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府主的身体不太好。
化雨堂堂主来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带着一大堆不知名的药材。
后厨那口砂锅一天到晚一直都在熬药,听侍女们说要把五六桶水熬干才能熬出一碗。
每次末子文问起府主身体如何,府主总是随口糊弄过去。
“不过是有些伤风而已,没什么大事。”
虽然每次都是这般说辞,但末子文总是放心不下。
平常能够一连好几天坐在大殿上询问亡灵心中执念的府主如今工作半日就要歇息一番,虽然这也让末子文能够以人类之身跟得上府主的工作节奏,但却难免令他心生不安。
“你想太多啦,只不过是最近伤风导致的体力不支而已,歇上几天就会好的。”
府主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服饰打扮,但那顶槐花编成的花冠却不再戴了。
按照李将军所言,算上今日末子文来到鬼门府已经整整三年,末子文可以休息一天,不必再陪侍府主。
但说是休息,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末子文坐在鬼门府的院子里,呆愣愣的望着天空——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别说是野鸟,就连太阳或者月亮也看不见,只是一片灰蒙蒙的色彩。
鬼门府建在荒山里,但又不是末子文当年在村子里见到的那座荒山。
鬼门府,甚至整座荒山,都被远古时代的仙人用特殊的术法笼罩,同人间隔离开来。在荒山外看到的景象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那障壁听说是专门给亡魂设置的,只许进不许出。
这样看来,鬼门府其实是个专门囚禁亡魂的囚笼。而府主作为这囚笼的看守者,已经不知在这荒山之中待了多少年月。
把狱卒和犯人一同关起来的监牢吗。
末子文将后背倚在院中假山的石头上,心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感觉有些烦躁。
他伸出手指,想要看看能不能摸到天穹,府主笑嘻嘻的面孔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手指没来得及收回来,轻轻地戳在了府主的腹部。
“哎,你不要挠我痒痒啊哈哈哈哈……”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末子文慌忙伸手去拉因失去平衡即将栽向地面的府主,却只握住了府主系在腰间的飘带。
这种情景是不是发生过一次。
末子文望着躺倒在地上依旧笑个不停的府主,尽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府主身上的某些位置移开。
外衣滑落而露出的白嫩肩膀,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胸口上有汗珠滑落,还有那有些凌乱的裙摆所遮挡不住的修长而白皙的双腿……
这些场景对于年龄尚不满二十的末子文来说有些过于刺激了。
“总之你先把衣服穿好……”末子文扭过脸,伸手准备将束腰用的飘带递还给府主。
就在此时,李将军那一如既往大嗓门的喊声打破了空气中异样的气氛。
“吾主,快点出来吧,到吃药的时候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正在往这边赶来。
想都没想,末子文伸手一把抱起衣衫不整的府主,闪身藏在了假山的缝隙中。
别开玩笑了,上次让李将军得知在化雨堂府主的腰带被扒了之后,自己直接被揍得又回化雨堂住了两个月。
谁知道要是让他看见这个情景,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命走到化雨堂。
末子文轻轻用手捂着府主的嘴唇,府主那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石缝中回响着,令末子文越发紧张。
用灵觉估计着李将军的位置,末子文抱着府主悄悄地向石缝的深处挪了挪。
“哼哼,亲族哟,你就那么怕被李将军发现吗?”将头贴在末子文的胸口,府主的手撑着石缝边沿,慢慢的挪动着身子:“唔,这次又把我的腰带解开了,这次可要给你些惩罚呢。”
末子文的手被府主那小小的手掌握住,石缝中传来一阵衣物窸窣的声音。
“吾主,您这又是跑到哪里去了,这汤药马上就要凉了啊!”
李将军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已经站在假山附近了。
“反正你今天休息的吧?今天刚好也没有预定要渡鬼门的亡魂……”
“罚你带我出府去玩,要不然我就要出声喊老李过来了哦?”
声音细小如蚊,府主慢慢移到着身体,将嘴凑在末子文的耳畔小声呢喃着。带着槐花清香的气流直冲末子文鼻腔,像是被槐树枝当头拍中,末子文感觉自己变得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忍不住双臂用力,将府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末子文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因为平常总是被府主各种捉弄所以这次想要戏弄她一下,又或是只是想阻止她出声把李将军喊来。
还是说他对眼前这个不知独自度过了多少岁月的少女如此单纯的请求忍不住感到有些心痛呢?
“什……亲族你居然这么主动……实在太……”
原本就刻意压低声音的府主现在彻底没了声音,软弱无力的挣扎了几下无果后,慢慢将头埋在末子文的胸口。经过精心梳理的发髻散落开来,露在外面耳尖也带着点红晕,末子文看着怀中这个像普通的少女一般害羞的府主,紧张的用灵觉窥视着就站在石缝不远处的李将军。
这下彻底糟糕了,要是被那个老爷子看到这幅样子,自己肯定直接就要去渡鬼门了。
“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让那个老狐狸把汤药改成丸药,吾主应该就不会这么排斥了吧……”
李将军似乎是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寻觅无果之后,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但石缝中的二位依旧紧紧抱在一起。
在一片黑暗之中,末子文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府主裸露在空气中的背部,无数杂乱的记忆随之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灵觉的副作用又开始了吗?
自从当年府主趁末子文在化雨堂养伤的时候偷偷翻阅了他的记忆,每当他使用灵觉之后触碰到别人,总会莫名其妙的看到一些别人的记忆。
冰冷,孤寂。
在黄昏中独自一人坐在殿堂之上,面无表情的下达着各种判决。
全身金甲的戍卫军簇拥着那个神情木讷像人偶一般的少女,斩杀了不知多少恶灵。
后来,少女的身边渐渐地有亡魂陪伴,有的帮忙做饭,还有的照顾少女的身体,还有的加入了戍卫军以图能够保护少女。
而少女也渐渐有了自己的表情,有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渐渐会因亡魂的经历或悲伤或欢笑。
只是,记忆中出现的一切场景,都只发生在荒山那灰色的苍穹之下。
“嗯……感觉,要被看光了……别再看了……”
正当末子文为那堪称浩如烟海的记忆而感到震惊的时候,府主在他怀中发出一声嘤咛,纤纤玉手紧紧的攥住了末子文背后的衣服。
我明明没干什么啊……
被现在的情境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末子文如同被火到一般飞快的将手从府主的背上离开,满脸通红的用长袖包住手臂,将府主抱出了石缝。
那柔软的身躯似乎比当年还要轻,已经变得几乎感觉不出来有什么重量了。
是因为这几天一直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吗?
末子文晃了晃面颊通红四肢无力的府主,心想着之后应该找后厨的厨娘们偷偷要些米粥之类的吃食。
许是一直在喝汤药的缘故,府主就连之前最喜欢莲蓉糕都被禁了,说是怕影响药性。
其结果就是府主这几天胃口大减,端过去的饭几乎都没吃几口就端回去了。
米粥肯定没问题的,再加些糖之类的肯定能让她好好吃下去。
末子文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奇怪的地方看去,心中盘算着之后该怎么让府主好好吃饭,慢慢将府主凌乱的衣物重新整理好。
“哈啊,亲族你今天居然这么大胆……”府主的手臂无力的搭在末子文的肩上,面上红晕未退,满脸慵懒之色:“居然用灵觉搅乱吾的内心,差一点就没法正常的思考了呢……”
被人翻阅记忆根本不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吧,你那是假装的对吧?
硬生生的忍住自己想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末子文用手熟练地将府主那一头披散开来的乌黑长发捋顺,用袖中一直备着的发带和发簪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髫双鬟。
“呼呼呼,这么一来,倒让吾想起来当初你刚刚和侍女学着编头发的时候了。”府主一只手臂撑着从假山上坐起来,舒展腰肢任由末子文将她腰间的束带系牢。
“当初你给吾编的发髻,可是比鸡窝还要难看几分,现在倒是长进不少了。”
借着假山旁池塘的倒影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府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的站了起来。
“先去吃药,然后再带你出去。”
“先出去玩,我再回来吃药。”
就这么互相对视了一阵,末子文最终妥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李将军那催府主喝药的大嗓门声音又在远处响起。
“府主啊,这次不是汤药是丸药,不用喝了,直接把这个药丸一口吞掉就可以啦……药丸也不算太大,大概也就和梨子差不多。”
府主也没说什么,拉着末子文的手就往府外跑。
开什么玩笑,之前就算是稍微大些的馒头府主都要慢慢掰成许多小块才能吃得下去,怎么可能一口气吞得下梨子那么大的药丸。
“虽说我确实能帮你逃出鬼门府,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避开鬼门府内的各种侍从,悄悄地溜出鬼门府,这种事情对于拥有灵觉的末子文而言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实在不知道府主为什么想要到鬼门府外面去。
他们一路险之又险的避开各种各样的侍从,悄悄地摸到了鬼门府的大门旁。
为什么一定要避开侍从呢?关于这一点疑问,府主并没有告诉末子文答案。
“因为时间……快来不及了……总之先……带我去山顶……”
不过是疾跑了几步,府主便已气喘吁吁的半蹲在地上,像是已经半步都跑不动了的样子。
那个夜晚来救他的时候也是,也是像这样气喘吁吁,明明话都说不出来但还是拦住了那个道士。
即便是被道士用剑指向咽喉,即便是道士用五雷法招来的天雷即将劈中自己的身体,她还是坚定地拦住了道士的去路。
虽然那些招式对于她而言都是毫无用处的,和凡人普通的挣扎没什么两样。毕竟,虽然外表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少女,但同时她也是鬼门府的府主,是正统的掌管接引死者亡灵这一重要职责的神。
但这个继承了神位的少女此时身上满是汗水,甚至还有的汗珠沿着发丝慢慢滴落在地面上。
“你确定?一定要去吗?就不能改个日子?”
咬着嘴角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府主,末子文试探性的问着。
府主现在的状况怎么看都不是非常乐观,也许还是应该让她先老老实实去吃药比较好?
末子文犹豫之时,恰好与府主的双眼相对——那眼神之中,包含着某种他难以描述出的感情。那是他这些年来总能在那些不愿渡过鬼门的亡魂眼中经常能看到的东西。
末子文下意识的如此想着:
如果不带她去,也许此事就会成为她此生最难忘的遗憾。
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随侍在府主身旁,他对于留下遗憾度过一生这种事情的态度,也渐渐的变得和府主一样。
他弯下腰,将府主背了起来。
府主的身体很轻,末子文感觉自己像是仅仅多披了一件衣服而已。
“总之就是把你带到山顶就行了吧?”
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末子文猜测着许是己方逃出鬼门府的事情被察觉了。他猛地推开鬼门府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迈开步子。
向背后这位难得任性一次的府主说道。
“一直关在笼子里的大小姐,趴在后背上抓紧了,我要开始冲锋了!”
除了陷阱,还是陷阱。
据说是为了防范外敌入侵,荒山上几乎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陷阱。
会使人浑身无力的毒雾,能够自动触发的弩箭,还有深不见底的陷坑。
末子文背着府主,谨慎小心的准备迈出下一步。
有灵觉的帮助,末子文可以感觉到面前土地中埋藏什么未知的危险,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躲避。
明明知道迈出步子会遭遇不测,但又不得不迈,因为身后的土地中那个一开始就被触发过的陷阱也已经开始发挥其真正的作用。
看起来坚实的土地渐渐变得粘稠起来,就像是过年时新蒸出来的黏的要命的年糕。那些被触发过陷阱的土地都慢慢变成了泥沼似的样子,而且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再不迈出下一步,自己就会陷入泥沼之中动弹不得——设计这一套陷阱的人就是以此为目的逼迫着入侵者拼命向前,然后迫使他们不断地触发路上的陷阱。
“究竟是谁设计的这陷阱,太奸诈了吧?”末子文踮起脚尖,以避免自己踩在已经漫延到身后的泥沼上。
就是那个位置了,不管了。
随便找了一个感觉起来没那么危险的位置,末子文猛然跃起,踏向那处土地。
“3分。”
对于末子文的举动,府主小声的说出了评价。
末子文前脚刚刚碰到那片土地,原本的幻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哪里有什么土地,明明是深不见底的陷坑。
但末子文也并非毫无准备就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落脚点,比起其他类型的陷阱,这种陷坑反而更容易对付。
在即将跌落进陷坑的那一瞬间,末子文伸手抓住了陷坑的边沿,将自己和府主挂在了坑洞边缘的石壁上。
“关于陷阱的设计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随着末子文向上攀爬的动作而左右摇晃着的府主有节奏的摇晃着脑袋,那软软的声音莫名的让末子文有些心跳加速。
“我记得这些都是化雨堂的那个药师设计的吧?”
果然是化雨堂堂主那个老狐狸!
末子文翻身从陷坑中爬了出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要慌忙侧身避开被泥沼触发的弩箭。
沼泽蔓延过的地方,所有未被触发的陷阱都会被直接触发,这样下去早晚要中招啊。
化雨堂堂主那狡黠的笑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末子文背着府主不断跳跃着前行,在各种陷阱的边缘试探着,心中暗骂化雨堂堂主的老狐狸这个外号的确名副其实。
当初在化雨堂养伤的时候,末子文不知道多少次被堂主哄骗,用了不少堂主正在研究开发的各类奇奇怪怪的医疗方法。虽然有一部分方法是无毒无害,有的甚至还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但有毒有害的还是占了大多数。
“没办法嘛,大多数医术只对生者有效,我们这种已经只剩下灵体的亡魂也没法研究清楚它们到底能对生者起到多少效果。难得在这里还能找到合适的人选,自然要好好运用一下!”
每次都是带着诡异的微笑将末子文绑在病床上,堂主在那些日子里算是彻底将自己研究的各式各样的医术依次在末子文身上用了个遍。
虽然有的医治方式太过凶险,偶尔会使末子文陷入险境,但堂主就在旁边,自然也知道该怎么救治。末子文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天就在堂主的手下体验了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医者所能用出的各式医术。
当然,被堂主捆着做实验的那些天对末子文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虽然有的药物毒性猛烈,但稀释之后却会对身体的康复有着令人惊讶的功效。有的穴位在经过特定的药石刺激之后能令人感官麻痹,如同失去知觉。有的药物虽然味苦无比,但佐以其他的药引之后却能令人的体质得到巨大的改善。
总之,虽然那段日子令末子文再也不想受伤住进化雨堂,但不得不承认,堂主确实帮助末子文将身体调养到极其健康的状态。甚至末子文感觉自己已经经过了脱胎换骨,可以走上仙家修行的道路了。
虽然方式有些极端就是了。
“你现在还是有些抵触堂主吗?”感觉到末子文的后背有些僵硬,府主轻笑了两声,替化雨堂堂主辩解着:“你也别怪他,毕竟他留在这里的愿望就是钻研医术以求治愈人间的所有疾病,现在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身体虚弱急需救治的病患,自然有些激动。”
“那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我伤好了之后他还不放我离开啊!”在空中用力扭转身体,末子文如久居山林的老猿一般灵活的躲过路旁松林中射出的几只梭镖,抓住一枝松枝倒悬在半空。
“那不是因为你身体太过瘦弱,怕扛不住这里的阴气,这才多留你在那里调养了几天嘛。”为了避免从末子文背上跌落,府主紧紧地抱着他的颈部,修长的双腿紧紧地缠着末子文的腰。
就像东苍郡那年进贡的那个名叫八爪鱼的东西一样呢……
感受着背后那紧紧贴上来的轻柔触感,末子文心绪杂乱,险些从树上跌落。
“如果不是堂主帮你洗尽了全身筋骨中的寒气,你现在可能早就渐渐衰弱下去了呢。”
你说的是他之前天天逼着我吃数斤蜀地进贡的那种绿色细长蔬菜的事情?
据说是能够祛湿辟邪,末子文当时有好多天都被堂主或逼迫或劝说着吃下许多那种奇怪的蔬菜。
那东西刚入口的时候倒是比较清爽,吃起来像是什么鲜嫩多汁的蔬菜。但很快,之前的清爽感变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口腔都变得如同火烧一般。到最后,随着咀嚼吞咽,那股炽热的感觉传遍全身,让人大汗淋漓。
最要命的问题是,第二天时那种滚烫的感觉会刺激到肠部,引发一阵在五谷轮回之所的混战。
然后就是堂主给末子文喂服蒙脱石散,继而再喝花茶以顺通肠胃。
然后就又是一个循环。
“我觉得那个只是堂主在测试叫做‘辣椒’的那种蔬菜的食疗效果而已……”
并不需要末子文说什么,府主只是用手触碰着末子文的面颊就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究竟是我自己想起的这些事情,还是因为她翻阅了我的记忆才会令我想起这些呢?
虽然末子文可以借着灵觉的副作用翻阅亡灵的记忆,但也并非能固定的查找到自己想看到那些记忆,更多时候只能看到些杂乱的画面而已。
而府主和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则可以将人的全部回忆一眼看透。而对于那些被翻阅了记忆的人而言,似乎自己的一生都在眼前重新演绎了一遍——人间所谓的走马灯,大概就是那样的感觉。
明明都是一样的看到他人的内心,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背着府主的末子文伸出手臂借着道路上从两侧树丛中伸出的松枝向前荡了几尺,找了个安全些的地方落脚。
前方的道路一片开阔,没有横生在道路上方的松枝,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躲避陷阱的阻碍物。
两旁松林茂密,但末子文却不敢在那些树之间穿梭。他的灵觉警告着他,只有眼前这条路才是生路。
“灵觉的判断力不错,要是进了两旁的林子,你估计就又要去化雨堂住上几个月了。”府主将垂在眼前的一缕青丝捋向耳后,依旧稳稳的呈“大”字型将自己挂在末子文的背上,“林子里不知由堂主布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机关,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一些机关的具体位置。”
“如果你刚才选择跳进林子里,我就不得不让考虑堂主再重新用一个月的时间训练你如何使用灵觉了呢。”
末子文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用余光瞥了一眼府主的表情。
那是严肃且认真的表情,府主并没有在开玩笑。
“再不快点的话,就要陷入泥潭之中了哦?”府主夹在末子文腰间的双腿微微用力,出言提醒着他。
“你……根本就不是出来玩,而是用这条路来考察我的灵觉究竟到达何种程度了吧?”
府主并没有回答,而是趴在末子文的背上哼起了歌。
“月尽之时鬼路断,但叹愚者不自知
披神衣赴祭典,怎见茫茫旧景皆为幻
生死阴阳皆为定数,违逆者岂看穿
憾之深,临朔月,仿徨之魂渐浮现……”
悠悠的歌声回荡在松林之中,望着缓缓漫延过来的泥沼,末子文心中有些焦躁。
末子文立足的地方已经能够直接看到山顶那片石砖铺成的平台,但凭他的灵觉,竟然无法在眼前这段几丈长的路上找到哪怕一处稍微安全一些的立足之处。
无论落足在哪里,感觉都会踩中陷阱。
身后泥沼已经接近自己的脚尖,末子文甚至听到了弩箭的机构被泥沼所触发的声音。
不管了,既然这次是被府主拜托着踏上了这条路,自然也应该让她付出点代价。
将手伸向后背,顾不上府主发出那一声惊呼,末子文十分熟练地将那淡蓝色的飘带从府主的腰间解了下来。
猛地前扑躲过身后射来的几发弩箭,末子文趁着身体尚在空中还未沾地的空当,用力将手中飘带的一端掷出,紧紧地缠住了远处路边松树的树干。
用尽平生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拽向那棵树,末子文背着府主,双足在地面上轻轻点了几下,引得身后大量的陷阱几乎同时触发,甚至还有的发生了爆炸。
要是真的直接踩上去了,恐怕根本没法全身而退吧?
略有些后怕的听着身后如同鞭炮一般响个不停的机关触发的声音,末子文感觉自己额头上有汗珠滑落。
“亲族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就这么想把我的腰带解开吗?”紧紧地将身子贴在末子文的后背上,府主尽力让衣服不随风散开,声音中有些许怒意。
我也没有办法啊,情况紧急不得不做啊。
用脚踢向束带缠绕着的松树树干,末子文借着束带成功的跃过了数丈长的道路,和突然脱手离开他后背的府主以极其狼狈的姿势倒在了山顶那片颇为平坦的石砖地面上。
紧紧地用手捂住胸口,府主红着脸望着用手臂支撑着趴在自己面前的末子文。
“虽然我也知道亲族你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但你至少也要好好克制一点吧?!”
这又不是我想弄成这样的!
末子文尽力抬头将视线从衣衫不整的府主身上移开,心中想着自己这一天真是多灾多难。
“不过你反应还是很快的,当时我以为你肯定会踩中陷阱,都做好慢慢拖着你下山的准备了……”
府主一把接过末子文递来的飘带,急匆匆的将飘带随意的系在腰间,拉着末子文的手就向山顶走去。
“总算是没辜负我的期望,不愧是被我看中的亲族。”
山顶上,一座略有些破旧的凉亭静静地耸立在那里,顶端隐没在灰色的苍穹之中。
府主拉着末子文,沿着凉亭旁架着的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梯爬了上去。
末子文望着近在咫尺的灰色苍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
没有任何阻碍,就像是一层水雾,他的手直接透过那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建好的牢笼,毫无阻碍的到达了外界。
“果然在平常只有生者才允许通过啊……”府主望着整个手臂都穿过那灰色天空的末子文,轻轻推了他一把:“之所以非要来这里,是因为只有这里才能看见我想要看见的风景啊。”
末子文向前一个趔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障壁。
外界恰逢圆月之夜,清爽的晚风拂过末子文的面颊,迷蒙的月色照耀着山脚那座灯火阑珊的城池。
那就是当年被村子里人称作鬼城的地方吧……
留在障壁内的手臂被府主稍微有些凉意的小手握住,在他脑海中回响起府主那有些虚弱的声音。
“是夜晚呢,此地的夜色我已经许久没能看到了呢……”
难以说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两种本不相同的意识被某种力量糅合在一起,原本泾渭分明的界线就像那朦胧月色和氤氲云雾一样混淆不清。
末子文在一瞬间,阅尽了府主那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记忆。
并非只是看到些杂乱的片段,而是真正的从开始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
用多少年岁来描述那记忆的长度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对于府主而言,就连时间这个概念都早已消磨殆尽。
并不是为了恶作剧,也不仅仅是为了考核他应用灵觉的能力。
这番旅途,乃是终路。
末子文与府主的魂魄互相交融,自然二人之间也不会有任何隐瞒。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府主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健忘,那健忘是有着原因的。
将所有过往亡灵的人生都镌刻在脑海中,自然会忘掉一些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
“虽说现在还没完全建好,但是个很美的城镇吧?李将军应该正忙着指挥戍卫灵做着庆典的准备吧……究竟何时我才能一起去参加呢?”
但她一直没有遗忘的,是当初作为人类的她所许诺给亡灵们的事情。
“总有一天,要在这城镇之中,趁着中元祭典之时,和它们共同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