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耶尔醒来时,感觉脊背寒气直冒。

粗砺的花岗岩砌成的天花板不时有水滴下,鳞次栉比的铁栏杆将外面的天空分割成蓝色的长条。

隔壁须发皆白的憔悴老人正在激动地向他打招呼。

他记得那里坐着的是一个健壮青年,罪名是偷面包喂养他那五个饥寒交迫的孩子。

“孩子们还好吗?”

他试探着询问道。

“好极了。”

老人发出了神经质一般的笑声。

“毕竟天国可没有饥饿。”

看来残酷的打击让他在短短四年间老去了几十岁。

莱耶尔叹了口气,欣慰地说道。

“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响彻过道的空洞回声,在黑暗中徘徊跌宕。

“为什么要把他关进监狱。”

能挺起胸膛站在父亲面前,堂而皇之地大声辩驳,恐怕是自己出生以来的头一回。

连西尔维娅自己都感到惊讶,这几年的魔法课程,让她变得如此胆大妄为。

皇帝的表情冰冷,眼神却充满慈爱。

“他只是回到了本该呆着的地方。”

皇帝告诉心爱的女儿,这一切,都是为了结束这场剿灭魔法使的战争。

议会可以轻易荡平,但是魔法使却不能很快杀绝。

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帝国境内,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更何况宫中还混入了奸细,向落难的魔法使们通风报信。

誉为天才的莱耶尔•阿斯塔特,成为了残存魔法使们的精神领袖,尽管本人浑然不觉。

至于东部流放的魔法使,大难不死的已经悄然集结,并拉拢了心怀不满的边境军团,准备随时揭竿而起,其中的核心就是魔剑士哈特尔。

帝都警卫队阴差阳错地捕获莱耶尔之后,雄才大略的皇帝决定欲擒故纵,他任命莱耶尔为西尔维娅的专属教师,意在引蛇出洞。

果然,消息灵通的哈特尔就立即联系莱耶尔,叙旧之余,希望他能配合自己绑架皇女,逼迫皇帝屈服,再不济,也要杀死皇女以解心头之恨。

无可奈何的莱耶尔答应了,他利用西尔维娅后天养成的魔法使特性,带着她离开帝都。

但这一切都在近卫军的情报机关掌握之中。

皇帝不仅知道他们通信的内容,甚至还赫然发现了为他们传递消息的,是自己的情妇之一妮娜。

西尔维娅记得那个笑起来腼腆羞涩的姑娘,和她那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她以为自己父亲的那帮情妇里,全是些谄媚怯懦的妖艳贱货,没想到还有这样勇气非凡的存在。

但这无法挽救注定失败的计划。

“如果莱耶尔老师,他下定决心要绑架或者杀死我呢。”

西尔维娅的声音因过度的愤怒和震惊而颤抖。

“不会的,他是个执拗的家伙,执拗到就算是背叛挚友刀剑相向,就算是身处险地命悬一线,就算是痛苦不堪形销骨立,也会对着那个叫做魔法使守则的玩意抱残守缺。”

皇帝嘿然冷笑,他很了解莱耶尔,并且不屑一顾。

皇女已经听不下去了,泪雨滂沱,夺眶而出。

她难以相信,自己信赖之人,为了朋友毫不犹豫地背叛了自己。

但是讽刺的是,因为守则的束缚,他也背叛了自己的朋友。

阔别四年的监狱,竟然让莱耶尔有了点返乡的感觉。

久别重逢的故人,似曾相识的陈设,熟谙于心的风景,这和故乡有什么区别呢?

典狱长还特别修缮了漏水的天花板,铺设了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新稻草,每天的伙食里,还用心地添加了土豆烧牛肉和红酒。

虽然是品质最差的牛胸肉,吃起来味同嚼蜡,红酒也散发着廉价的酸涩味道,但对于阶下囚的莱耶尔,以算得上是绝佳的美味。

这一切的变化,仿佛就是迎候他归来一般。

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在吃住上对他如此“照顾”,看来至少不用上断头台。去东部和野蛮人战斗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自己看来是要步哈特尔的后尘了。

至于那位暌违多年的红发挚友,已经不是流放边境所能惩罚的了。

“你们两人的星位倒错,恐怕在不远将来,只会反目成仇。”

在星光闪耀的一个夏夜里,亚麻色头发的女占星师一本正经地告诉过自己。

“被妮娜不幸言中了。”

莱耶尔望着铁栏外的蓝天,如此嘟哝着。

夏夜终结之时,她演算星象,忧心忡忡得出的寓言也许也是真的。

她会和哈特尔同天死去。

红发的朋友一脸肃然,自己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在一旁哈哈大笑,不停地告诉妮娜,不要开这种危言耸听的玩笑,就算是对着自己的恋人也不行。

往事如烟啊。

莱耶尔倚靠的遍布铁锈的栅栏上,闭目追忆往昔。

寂静深处,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轻如猫步,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响动。

“这不是皇女应该来的地方。”

热闹非凡的帝都之中,愿意来看望他的恐怕只有西尔维娅一人。

莱耶尔扭头,目光穿过栅栏,看见了身着浅绿裙装的皇女。

他认识这件衣服,庭院初遇的时候,西尔维娅就穿着这件,毕竟帝国上下,这套华服独一无二。绿色的长裙显然是经人精心裁剪,穿在长大成人的皇女身上,依然十分合身,甚至凸显了身材的玲珑有致。

莱耶尔对于其中用意,了然于胸。

“四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还以为是普通的牢狱,没想到这里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禁魔监狱,还真的挺冷清的。”

专属教师嬉笑着试图和自己的学生聊天,但是石沉大海,毫无波澜。

西尔维娅面色苍白,表情冷漠,让莱耶尔想起了自己亲眼目睹的大片盐沼,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隐现其中。

“你奋不顾身地救我,难道就仅仅为了魔法使的守则?”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良久之后,按捺不住的皇女终究还是开了口。

“明知故问。”

莱耶尔哑然失笑。

“明明你自己也是魔法使。”

“是见习魔法使。”

西尔维娅不依不饶地补充道。

“反正我教过你。背得下来吗?”

“魔道即为人道,坚持不了自己生而为人的正义,也就无法坚守伟大的魔道。这就是作为魔法使,必须遵循的第一守则。”

“不愧是我的学生,就是不同凡响。”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皇女一脸嫌恶地说道。

“父亲已经决定要处死你的那两个同伙了。估计下次就轮到你了。”

“原来还是死刑啊,我还以为会是流放呢。”

莱耶尔垂头丧气的样子出乎皇女的意料,她以为自己的老师会更加惊恐一些。

“你这样苦苦挣扎又有何用,说到底,不过是我父亲肆意操纵的棋子。”

西尔维娅说话之间,垂下了淡金色的眼睑。

皇帝告诉她,其实就算莱耶尔救不了自己,数百名埋伏在四周的近卫军神弩手也早已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洞穿哈特尔的咽喉。但他们迟迟没有出动,只是在等待哈特尔杀死专属教师的那一刻。

至于自己的安危,只有莱耶尔在乎。

“我何尝不是呢?他为了获得煊赫权力,利用了我们所有的人。”

“但至少我也给你好好上了一课啊,究竟什么是生而为人的正义。”

“你救了我,也是徒劳无功啊,什么生而为人的正义,完全就是海中蜃景,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说我还有最后一课……”

不等他把话说完,皇女转头就走,留下牢笼里的老师扯嗓呼喊。

“那个土豆烧牛肉很好吃,谢谢喽!”

“那是父亲的意思,他希望你能在三天后的角斗场上,能够有出色表现。”

西尔维娅的声音回荡在监狱之中,加剧了莱耶尔的困惑。

“角斗场?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