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河水的轰鸣声填满,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的身躯随着冰冷的湍流旋转翻腾,世界一片混乱。

雪鸦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如果在这里晕过去,恐怕就永远闭上眼睛了。虽说如此,但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不知多少次陷入幻觉了。伤口的疼痛、鼻子和气管里的水所带来的痛苦,也变得难以分辨是真是幻。

“希卡——!希卡——!”阿雪在湍流中用幼小的手臂拼命抱住一块马车的残骸,像一片叶子一样上下颠簸,在水花的拍打下歇斯底里地呼喊大小姐。大小姐抱着另一块木板,两个人在激流中拼命挣扎,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靠近对方。

又一个浪扑过来,将阿雪猛地拍进水底,溺水的痛苦让阿雪猛然惊醒,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

已经是黄昏了,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奄奄一息,渗透出仅有的黯淡红光像将要流干的血。大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齐腰高的荒草地,在微风下微微荡漾,像漆黑的海面。除了偶尔几声遥远悲凉的乌鸦叫,耳边不停在响的,只有单调枯燥的车轮和马蹄声。希卡坐在笼子的对面,只穿着简单的破衣服,两个人手脚都被绳子捆着,不知要被马车运往何处。往日里活泼优雅的大小姐蓬头垢面,两条泪痕,眼神涣散呆滞,时不时又流下泪来,发出几声抽泣。

一行的其他马车上,各种各样的人被关在笼子里,也和自己一样被捆住了手脚。押送他们的,都是腰挎刀斧的大人。而自己和大小姐,只是两个12岁的孩子。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周围这简单的境况让他明白,没有答案,什么都做不了,但还是在脑海中拼命寻找答案,等马车将他们运送到什么地方,命运大概就再也无法改变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境地?刚才发生了什么?

对了,白天的时候在奴隶市场被人像畜生一样交易。不,从洛瑞议员接受审判哪天开始,洛瑞庄园就变天了。被军队包围,被人用剑柄砸头,被人踢倒在土里,被捆着双手推搡着去着去那,坐牢,吃令人作呕的牢饭,被各种人用肮脏的话辱骂……已经明白自己什么都反抗不了,已经认清了现实,已经放弃了挣扎,毕竟我原本就是个奴仆,换一个地方做奴隶,这不就是普通到不能再不通的命运吗。但大小姐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原本会成为国立符文学会的符文学者,会成为洛瑞家族的荣耀……但这一切,就这样毫无道理地被打断了吗?

“不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解决的!”阿雪回想起自己说过很多次的话。以前经常那样啊,胖揍欺负她的坏男孩,赶走吓到她的恶狗,那时候真的感觉自己能做到一切,但到头来,那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闹啊。

“爸爸……”阿雪听到一声大小姐虚弱的嘟囔。

赶马车的两个大人也听见了,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就像看到多么滑稽的东西一样,转过头来对着希卡说话:“你爸爸这会儿应该已经没有脑袋了,你真想看吗?”

“你明天就有新爸爸了,着什么急啊?”

“什么新爸爸?”另一个大人问。

“那个恋童癖老头你有印象没?”

“哦,对对对,像这种小孩,就他出价最高了。”

“放心,你新爸爸最喜欢像你这种小女孩了哈哈哈哈哈。”

希卡努力把头埋进膝盖,瘦小的肩膀不停地颤抖。阿雪气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呲着牙,眼睛睁得像铃铛一样,狰狞地瞪着两个男人。

“你看那个小崽,要咬人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嘭嘭!

两个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脖子上各插着一支箭,倒下马车,像被剖开的鱼一样扭动挣扎。

“山贼!!”

“有山贼!!”

叫喊声此起彼伏,周围黑压压的草丛里猛然站起十多人,举着各种武器向车队冲来。负责押送的大人们纷纷跳下马车,掏出武器迎战。

原本寂静的世界瞬间被刀剑的碰撞声充满,怒吼和惨叫声响成一片。阿雪急忙向笼子中间蠕动,以免被误伤到。然后,仔细地观察着周遭的状况,出了这样的状况,不能放过任何逃跑的机会。

嗖——嘭!混乱的打斗中一把斧子旋转着从笼子的缝隙飞进来,结结实实地插在了希卡的脚边,巨大的力道带动整个马车跟着一震,吓得希卡整个人呆在那里,一动都不会动了。阿雪一阵后怕,脊背都凉透了。突然想到什么,蠕动到斧头旁边,把捆着自己双手的绳子,放到斧刃上摩擦,割断。

没一会儿工夫,押送的队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必须得在他们决出胜负之前逃掉,不然落到山贼手里也没什么好下场。阿雪把捆着脚的绳子也割断,又去帮大小姐松绑。

但这时候,马却惊了。

不知道是打斗中谁的武器戳到了马,还是什么声音吓到了它,这匹马发疯了似的嘶叫着,拉着阿雪和希卡的马车冲了出去。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将两个孩子都震了个跟头,阿雪急忙再次努力爬起来,继续给希卡松绑。

马顺着大路疯跑,和地面剧烈的磕碰让整个马车像要散架一样发出雷鸣一样的哐哐声,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危险。解开希卡手脚的绳子,阿雪急忙去拔那把斧子。斧子深深嵌在木头里,非常的紧,阿雪试了一下,斧子纹丝不动。再看马车前进的方向,糟了。

前方是一条河谷,过不了多一会儿,马车就会摔进河里去,恐怕两个人都得淹死!

“希卡,帮我一下!”

希卡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来,扶着笼子站起来,站到阿雪一边跟着握住斧柄。两个小孩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让斧子松动了。

“你退后一点!”让希卡稍微躲得远一点,阿雪抡起斧子拼命向笼子栏杆砍去。

一下,两下,三下,豁口慢慢扩大,终于将一根圆木啪地砍断,踢掉碎片,终于开出了一个能够通过的缺口。

“快!拉着我!”阿雪扔下斧子,回头向希卡伸出手。

但就在话音刚落,马车失去了地面的支撑,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跌进数米高的河谷,摔向湍急的水面。

轰的一声,似乎马车磕到了石头,连同笼子顷刻散了架子,两个孩子和若干支离破碎的残骸,一同摔进了水里。

无比难受的溺水感冲击着自己,难以呼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到了一块马车残骸。

记不清漂了多久,记不清水面上两个人是如何找到对方的,记不清过了多久水流才变得平缓,也记不清后来是在哪里、怎么上的岸,只记得在平坦的河岸上,月光下,两个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孩子,看着对方,久违地笑了。

来到沙滩和林地的交界处,把片状的石头砸断当刀子,割枯草,捡木柴,刻符文生起篝火,希卡靠在阿雪的身上,两个人呆呆看着跳动的火焰。明天去哪儿?去做什么?两个人的未来就像这簇小小的篝火,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悄悄地熄灭,化作灰烬,不被任何人知道。

不论什么事情,我都能帮你解决的,阿雪想对希卡这样说。但这一次,这话却像千斤的铁块压在心里,丝毫说不出口。这几年来,阿雪竟从未发现这句话的重量。

咕噜噜噜——希卡肚子叫声打断了阿雪的胡思乱想。回过神来,阿雪想起自己也很久没吃东西了。先想办法找吃的吧,这大概就是和大小姐生存下去的第一次考验。

“我去河边看一眼,说不定能抓几条鱼回来。”这里离河岸只有几十米远,中间只隔着一片平坦的沙滩,如果能抓到鱼的话,那么可以烤着吃。

天已经彻底黑了,只有月光,但阿雪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鱼。扑腾了一阵子,抓到两条小臂长的大鱼。这可以让两人饱餐一顿了,或许不会很好吃,但是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撑到明天天亮,再去找回到城镇的路。想到这里,阿雪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恨不得三步两步就迈回到大小姐的面前。

走了一会儿,阿雪却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原地。

篝火虽然只有几十米远,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但丝毫没有变近。已经走了多久了?这不可能!这违反了最基本尝试的情况让阿雪开始慌了,加快了步伐,然后变成了跑,可不论跑多久,再看周围,自己都在原地。

“希卡——!希卡——!”阿雪惊慌地大喊。短短的几十米就好像被无限拉长,阿雪吓得头脑一片空白,拼命地想要挣脱这奇怪的困境,拼命地奔跑,渐渐,手臂和腿上传来火辣的疼痛。

惊醒。雪鸦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

这里是?

雪鸦试图坐起来,右臂一痛,急忙放弃,乖乖躺好。先前的记忆,被埋伏、逃跑、跳河的过程,开始像拼图一样在脑海里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歪动脖子看了一眼手臂和腿,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还上了草药。

看了下环境,这是间不大的木屋,陈设很简陋,桌椅床榻歪歪斜斜,但很干净;墙壁上挂着鹿皮和弓箭和渔网,应该是个靠打渔捕猎为生人家。看样子是被人救了,没有落到那伙人手里真是太好了。

房子里空无一人,雪鸦慢慢试探着坐了起来,伤口处理得很有经验,还上了草药。

吱呀,推门进来一对头发花白老夫妇,老头子提着几条鱼,看上去身体还挺结实;老太太背有点驼,抱着一捆蔬菜。雪鸦转头看着他们,老夫妇也看到了他。

“你们是……”

“你终于醒了!”老太太急忙把蔬菜放到桌子上,快步上前扶着阿雪,“先躺下歇着,我去做饭,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起来。”

“你流血太多了,”老头不慌不忙地放下鱼,动作熟练地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挂在墙上。“幸亏你命大,挂在我们的渔网上了,哈哈哈,昨天晚上可吓了我们一跳,还以为你死了。”

“真是……麻烦你们了。”阿雪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才好。

“没事没事,我们老两口平时也挺无聊的,又没有邻居,你就在这把伤养好吧,就当陪陪我们了吧,哈哈。”老头回答道。老太太拿着鱼和蔬菜去了厨房。

看这人家应该很不富裕,阿雪推辞道:“这样麻烦你们不太好,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回犀城。”说着站了起来,大脑一阵眩晕,亮眼一黑,栽倒在地。

老头忙上前一步把他扶住:“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能回犀城么?十有八九要死在半路上啊。”

眩晕感渐渐过去,阿雪说:“这个事情很重要。”

“多重要的事你也得活着才能办啊对不对?你流血太多,整个人都很虚,最起码先歇三天吧。”

阿雪犹豫了一下。

“不用担心我们,别看房子破,吃穿还是不愁的。你在这就算是帮我们解解闷,对我们来说也值了。”

“这儿就你们两个吗?我是说……”

“我们还有个儿子,参了军,在边境打仗呢。三年了,再过两年就能回来了。我们俩这几年也给他攒够了结婚的钱,等他回来,就能在镇子里当个小官差,然后把婚结了,我们也就不用在这偏远的河边捕鱼打猎了。”

去打仗了……看着老头子讲这件事时的微笑,阿雪心里却莫名酸楚。如果明年他们的儿子没有回来,他们会等到什么时候呢?想到这里,阿雪又想到还在犀城等他回去的大小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但老头子说的是真话,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也清楚,还是等身体状况好转一点再启程回去吧。

“看你的打扮,是个雇佣兵吗?”

“嗯,对。”

“方便透露你的名字吗?”

“阿雪。”

“有女朋友了吗?”

“……”

“哈哈哈,不好意思说吗?我们儿子也跟你一样腼腆。对了,他还有一点跟你一样,你们都是红眼睛,晚上也能看清东西。”

“他叫什么名字?”

“亚诺。”老头子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拿出戒指凑到阿雪面前,“你瞧,这是给他准备的结婚戒指,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呢。”

“结婚戒指还要刻上名字?”

“嗯,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当爸妈的会老早就给孩子准备一枚结婚戒指,把他的名字刻上,等结婚的时候,新郎新娘都拿着一枚带自己名字的戒指,跟对方交换。”

有趣,而且,也挺浪漫的。阿雪不禁开始想象,将一枚刻着雪鸦名字的戒指,戴在希卡手上的景象。又突然觉得自己的幻想有些过分,尴尬得脸通红。

“你女朋友会惦记你的吧?”

明明自己没有承认,对方却当做默认了。但迟疑了一会儿,阿雪还是回答了:“……嗯。”

“相信我,第一要确保能活着回去,第二别让她看到你这幅惨样。关心你的人因为看到你受伤而特别痛苦的话,你自己也会很痛苦吧?”

出了那种事情,固然是要尽快回去向大家报告的,但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也明白,如果路上死了,那团里的人就永远都被蒙在鼓里了。

这两天过来,阿雪在老夫妇的照料下,胃口也好了起来,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到了第三天,向老夫妇再三道谢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告别了他们,向犀城赶路。

到达犀城时天已经几近全黑了。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奄奄一息,渗透出仅有的黯淡红光像将要流干的血。穿过那片被歪歪斜斜的破屋拥挤着的小巷,那个熟悉的猎猫佣兵团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但是,又那么陌生。

小楼被绯红的夕阳勾勒出半个边缘,漆黑的门面像一张死人的脸。大门紧闭,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往日的温馨热闹的气氛全不见了踪影。阿雪心里慌了,一定是出什么想象之外的大事了。跑上前一看,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

这……团长呢?希卡呢?这是?

阿雪抬起拳头,朝着大门猛捶,门板发出咣咣咣咣的巨大响声,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回应。阿雪往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彻底陷入了迷茫。这一场经历仿佛将他丢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突然,一股力量从背后擒住他的双手,将他按倒在地。

“别动!老实点!”

“他还真的敢回来,没白费功夫。”

背后按住他的人一边喊道,一边给他戴上手铐。雪鸦的脸被紧紧贴在地上,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但又不可以跟军队对抗,只好束手就擒。

面前出现了一双制式靴子:“雇佣兵,雪鸦,是你对吧。”

雪鸦没有回答。

那个人蹲下,把一张文书放到雪鸦面前说:“你被逮捕了,”

以及,

“罪名是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