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并非万古不变,与天地同寿。而是和世间所有生灵一样,有着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只不过大多数神明都不会硬撑着日渐衰弱的身躯等到那一天,而是在大限到来之前找到自己的继承人,然后悠然自在的独自前往灵界。

相较于身体脆弱的普通生灵,做神明的有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

其一曰华冠枯萎。

其二曰身体蒙尘。

其三曰见事不明。

其四曰异香消散。

其五曰难居神位。

五种异象虽然不会同时出现,但只要出现五种之一,这位神明的消亡便已成为定局。

关于这五种异象,虽然已经有无数的神明尝试着进行研究,但终究难以得出结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人们的信仰发生动摇的时候,或是新的宗教开始兴起的时候,大量的旧神明会出现这五种异象。

由此可以推断,这是天道为了维持世间秩序,而刻意削减神明数量的一种手段。

沿用天竺净土那些古老禅者的说法,这五种异象又被称作“天人五衰”。

人世间的修士为了成仙证道争得头破血流,又何曾思考过成仙之后会有寿元将尽的那一天?

也并非所有的神明都能坦然接受自己即将灭亡的命运,有的神明会选择硬要撑着五衰齐现的神躯继续在人间逗留。然而,既然已经享受了作为神明的权柄,又怎能容忍自己渐渐衰弱,甚至孱弱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凡人?

五衰只是征兆,并不能彻底的摧垮神明的身体,真正杀死神明的,是他们心中由五衰勾引出的恨意与怨念。

被无尽的怒火焚烧心灵的旧神,会因此而堕落,变成邪魔,最后被新兴的神明所讨伐。

一切都难逃天道轮回,一切都在循环之中。

府主作为看守鬼门的远古神明,现如今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五衰之象,已经出现四种。

自从那天从山顶回来之后,末子文已然知晓了府主之前一直对他隐瞒的事情。

鬼门府寻找半灵体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一个能够接替府主神职的人。

只有半人半灵的存在,才能开启鬼门,才有资格继承看守鬼门的职责。

而之前作为半灵体的府主,由于漫长的岁月侵蚀以及鬼门府阴气的浸染,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所以化雨堂堂主之前才会用尽生平所学,将末子文身体中的阴寒之气祛除干净,为的就是不让府主的遭遇在末子文身上重演。

在末子文还未出现的那段漫长的时光中,府主一直拖着已经被阴气侵蚀的千疮百孔的身体,勉强支撑着将一批批的亡魂通过鬼门送往灵界。

“阴气已经融入体内,难以祛除。”化雨堂堂主食指搭在府主的手腕上,眉头紧皱,不住地长叹。

“我生前虽然是医界翘楚,但也从来没给神仙看过病,也不知道五衰之象应该如何破解。之前开的方子,都是普通人用来延年益寿的草药,虽然不能治疗五衰,但至少能多拖些日子……”

末子文给府主重新盖好棉被,向化雨堂堂主鞠了一躬。

李将军站在一旁,也是满脸忧愁。毕竟他服侍府主多年,此情此景自然令他心里难受。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啦,不过是四衰而已,我之前可是告诉过你们了,不到五衰我是不会走的!”

府主硬撑着倚在床边,依旧尽力摆出一副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但末子文心里很清楚,府主已经临近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半灵体之所以不会被各方势力在幼年的时候掳走,而是能在人间安稳的度过童年,这是有原因的。

就像是两端吊着水桶的扁担,一端的水桶代表人,另一端的代表灵体。半灵体刚出生的时候,体内的力量刚好处在两者中间那个最平衡的位置,既不偏向人类,也不偏向灵体。

如果直接修道参禅,接触了那些和灵界相关的力量,毫无疑问,那两股力量的平衡会被打破,半灵体会不可逆转的转变为灵体。

虽然这么说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成为灵体,意味着失去肉身。那就和死者没什么区别了,别说是作为门派弟子修行,半灵体的一生就在那瞬间随之终结了。

所以半灵体基本上都是在人间生活一段时日,将体内偏向灵体的力量压制住,随后再由各方势力劝诱,加入不同的门派。

而府主不一样,她是从一开始就被带到鬼门府的。

前任府主被恶灵偷袭身受重伤,而鬼门又不可无人看守,当时灵界有远古的神明出现,钦点当时还不满四岁府主做了这看守鬼门的神明。

也正是从那时起,原本只是隐蔽在深山之中的鬼门府连同那座山一并彻底被术法封闭,杜绝了怨灵为了逃脱而在鬼门府作乱的隐患——毕竟无论做了什么,只要进了鬼门府就再也出不去,反抗自然也变得毫无意义。

为了保护有可能会和穷凶极恶的邪灵打交道的鬼门府府主,那位来自灵界的神明运用人们对死亡的畏惧,创造了一批专门用于守护鬼门府的戍卫灵大军。他们可以自由进出鬼门府的屏障,协助府主抓捕游荡在人间的亡灵。

虽然现在基本上都变成了帮府主跑腿捎口信的信使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府主并没有在人间成长多久,体内偏向灵体的力量并没有彻底压制住。更何况府主被带到鬼门府的时候尚不谙世事,甚至都没有办法使用灵觉。

无可奈何之际,前任府主在重伤之时催动自身的灵觉,将一身本领尽皆传授给府主。前任府主随后就因为伤势过重外加体内力量失衡,彻底化为灵体。

而府主当年第一个送走的灵体,就是前一任鬼门府府主。

“吾戎马一生,不知斩灭了多少怨魂恶鬼的念想,现在想来,可能是有些太过极端了。”

“不要学吾一样,要用你的双眼,用灵觉去看,看穿他们的内心,然后由你亲自做出决断。”

灵觉本来只是用来探查灵体,预料吉凶未来的一种预感。但不知为何,经过了前任府主传授本领的过程中,府主无意间和前任府主的意识相互交融,自然而然的学会了应用灵觉翻阅他人记忆的本领。

当时的府主并不理解前任府主那苍老的面容中含着的愧疚之情,只是单纯的学着他以往的做事方式开始接管鬼门府。

当然,由于灵界的神灵布下了障壁,府主并不能随意外出,她只是在府中指挥着戍卫军四处征伐,将方圆近千里的亡灵统统捉了回来。

然后就是日夜不休的工作。

当时的府主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决断亡灵的善恶,她只是单纯的将亡灵的记忆统统看一遍。十恶不赦的恶魂直接被灌下孟婆汤丢入鬼门,而那些无法明辨善恶的,则就被暂时留在了鬼门府。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随着翻阅了不知多少亡者的记忆,府主已经不再将亡魂单纯的划分出好坏,而是用它们的本意去评价它们。

而如今环视四周,原本或凶恶或善良的亡魂都已经化解了当年的执念,剩下的只有对生者美好的祝愿。

“你当初还真是和现在完全不同啊……”待李将军和化雨堂堂主离去之后,末子文用帕子蒙住双眼,将手中毛巾沾湿开始给府主擦背。

五衰出现之后,府主的身体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永远保持洁净,自然也就需要每日擦洗。

而偏偏府主对于在其他人面前裸露全身这件事情异常排斥,自然也就只能由能使用灵觉的末子文蒙住双眼为府主擦身。

至于为什么不能让府主自己洗——

“府主现在身体那么虚弱,要是在迈出浴桶的时候摔倒了怎么办?要是没法好好擦干净身体怎么办?要是在桶里热晕了怎么办?”

啰啰嗦嗦的李将军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双手双脚外加全身须发都立起来表示反对,然而又不想同意由末子文帮忙擦洗。

但面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侍女面前脱掉衣服的府主,李将军也只能无奈同意。“”

我也不想啊,这工作太折磨人了。

“啊啊啊,不要再提起那段陈年旧事了,真的好害羞啊!”

府主握着末子文的手摇晃着,那种羞赧的情绪也随之传递到了末子文的心中。两个人灵魂交融,已经与融为一体没什么区别,末子文蒙眼给府主自然也就和府主自己动手擦背一样灵活自如。

但坏处就是此时此刻自己心中所想全都会被对方看的一清二楚。

“哪里是坏处?这样我才能防范亲族你会不会悄悄把帕子摘下偷看啊!”

我也没兴趣偷看啊!

末子文撇了撇嘴,手中的毛巾沿着府主光滑的脊背慢慢向下。

随着毛巾开始擦拭府主的腰间,一股麻痒的感觉同时也在末子文的腰间浮现。灵魂互相交融,自然连身上的感觉都会一同共享。

“啊不行,那边不行啊啊啊!”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喘息声,府主趴倒在床上,努力想要避开末子文手中的毛巾。

然而毕竟两人灵魂已经融为一体,仅仅是前扑这个动作是不可能躲得过末子文手上的动作的。

但末子文停手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是觉得心中突然涌起了巨大的悲伤,温热的液体从眼角划过,滴在丝绸制成的床单上。

“所以才不想……不想被你看到啊……要是看到了我这幅样子……岂不是更令人伤心吗……”

听着府主有些哽咽的话语声,那一瞬间末子文明白了,那悲伤感并非从自己的心底涌出,而是府主心中的思绪传递到了自己的内心。

“越是嬉笑,越是感到幸福,不就更令我舍不得离开你们了吗!太过分了啊……”

也不管自己上半身几乎赤裸在外,府主转身抱住了末子文,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放声大哭了起来。

究竟已经过了多久呢?为了不让任何人为自己担心,府主将自己的真心巧妙地掩藏在了那总是和善的微笑着的面孔之下。

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五衰之象初次显现的近百年岁月中,她甚至从未跟人提及过,依旧拖着已经伤痕累累的神躯继续工作着,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亡灵。

就算是五衰中的见事不明之象严重的干扰到了她的记忆力,她也依旧没有放弃,反而开始试着用纸笔记录下每个亡灵的一生,将其分类成册。

直到现在,五衰之象已经出现四种,就连她体内象征着灵界的那股力量也已经渐渐的变得不稳定起来,她依旧坚持着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

不想令任何人为她担忧,但却时时刻刻牵挂着鬼门府的所有住客,府主那孤单奋斗着的身姿,并没有因为跟随者的日益增多而有一丝松懈。

“太逞强了啊,不是还有我们嘛……”

将府主拥入自己的怀中,末子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静静地感受着府主心中那彻底宣泄出的,压抑多年的情感。

担忧着自己能不能做好看守鬼门的神明。

忍受着想要到荒山外去玩的冲动。

为那些经历了各种人间冷暖的亡灵而或悲或喜。

想要被人赞扬!

想要和人一起郊游!

想要……和自己的意中人共度一生。

感受着那如潮水般的思绪在府主的心中激荡着,末子文依旧紧紧攥着府主的手。

“既然如此,就把那些统统实现不就好了?”

两人的灵魂交织在一起,无需过多的言语解释,自然而然的就能理解彼此心头所想。

末子文之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有何意义,更不知道府主为了这一瞬间准备了多久。

但,既然府主已经陷入五衰之势,最终要将她送往灵界的自然就是必将成为下任府主的末子文。

就像她当初送走前任府主那样,一代代的更迭,就是神明看似自在逍遥实则早已被牢牢固定的命运。

作为鬼门府的下任府主,让这一任府主毫无遗憾地离去就是末子文所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哼,你这个亲族口气不小啊!”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府主撅着嘴唇,一股略有些酸意的情感撞击着末子文的内心:“我可不像那群凡人那样容易打发,我的愿望可是非常非常多的!”  

是因为自己被当成了普通的小姑娘而感到不满吗?

末子文无奈的轻笑几声,开始给府主梳理起头发。

“无论有多少愿望都给你统统实现,毕竟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啊……”

五衰之象,只剩下难居神位那一条还没有出现。也正是因为如此,府主依旧坚持着履行自己作为神明的职责,每天都要去大殿对新来的亡灵加以判读。

解明其执念的本源,平抚其躁狂的内心,若是仍有对人间的牵挂,就将它留在鬼门府见证那些人或事的结局——毕竟对于已死之人而言,三五十年的时光已不过是弹指之间。

仔细的将府主那三千青丝盘结起来挽个垂髫分肖髻,末子文又从袖中拿了几条青色的发带加以装饰——五衰之中的华冠枯萎导致府主再也不能戴上之前常戴的那顶槐花与柳条编成的花环,只能用不会枯萎的丝绢之类的加以装饰。

“戴了这么多年,倒也有些腻了,换个新花样也好。”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那种有些落寞的心情依旧避免不了传递到末子文的心中。

想戴花就直说嘛,不是还有我在吗。

心里回忆着着前几日和侍女们学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绳结系法,末子文手中摆弄着束带,一朵朵栩栩如生的布制百合花在府主的头顶盛开。

“你这编的不像百合花,颜色也对不上,哪有青色的花……”府主照着镜子不住地抚摸着头上的花,嘴上虽然埋怨着,但却忍不住眉眼间的那一抹笑意。

“不过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勉强算合格吧!” 

将府主散落在床上的衣服重新披在她身上,末子文为了帮府主穿上袖子,两人交握着的手暂时分离了一瞬间。

孤寂,阴冷。

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侵蚀着末子文的内心。

末子文有些失神,直到府主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亲族你……还不够成熟啊,让我怎么放心的下啊……”

十指紧扣在一起,末子文向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被府主出言打断了。

“不行的哦,不能说出那句话,只有那句话是不行的。”  

炽热的心逐渐冷却下来,略有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缓,末子文感觉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些。  

明明是要让府主心无牵挂的离去,明明自己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何还要多嘴。    

总觉得,这不是应有的结局。

就这么下去真的就能让她毫无牵挂的离开吗?

真的能够毫无牵挂吗?

自己此时此刻的念头,究竟是自己内心的想法,还是她心中的呢?

静静地帮府主穿好衣服,在那之后的一整天,两人都没有再互相有过任何对话。

只是两只手紧紧地互相握着而已。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个月。

大概是半年多?或者更长些?

谁知道呢。

一开始为了实现府主的愿望,末子文几乎每天都会带着府主溜出鬼门府,在荒山各处游玩。

府主的愿望虽然多,但大体上都是一些和玩有关的小事。

毕竟在整个鬼门府,能够和她心意相通明摆起心中所想的,也只有末子文一人而已。

府主大多数未完成的心愿,基本上已经依次实现了。

然而,自从前几天开始,末子文和府主就在也没有离府出游的机会了。

鬼门府突然之间忙得不可开交,鬼门府的访客几乎是在翻倍增长,整座荒山几乎都被来自九州各地的亡魂挤满了。  

这种现象虽然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出现,但远不如最近那么严重。

“其他州的鬼门府都不见了?”

翻阅了各州来访的亡灵们的记忆,末子文和府主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人间的一批修士扬言要度化万鬼,重塑轮回。几乎攻占了外界几乎所有的鬼门府。

其他各州的鬼门府不像此处有屏障护佑,只是单纯的隐匿在深山密林之中,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各州的那些通向灵界的鬼门自然也落入那些修士手中,被严加看管。

然而,没有了那些看守鬼门的神灵,那些鬼门不过是普通的石板而已,根本没办法将亡魂渡往灵界。

于是,来到这里渡鬼门的亡灵变得越来越多,已经远远超出鬼门府所能接纳的极限。

“那,那些神灵都到哪去了?那些鬼门府的府主怎么样了?”  

望着紧皱着眉头从门外跑进来的李将军,末子文和府主几乎是同时开口,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其他各州的府主都早已陷入五衰之中,被那群修士当做邪魔斩除……而且都没能找到继任的半灵体,神位已经消散了。”

继任神职的神灵虽然有寿命,但只要神位不发生空缺,这个神职就永远存在。无关信众多寡,也无关宗教更迭。

但一旦神灵消亡之后没有继任者上任,那么这个神位就会永远的消散,世间对其信仰就会彻底消失。

所以府主这么多年以来虽然一直被五衰以及体内失衡的两股力量折磨着,但却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神位。

就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虽然都是一些死板的老家伙,但毕竟也是同行啊……”府主放下手中的墨笔,由末子文把她从那把颇为别扭的椅子上抱了下来,“只是凡间的修士而已,居然妄言要重塑轮回,偶尔也该让他们学会敬畏死亡这种事情了!”

“啪!”

本来只是为了发泄一下愤怒的情绪而用力拍在了桌面上,结果反而震得自己的手开始痛起来了吗……

末子文不动声色的感受着从府主那只有些泛红的手掌中传递过来的痛感,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被府主回瞪了一眼,末子文心虚的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当做邪魔被斩除,对于那些神明而言也不过是失去身躯。只要本质尚未堕落,那些只剩下灵体的神灵总有一天还会以灵体状态飘荡到这里,经由鬼门回到灵界。

但作为神明,并没有恶堕成邪魔,却被凡间的修士不分青红皂白斩杀,无疑会令天下大乱。

虽然并不像掌管天庭的那些仙官身份高贵,但所有的神职都是负责维护人间运转的重要职位,缺了任何一个都无法预料到日后会对人间产生什么重大影响。

几乎所有看守鬼门的神灵都被斩杀,这件事情自然要有个说法。

“老臣请求出战!那群修士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府主伸手拦住了已经压不住怒火的李将军,摇了摇头。

没说明原因,但握着府主的手,末子文和她都在顾虑同一件事情。

固然凡间的修士错杀神灵乃是大事,但末子文他们作为掌管渡引亡灵的守门人,并不能直接去斩杀生者。

他们对于生者而言,应当只是存在于黑暗中的幻影。如果府主派戍卫军和修士开战,无疑会引发一场更为剧烈的冲突。

到那时,不仅是人类与神明,就连灵界和整个人间都会卷入到无边的战火之中。

“一切的祸端,起于毫末之间,没能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无疑是我的失职。”

重新统合分析了近几年来各地亡灵的记忆,对于能够阅览死者记忆的府主而言,人间几乎不存在她所不知道的秘辛。

更何况各个鬼门府都被破坏,整个华族所有生者的亡魂在此地集中,自然没有什么人能够在府主眼前隐瞒什么。

事情的真相很快被还原出来,这场混乱的起点,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回忆中提起的,因为背叛师门而被修士追杀的那对夫妻从师门中偷出的书籍。

《冥土通解》。

那本书原本是灵界用于标记鬼门府位置的图册,不知何时流落人间,又不知何时被某个修真门派收入囊中。

那对夫妻无意间得知了自家门派准备运用此书所做的计划,便想将其偷出师门而后销毁。

然而此书乃是灵界之物,寻常手段伤其不得,虽然当时那个花费数十年时间寻找叛徒的修士最终放走了那对夫妻,但却将《冥土通解》带回了师门。

因为那个修士听信了谣言,相信《冥土通解》里记载的鬼门府能令人起死回生。

“所以才会被师门的那些老家伙们蛊惑,带领其他修士到处找鬼门府的麻烦啊……”

末子文长叹一声,代替府主说出了心中所想。

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年那一剑的悔恨,那个修士选择举剑弑神,违逆天道。

“这听起来倒是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啦,但是我们只不过是负责开门关门的小神而已啊,起死回生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啊!”

若是什么隐秘复杂,精心策划的阴谋,那倒还算容易解决。但此次祸乱是因为谣传所致,这对于鬼门府而言无疑是个死局。

就算派戍卫灵告诉他们鬼门府没办法让死人复活,想必也没人会信——毕竟超脱轮回是那些修士的最终目标之一,如今在他们眼中已经离那目标近在咫尺,怎么可能畏缩不前。

“所以办法只有一个啦,让你和亲族去说服那个人。”

府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统统告知了那个当年被她派去后厨尝菜的姑娘,勉强维持着笑容。

离别之时,就这么到了。

末子文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料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为了能够说服那群修士,仅靠那个小姑娘很明显是不够的,必须还有鬼门府府主一同前往才行。

然而现任府主已经深陷五衰之中,那群修士也一定会把她当成邪魔斩除。

所以,自然而然的,就需要新的府主,由尚未出现五衰征兆的末子文继任神位前去游说他们。

荒山的屏障乃是为守护现任府主所设,只有现任府主回归灵界,这立了不知多久的障壁才会破除,末子文才能离开荒山。

至于戍卫军……

“吾等乃是古仙所造,用于镇守鬼门府的,只要鬼门府尚在,吾等便永远留在这里。”李将军摸着那个小姑娘的头,一副视其如己出的模样:“虽然有悖为臣之道,但吾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这孩子……”

“好了好了,到时候亲族也会带你一起去交涉的。”

府主笑着挥手让李将军带着那个已经被他当成亲孙女宠着的小姑娘退下去,偌大的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末子文与府主。

“现在我说什么,似乎都显得有些啰嗦吧?”没有正面朝着末子文,府主背对着他,轻轻用手抚摸着还未打开的鬼门。

两人如今并未用灵觉连接彼此的灵魂,但末子文还是能隐隐感觉到府主蕴含在话语中的感情。

当然不需要多说什么,之后一切的计划末子文早已了然于胸。

但还是要说些什么,因为此时不说,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说出口了。

“府主……”

“亲族……”

“我还是觉得彼此以名字相称比较好吧……”

“那就叫你子文……”府主径自走到窗边,将那木窗推开一扇,“可是我没有名字啊,当年上任之前,家里人只给我起了个乳名叫璃儿。”

“那就给你取个名字,取一个不管过了多久你都绝不会遗忘的名字。”

末子文用牙咬破了手指,殷红的血液慢慢从指尖涌出,如泪滴模样。

比起手指上的疼痛,那种来自于肺腑深处,来自灵魂的疼痛更令他难以自持。

颤抖着将手上的血抹在鬼门上,看着那一抹刺眼的红慢慢融入到那层不知浸润了多少任府主血液的石皮之中,末子文像是突然感觉到了鬼门府府主这一职位的重量。

人死之后,百念成空,只有此地是他们寄托思念的唯一居所。

府主代替着那些亡灵,记录着他们的哀思,记录着他们曾经来过这世上。

如天空之日月,静观人间沧桑。

“既然我为‘末’,那你应该就是‘朝’,朝璃月,这名字如何?”

伸手握住朝璃月的手,末子文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她背对着自己所试图掩盖着的表情。

妆都哭花了呐。

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确认,因为两人已是同心。

“什么嘛,又像上次那样用你的心思把我搅得一团糟……”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朝璃月的声音有些呜咽。

“到了灵界之后,无论是轮回转世,还是被扣留在那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的。”

末子文紧紧地攥着朝璃月的手,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烙印在自己的眼中。

对于神灵而言,孟婆汤并不能洗去他们的记忆。为了能让神灵重新蜕变为普通的灵体,他们需要直接前往灵界经历漫长的岁月。

直至意识模糊,记忆被时间消磨干净,才能重新转世。

也就是说,末子文和朝璃月还有最后一丝机会,即在灵界相逢。

“才不会忘!你给我取的名字,还有我给你取的名字,都不会忘的!”

朝璃月攥着末子文的手,挂着泪痕的清秀面庞向末子文微笑着。

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鬼门开启后散发的蒙蒙光亮映照着朝璃月的身影,就像剪影一样。

末子文伸出手,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

“璃月,我对你……”

“我也是哟,但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我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了。”

孤寂的灵魂渴望慰藉,需要那个能和自己互补的灵魂填满。

究竟要等待多久,两个完美契合的灵魂才能再次相遇呢。

“啊啊,还说要五衰齐现无法支撑的时候再离开,没想到居然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朝璃月用衣袖逝去眼角的泪水,身后鬼门放出的光芒令末子文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强撑着摆出的那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吧。

“如果还有机会再见,一起去看祭典吧……我没完成的愿望,到时候可要好好补偿给我呀!”

甚至还未来得及挥手告别,那娇小的身躯便被强烈的光芒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