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琉璃，我了解的并不多。
简单的知道她有个很早就去世了的姐姐，印象里的她从前非常害羞，不会主动去和陌生人说话。但可能是在这样无限循环的世界里被捆缚了一个多月的缘故，如今她的性格也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时而冷漠尖锐得让人难以靠近，时而脆弱得让人不忍责怪她偶尔的任性。
关于她的家庭，我知道的也只是她有两位很善良的父母，优秀的家教，优越的家庭环境，完全称得上幸福的成长氛围。
然而就是这样的幸福，在这样的世界里，却是非常致命的残酷。
我们在和解之后，还是会像之前一样一起外出寻找观测者的痕迹，但也和从前一样，每一次的行动都几乎是毫无所获。
琉璃对此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坚强，亦或者是她单方面的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这并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像约定好的一样，我内心希望着她能够相信我，然后由我来想办法将她带出这个循环。
但其实，我却能够隐约地感觉到......她的心中其实并没有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相反，倒是我单方面地一直在她那边索求到的安全感会更多一些。
她就像一个穿起华丽的裙服，戴着假面起舞的公主。因为自己的愚昧，我猜测不到少女的面具下，真实的面容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也无从知道她究竟有着多少张假面。
这是我进入轮回后的第十一天，我们又去了这座城市人流量最多的地方，经过一天疲倦的调查（其实就是被琉璃拉着到处瞎跑）后，我们正端坐在一家我平时只能在窗外默默瞧几眼的高级西餐厅里面点餐。
琉璃今天穿了一件碧色的晚会礼服，因为身材很好的缘故，所以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显得非常合适，进到餐厅里脱掉保暖外套后，我才发现这件礼服居然还是露肩的款式，她难道完全不会怕冷么.....
琉璃现在正慵懒地用右手拄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则用指尖轻轻地拨动着今天的新书书页，我也不确定她那对离散的瞳孔是不是有在好好地读取着书里的文字，反正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又完全被她耳旁那两卷可爱的勾发吸引了。
“科隆烤猪、法式烤鹅、全盘火鸡、冰山三文鱼，脆皮虾卷这个要两份、卷纹蛋糕要四个，还有一杯橙汁，对了你要喝什么？”我迅速地浏览过一遍服务员刚递给我的菜单，然后抬头询问着对座的琉璃。
“明明是刷我的卡，却只给我点一杯饮品的权利？”琉璃挑着眉毛。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摩卡。”
“谢谢！”我微笑着把菜单还给一脸诧异的服务员。
“我今天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非常像观测者。”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随便地抛出话题。
“因为他好像一直跟踪在我们后面很久了，然后戴着一副黑漆漆的墨镜，很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故意压低声音的分贝，显得相当谨慎和严肃的样子。
“哦？是么，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杀了他呢？”
“喂喂喂，怎么想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突然要去杀掉一个陌生人什么的......”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上去抓住他呢？”
“因为他看上去很结实的样子嘛，万一是个专门绑架中学生的职业罪犯怎么办呢？虽然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死掉也没关系啦，但如果被他抓住，进行什么可怕的虐待我也是很应付不来的。”
“哦。”琉璃白了我一眼，重新将目光落回到她今天新找的书上。
依旧是那种让我对着厚度就望尘莫及的类型......
“你一直都在看些什么书啊......”
“笨蛋看不懂的书。”
我自打没趣地抿上了嘴，关于这个话题已经毫无交流的欲望。
“喂，你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欸。”
“因为每天一过去，我卡里的余额就会重新回来啊。”她用好像理所当然的语气对我说。
“不不，这个我倒是知道。但是，上一次在游乐园的开销，还有这次在这种到处都是金闪闪的装饰的西餐厅里吃东西，还有那些看起来很名贵的衣服，就算全部只是在一天之内的消费，也完全不是一个正常的高中生能够承受的程度吧？”
“怎么了？因为我看起来很像个富家小姐的样子，所以想要泡我么？”她突然抬起头来挑逗似地对我挑了挑眉毛。
“不，你性格太恶劣了，所以很抱歉我们肯定一点也不合适。”我斩钉截铁的回应道，然后伸出手对她比了个大大的“叉”。
这样的小剧场每天都不知疲倦地重复上演着，但是这次琉璃原本微笑着的嘴角突然僵硬了，她的眼神慢慢地透露出慌张，纤细白皙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这是我很少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反应。
“怎么了吗？”我担心地起身想要靠近她。
“这是你的男朋友么？”
成熟男人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惊讶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我身后。
男人的一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因为怒气而牢牢的的握紧，我甚至能在手背上看到暴起的几条青筋。在他的身后是一个烫着漂亮卷发的中年女性，因为保养得很好的缘故，几乎看不太得出具体的年龄，但是可以从她紧皱的眉宇就能看得出她此刻的担心。
“不是。”琉璃低着头，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着。
“那个，叔叔阿姨......好啊......”我回过头去尴尬地对那两人招着手。
如同预计的一样被那个男人完全无视了，只有身后的那位女士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懂事的孩子......”
“明明昨天才刚刚允许你请假回来让你母亲为你办了生日晚会，今天就做出了这么任性的事情么？”
我看到琉璃深深地把头埋进阴影里，她的上齿紧紧地咬着颤抖得不停的下唇，就像一只受惊的白色兔子。
“已经......已经不是昨天的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男人的情绪显然更加激动了。
“你擅自逃课，拿着我给你的卡到处胡乱消费，穿着这样的衣服来到这种地方，你会感到开心是么？这就是你对我给你的信任的回馈么？”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男人正极力克制的怒火，的确在“这个世界”的父母眼里，我们正做着非常出格的事情。如果被我的父母发现了，或许可能是更加严重的下场吧。
“如果是你姐姐的话，一定......”
男人未说完的话被打断了，身后的女人紧紧地握住他的右臂，对他皱着眉头示意着什么，男人暂短的停顿后长吐了一口气，终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如果是姐姐的话，肯定不会做出让你们这么担心的事情的......”
“你......”男人刚抑制住的怒火好像又要因为琉璃的话迸发出来，幸好又及时被他身边的女性又拉住了。
“夏川，今天就先算了，你们吃完饭后就赶紧回学校吧，妈妈也理解你刚过完生日想要出去玩的心情。但是，下次就别再让我们这么操心了......”
琉璃的母亲用祥和的目光注视着一直低着头的琉璃，然后拉着好像还有很多句训话没有说完的男人转身离开了。
他们应该是原本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只是碰巧地路过这里而已。
夏川......
她平时在家里，都被叫着这个名字么？
“很好的父母对吧，哪怕是这么出格的事情，也只是这么简单的训斥而已......”
我从头到尾都没能介入刚才发生的事故，琉璃把头埋进伸起的双腿里，我看不见她的面容，但肯定是非常悲伤的表情吧。
“明明做错事情的是我，却还想在其他人的面前给我留面子......”
“明明被我背叛了他们的信任，却还要句句都考虑到我的感受......”
“即使是作为不及格的替代品的我，却还要给予那么多的宽容......”
“替代品什么的，我觉得叔叔阿姨他们肯定没有那么想吧......”我回忆着刚才琉璃父母的表情，虽然那两个人确实是非常生气的样子，但也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非常担心琉璃的。
“嗯，或许是吧，也许这也只是我强加给他们的罪状而已。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为我现在的背叛和伤害找到合适的借口了不是么？因为被当成替代品，所以被消灭了自己的人生作为报复，我只是想要这样的合理性而已吧。”
我无法找到安慰她的话语，未曾让我考虑过的问题也因为今天的事情浮现了来：
我们被留在了这里，那么在正常流淌过去的时间中，我们重要的人怎么了呢？会不会因为失去了我们而伤心，会不会想要回头找到我们呢？
琉璃是不是也因为自己可能会带给别人的悲伤而在痛苦呢？
那些她口中的NPC，每天结束后都会好好地顺着时间来到另一个我们触及不到了的地方，而被留下的，只有我们而已。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因为我一来到这里就不是孤单一人的，我没有体验过她曾经经历过的那种孤独，我一来到这里就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
“先生，您的菜上齐了，请慢用。”服务员小姐微笑着对我鞠了个躬，把我的意识重新拉了回来。
“啊，嗯，谢谢你。”
“呐，女孩子哭泣的时候，嘴上说着不需要安慰，但其实还是希望男生帮忙的哦。”
“欸？”
“加油哦。”
我错愕地抬起头时，发现侍者装扮的服务员小姐正在身边对我微笑着点头。就在我尴尬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时，很快她就举着托具离开去了另一桌客人的地方，只有耳旁低语留下的温暖证实着刚才的话语确实存在过。
我犹豫着站起身来，别着头去向琉璃递去一张湿巾。
“因为你哭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我就不偷看了，但我的好奇心只能忍耐两分钟左右，所以你赶紧收拾完吧。”
啊......本来想好的更加温柔一点的台词，结果出口就变成了这样的话。
短暂的停留后，我感觉到湿巾从我手中被取走了。
嘛，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有绅士风度吧。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着的下一秒——那张湿巾就被狠狠地砸到了我的头上。
“明明只是只哈士奇......”
我看到琉璃瞪着红肿的双眼，鼓着腮帮用不服气的语气说着贬低我的话，这副逞强的样子，还真是很符合她的性格呢。
所以说这家伙根本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嘛，服务员小姐......
“在贬低别人之前先收拾好自己的样子吧，还有还有，上次不还是金毛犬么？”
“因为你退化了。”
“退化？”
“对！从大型犬退化到中型犬了，胆小懦弱白痴！下次就是小鹿犬！然后是茶杯犬！”
她用梗塞的声音说着无理取闹的话，最后居然还对我吐了吐舌头，完全看不出是方才还在伤心着哭泣的样子。
“喂，要不要稍微出去逛逛？我已经吃饱了。”我这样提议道。
琉璃用自己那边的湿巾简单地擦拭了下眼角，用那双还稍稍有些泪眼朦胧的瞳孔看向外面灯火阑珊的街道，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着对我伸出了右手。
“欸？干嘛？”
“因为眼睛哭肿了，所以......”
“所以？”
“导盲犬。”
“你这个家伙......”我撇了撇嘴，然后学着电视剧里的西方绅士，半鞠着身子单手接过她伸来的右手，在她乐不可支的注视下将她缓缓地从座位上拉起。
“为你引路，我的女士。”
“无比感谢，我的爱犬。”
“啧！”
我们穿过灯火辉煌的街道，尽管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天气和夜色，但因为每次出去都特意挑选了不同的地方（用琉璃的话来说就是“已经在时间上被囚禁了，至少要在空间上自由一点”）的缘故，所以这样的漫步也不会太过无聊。
她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导盲犬一样的东西了，以往出去都是她拉着我东奔西跑，而我总是疲于追赶她的步伐。但这次，她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任由着我牵着她的手悠闲地走着，这样的变化让我一时间倒是非常不适应。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其实我以前都很少出门的，所以哪里有好玩的地方什么的，也不是非常清楚。”
“嗯，那我的话，就是已经快到把这座城市好玩的地方逛遍了，所以现在对哪里都提不起兴致。”
“啊，是么，那还真是很两极化的差别呢。”
算了，反正这样牵着她到处走也不坏吧。
这家伙不刁难人的时候，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很标准的美少女，只要和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一起乱逛，怎样心情都不会太差吧。
“你真的不会感觉到冷么，每次都穿得这么少出门。”
“不冷，但是疼。”
“疼？”我疑惑地看着她。
琉璃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脚下崭新的某名贵品牌银色高跟鞋粗暴地脱下，然后顺手丢进了一旁的可回收垃圾桶里，赤着脚踩在了冰凉的沥青路面上。
“啊......不好意思，忘记了你穿着高跟鞋，还带你走了那么长的路。”
我看着身前现在只能够到我肩膀的少女，意外地感觉她袖珍了许多。
“如果期盼你这个笨蛋发觉的话，我早就瘸断了腿然后跪在街头了。”
“对不起......可是你这样光着脚不会受伤么？”因为的确是我这方面的疏忽，所以这次也就不反驳了。
“这里的地面看起来还好，应该不会受伤。而且，即使受伤了的话，只要到了明天就会全部复原。”
“......”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重新接过了她递来的手继续拉着她闲逛。不过这次是由我走在了前面，每前进一步之前都会仔细地观察前方的地面是否安全，是否有什么硌人的小碎石或者脏水坑之类的东西，不过也不太清楚身后的琉璃是否会老实地沿着我踩过的路好好跟着就是了......
就在我们要绕过下一个路口时，我发觉身后的拉力突然增大了，以至于我被震得突然踉跄了一下。回过头去看时，看到身后的少女正在使劲地用双手扯着我的手。
“怎么了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常见的丢镖中奖的摊位就位于她的视线正中心。
各种各样的奖品陈列在立起的简陋货架上，在这之上还拉着一张浅黄色的规则布告。
——投靶环数分三等奖励，三等奖：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二等奖：一只电子手表，一等奖：一只白色兔子玩偶。
小贩注意到了琉璃近乎可以称作饥渴的目光，马上抓住了商机小步跑上来，搓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笑脸相迎。
“十元一次，中靶即三等奖，五环内二等奖，三环内一等奖，一环可以拿走所有奖品！怎么样，小伙子，要不要试一试啊？”
“可以刷卡么？”我试探着问。
“欸，您别开玩笑了，我这是小本生意，用不到那东西啊。”
注意到琉璃难过的表情后，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只有一张十元的纸币，但少女的双眼马上就迸发出了闪亮的光芒。
“诶，我说，你丢得准么？”
她马上木讷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太行啊，只有一次机会的话，应该不可能中奖的吧。”
“男生不要说不行嘛！”小贩马上凑上前来笑呵呵地说道。
“对，行不行得让女孩子告诉你。”琉璃也迎合着凑上前来说，那双闪烁着真挚光芒的眼睛根本容不得我有半分犹豫。
你们两个家伙，该不会是一伙的吧......
“好吧。”
“加油！”琉璃对着我比了个大拇指，真是难得的见她鼓励人。
按照正常的剧本来说，这种情况应该是一发命中一环，然后轻松地赢得女生的欢呼雀跃吧。
所以当我接过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时，身体还是不禁的紧张和害怕起来，完全不敢看身后少女的表情。
窝囊废、一无是处、配角光环，完全不知道会被用什么样过分的词来形容。
“给我吧。”出乎意外的平静的声音。
“啊？”
“难道你不打算送给我么？”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黑色笔记本，然后一脸错愕地把它递到了琉璃的手中。
她好像有点高兴地接过了笔记本，眯着笑眼用那里镶着的劣质水笔在第一页涂写着什么。
“你难道不是想要那只白色的兔子么？”
“啊，你这么一说，果然还是很想要那只兔子呢......不过，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
“呐，你在上面写了什么......”
“低贱的家犬赠予高贵的主人大人。”
“给我涂掉。”
“水笔是没办法涂掉的。”
“你这家伙......”
我羞恼地想从少女的手上抢回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但是琉璃应势就往着我的身边绕圈逃了起来，考虑到她现在还赤着脚在走路，也就只能作罢假装认输了。
“嘛，算了，反正明天一早醒来，它就会消失了。”
听见我的话，好像回想起来什么事的琉璃，面容上原本绽放着的笑容也慢慢地凝固了下来。
“......要是可以保留住就好了。”
“诶？”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紧紧抱住那本黑色笔记本的琉璃。
“只是个笔记本而已，哪里都可以买到。”
“礼物的珍贵，难道不是在于因为是他人赠送的东西么？”
我咽了一口口水，这居然是那个琉璃会说出来的话。
“啊......也对呢，要是能保留下来就好了呢......”
我边这样说着，边把头仰起来看向空无一物的夜空。因为，现在如果被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又变得通红的脸的话，一定又少不了一顿嘲笑吧。
我们继续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直到亮着的店铺慢慢变少，夜灯也开始一盏盏地暗了下去，她也一直还抱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一直到街道都渐渐融化在夜色里，星辰顺着夜风的方向一颗一颗地消逝，所有的光芒都随着时间的诡计而泯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