩定裝置並不是只靠我這麼一個人類就能做到的事情,完美的犯罪需要的是縝密的計劃、能夠完美執行命令的幫手以及多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分支備案,既然不能將你納入麾下,那自然就要啟用應急措施。能夠將一切想象全都化為實體的術法,從我當年在戰場上看到那隻筆的時候大概就已經想象到今天的場景了,完美到不能再完美了。”

拍打塵土,打開煙盒,彈開點火器的滑蓋——一連串的動作如同鐘錶一般精準掐算着時間,也只有用術法平息了所有情緒波動的湘雲才能注意到這些動作背後的意義。

是計時。

從談話開始的時候就顯得略有些奇怪的語速,刻意調節到顯得有些不自然的呼吸聲,每隔固定時間就必然點燃的新香煙,這一切都看起來不正常的舉動很明顯是為了記錄時間流逝。

——但是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法記錄時間?明明隨時隨地都可以看錶……

留給湘雲思考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她原本也不是什麼擅長解密的人,每次看推理小說都是直到整本書結束才能醒悟真相的那類人,就連這兩個月偶爾和這幾位女生聚會時玩的解密桌游也是最先敗下陣來的角色,想要讓她根據這一點看穿對方的真意實在是強人所難。

更何況湘雲所面對的對手也不是什麼等閑之輩,而是在當年那場幾乎把這片土地上的人類逼到絕境的“百鬼之亂”中統率人類走向勝利的無名之人。

“你是不可能找到計劃中的漏洞的,因為這可是早在‘百鬼之亂’開始前就在籌措的計劃。就算這一次沒能成功,只要能夠回收足夠多的成果也就足以算得上是勝利,而一次次微小的勝利最終會形成足以焚燒一切的火勢,屆時就算是請到什麼樣的援兵也不可能阻止我們了。”

“叮~”

在那個人準備轉身走向電梯門旁邊的緊急撤離通道時,停止拉動繩索的電梯終於將它所搭載的乘客運送到了目的地,而這一切大概也在那個人的預料之中。

——要說為什麼的話,大概就是因為那個人在腦袋被砍飛之前還裝模做樣的向電梯門內打了個招呼吧。

湘雲並不覺得意外,自從她察覺到穀雨執行計劃失敗開始以最快速度重新再生的那個瞬間,她就明白自己接下來將要應付的對手究竟是誰了。

“早知道就應該在你一露面的時候就徹底把你掰碎扔進下水道里……”

“真是粗暴的打招呼方式。雖說為了控制你幫我們幹活所以才儘可能的剝奪了理性的那部分,但現在看來好像反而更不容易控制了?”

已經開始啟用術法強化自身的湘雲以及身首異處的那個人的視線此刻都彙集在屹立於電梯中繪枋身上,只不過一個是在與繪枋手上的妖刀說話,另一個是在和某個根本不在現場的人抱怨。

“真不錯,沒想到地下居然窩藏了如此多的妖怪。我,對於各位能夠自願化作薪柴一事感到由衷的感激。”

雖然表情看起來確實是在對現狀感到愉悅,但語調中除了無盡的怒火以外根本不存在其他任何東西——如果說之前和湘雲交談的繪枋是個溫和待人、偶爾有些交流障礙的大姐姐,那麼現在的繪枋就只是一個單純的以“殺死妖怪”作為存在意義的異類而已。

那不是正常人應有的狀態,但偏偏又是繪枋心中真實存在的想法。

即使湘雲能夠有辦法破除繪枋與妖刀之間締結的契約,那也只不過是解除了她手中的武器而已,妖刀本身根本沒有那個資格操控已經擁有仙人級別靈力的繪枋。

“沒錯,在這裡的一切都是薪柴,你只需要把我們盡數殺光,將這裡化為煉獄就好……”

“這種事不需要你這種東西替我複述,滾回你該去的地方。”

繪枋僅僅只是隨手一揮,完全由靈力燃燒產生的火焰從那個人的體內噴涌而出,連同腳下的金屬板一同燒成了黑色的殘渣。

湘雲並沒有因此鬆了一口氣,畢竟“那個人”按照歷史記載已經是百年前就死在戰爭之中的偉人,能夠像這樣和人類毫無差別的出現在這裡,也就說明了其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形體的毀滅很有可能並不代表真正的死亡。

更何況,湘雲也已經沒有那個閑工夫去在意對方的死活,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才是這個時候最需要在意的事情。

“啊啊,一隻?兩隻?三四五六隻?數量已經多到數不過來了,這樣倒也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既然此地沒有盟友,那麼,放手斬殺一切亦無不可!”

原本不存在可燃物的樓層開始出現着火點,原本用來應急處理火勢的術法開始滿負荷運轉,空氣中混雜着火焰與濕氣特有的味道。

在建造之處,為了防止有可能出現“五門分部淪陷”這種可能性低於億萬分之一的情況,從地下十二層到距離地面最近的“地基穩定室”,幾乎所有地下設施都安裝了完善的防禦措施,同時也準備了在“緊急情況”發生時處理掉一切的自毀系統。

當然,僅僅只是普通的火災還不足以啟動自毀系統,但如果放任火勢蔓延,原本只是用水滅火的術法將會一步步升級,最終將會切換為抽空整層空氣與靈力、同時將溫度降低至零下73攝氏度的特製術法。

雖說降溫到零下73度這件事情在湘雲到達地下七層之前還只能算是道聽途說,但在剛剛參觀這一層的時候湘雲已經注意到了亞克力隔板上藉助微縮印刷技術雕刻在上面的抗溫術法,再加上那幾乎遍布整個樓層的鍍銀管道中液體流淌的聲音,大致推斷出整個樓層的降溫手段自然也不是什麼難事。

“繪枋姐,能聽得到嗎?”

湘雲沒有貿然的開口打招呼,畢竟上一個這麼做的人已經被燒成了一堆焦炭,即使心中再怎麼不願相信那個平時溫柔待人的大姐姐會變成敵我不分的戰鬥狂,她也依舊採取了最為穩妥的方式。

提前布置在地板上的陣旗雖然沒有辦法做到連同影像一併復原出來,但只是模仿所謂的“氣息”以及提前錄製的聲音還是相當簡單的,如果不是用肉眼去確認,很容易就會被過度依賴直覺的修行者誤認為是本尊在那裡說話。

為了以防萬一,湘雲幾乎用自己手頭攜帶的陣旗奪取了地板內側八成以上的陣法控制權,但這也最多只是能夠做到拖延時間而已。

“熟悉的聲音……是能夠模仿受害者聲音的妖怪嗎,該殺。”

繪枋毫不猶豫的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劈出一刀,原本實際距離遠遠超出繪枋手中妖刀攻擊範圍的地板被準確無誤的劈成十六等分,本來僅靠碎片也能正常運作的陣法因為被徹底斬斷了“核心”而失去了自行運轉的能力。

雖說這一刀只是毀掉了發出聲音的陣法以及作為陣法載體的地磚,但事實上就算開口說話的是湘雲本人也會被繪枋毫不猶豫的劈成分割整齊的碎塊。

“思維……調整了她的情緒是嗎,你這連不可燃垃圾都比不上的廢鐵!”

湘雲的怒喝依舊從遠離本體的地方響起,而那藉助妖刀本身的性質而得以施展的遠距離斬擊也依舊準確無誤的斬斷了啟動陣法的地磚,只不過湘雲並沒有趁此機會貿然突進。

——還差一點,只要再過一會就能……

“別等了,王剛剛無比精準的斬斷了你那個跟班的‘核心’,我也半是出於保險目的半是為了報復,在那個除了拳頭以外一無是處的臭丫頭身上下了詛咒,現在多半已經變成白骨了吧——前提是幻靈得有骨頭呢。”

妖刀毫無緊張感的聲音藉由站在繪枋身後的幻靈開口說出,即使之前再怎麼不願意承認繪枋已經加入對方陣營,湘雲現在也不得不暫時將繪枋作為敵人對待。

儘管武器妖化的過程在不同土地不同神話傳說中會有各不相同的表現,但作為已經擁有了自我意識的妖怪,對於它們這種本體就是工具的半吊子而言,不依靠人類就難以進行長時間活動,也幾乎沒有辦法發揮全部力量。

而繪枋雖然在修行者中屬於不太擅長近身搏鬥的那種人,但由於體內儲存了仙人級別的靈力,想要將原本只能算得上是小孩雜耍那種程度的動作變成就算是行家也難以招架的動作也絕非難事。

雖說頂級的武學號稱“靜水能夠壓制激流”,但不巧的是湘雲充其量也就在離家出走以前稍微和父親學過一點護身術之類的技巧,即使同樣能夠使用仙人級別的靈力強化自己也難以招架手持兵刃的繪枋。

也就是說,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很不公平。

“沒能把你拉攏過來實在是太可惜了,那個人一開始還覺得你才是無論如何都會站在我們這邊的……不過只要你死在這裡,一切都不成問題。”

湘雲沒有回答對方,因為接下來的戰鬥她根本就插不上手,僅僅只是站在原地使用地面上的陣法延緩那些明顯由靈力構築的火焰蔓延就已經讓她耗盡經歷,能夠用來對敵的援兵也僅有一位而已。

“剛才那一下真的很痛……早知道當初解決掉你的時候就不分心去想晚餐的事情了,這樣一來你也就根本沒有再出場的機會了。”

飄散在空氣中的靈力以及某種介於“幻想”與“概念”之間的東西在通風管道中經歷五分三十一秒的旅程后成功抵達了目的地,在空中便重新凝聚了實體並成功用手指夾住了妖刀的末端。

雖說身上還殘留着深可見骨的傷口,但由於交換靈力的效率由於距離縮短而獲得飛躍使得提升,穀雨身上的傷口正在飛速癒合。

“被切斷‘核心’也能重新復原,簡直比我們妖怪還強。不對,你這種構造不是……啊,所以才說幻靈是我們的天敵嗎?”

妖刀那刻意裝出驚訝口吻的台詞並沒能吸引到穀雨的注意力,腳下由地板變化而成的藤蔓在即將捕獲她的腳踝前就已經與自己的目標交錯而過,緊緊纏住的只不過是穀雨帶來的木頭碎屑而已。

“因為你們妖怪說到底不也是依靠人類的想象而得以存續的嘛,這樣一來想要更有效率的打到你們當然要使用性質類似的存在……不過你們應該早就知道這些事情了吧?畢竟羽家書店從不欺騙顧客,除了收取委託費用的時候黑心到令人難以置信。”

穀雨藉助契約與湘雲合併了思考方式,抖平了身上因動作劇烈而起皺的衣服,擺出了一副“放馬過來”的架勢。

“剛才在樓上把我當成妖怪的事情可還沒結束呢,這次一定要把你這個迷惑人心的混蛋掰成碎片扔進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