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夜里还飘着雨花,可咏衡居的后院里栽着四棵成对角的葵树,这些葵树叶茂如盖,正好连成一片,帮着人们挡住了雨势。
一群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围在炭炉边欢闹着,尽管话语不是很优雅,尽管言谈间没有丝毫风度,可塞利安却不介意。
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先不说这位老绅士那旁人不知根底的第四武境实力,就是那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气度,也足以让人觉得他是个怪人。
哪有人见过一个第四武境的大宗师不顾身份和一群粗糙汉子称兄道弟的?
既不是不清不愿的拉低身份,也不是不怀好意的别有居心,而是实实在在出自本心的平易近人。
老帅哥塞利安就这么和一群憨实的汉子在那里喝酒打屁,没有丝毫的生疏与不快。
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乃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同一个东家名下的佃户,每年的这个时候出于年例他们都会在这个东家的祖铺中聚会。而塞利安这个咏衡居老板就像是半个主人那样的存在,每当东家那边的代表抽不开身的时候,就会由他主持这个宴会,不过话虽如此,可东家的少主人每年都不会缺席这个聚会,这自然让他们这些世代为东家耕作的人很是感动。
不过今晚少东家可能是因为事多务杂实在是分身无暇,所以到了这么晚也没过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少东家是诸葛家的长子,往年的这个时候诸葛家都会办家宴,他们能理解这个。换了其他御三家的子嗣哪里会愿意和他们这帮泥腿子混在一起?
酒过三巡,当街头钟塔正要响起午夜的钟声时,咏衡居前头的大门却被敲响了起来。
这种时候居然有客人?
塞利安心下微微纳闷,但他稍稍一想就释然了,做古董这一行的确实有不少奇怪的客人,一些来卖稀罕物的人有时为了保证自身的安全时会深夜前来拜访的。
他连忙起身去前头店里开门,可等他打开大门时却愣住了,一个相貌普普通通的青年正站在门口抖着雨水。
“大少爷?!”
塞利安大吃一惊,眼前的这位青年读书人正是诸葛家的长子——诸葛松岳。
诸葛松岳见到塞利安开了门,便朝他微微一笑,那个诸葛家的长子带着一丝歉意说道:“老前辈,不好意思啊,今天这么晚才过来。”
他虽然打着伞,可中央城区那边的雨势实在是不算小,这一路走来他肩上已经打湿了一大片。脚上的那双靴子也湿漉漉的。
“赶紧进来,快,就你这样的身子可不要着凉感冒了。”
北风平原的冬季寒风入骨,稍有不慎就会让人得一场大病,深知自家这位大少爷压根就没有半点武功根底,塞利安连忙拉着他进了店。
老绅士匆匆忙忙的去了后台拿出干净的毛布和衣服,在安顿好诸葛松岳后,他又升起魔导装置点燃壁炉。
不一会,咏衡居内就暖和了起来,带着橙色的火光,诸葛松岳换上一身新衣服,他将手放在壁炉前来回搓着。
塞利安递过一杯仓促间泡好的热红茶,他也不计较味道好坏,就这么慢慢的喝了下去。
“呼——活过来了,真是活过来了,老前辈随手泡的红茶,这味道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比起平时那些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慢条斯理泡出来的红茶还要沁人心脾。”
“大少爷你就得了吧,人被冻坏了的时候,喝下热乎乎的东西可不就通体舒泰吗?这就跟饿而食糟糠,就会觉得眼前之物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是同一个道理!”
“老前辈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要说破嘛,这不就显得松岳刚才的话是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吗?”
被塞利安这么一挤兑,诸葛松岳也不尴尬,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喝茶。
“你啊你啊,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这么晚了怎么还跑来咏衡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虽然嘴上数落着诸葛松岳,但塞利安还是耐着心思在一旁等待,因为他不但是这个咏衡居的掌柜兼老板,而且还是诸葛家的上等客卿,是王都中少数的那几个武学大宗师之一。
他隐藏着身份在绿茵城区当古董店老板,虽然也有诸葛家暗藏杀手锏的想法,但其中更多的成分乃是因为他本身不想沾染红尘的是是非非。
说到底,这位魔武双修的大宗师当初会答应诸葛家大长老的要求出任客卿一职,也大都是看在过去与大长老生死交情的面子上。他本人其实早就看惯大风大浪,一心只想安闲度日。在这一点上,他倒是与王琉缘这位大剑圣颇为相似。
塞利安安静地等着诸葛松岳的答案,可等这位大少爷喝完热茶,却听他语气轻松地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和往年一样,来这里与大家坐坐,围着炭炉聚一聚。大家为诸葛家劳作了一年,要是年底家里都没个人来这里看看大家,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就为了这个?”
“是啊,毕竟老前辈你看,我今天陪着图那德爷爷逛街,这一下午都抽不开身。之后家里又有惯例的年会,所以这才赶在半夜来了。”
见诸葛松岳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且眉宇间丝毫没有作伪的神色。
塞利安就不由的揉起了眉心,他点着自家大少爷,教训道:“大少爷!松岳!你说你身为三御家之一的嫡长子。这大半夜的,从旧城区跑来绿茵侧城,而且身边居然还不带半个随从?你是真以为自己是斗气大成的高手是不是?这万一要是出了事该怎办?”
这位老绅士一副教训晚辈的口气,可诸葛松岳只是点了点头,既不反驳也不发怒,反而和和气气地解释道:“老前辈言重了,这王都的治安一直很好,而且我虽然顶着一个嫡长子的身份,但其实家里还真没把我放在太重要的位置上。诸葛家的事自有三弟管着,我也就是偶尔能派上一些用场。哪有人会刻意开刺杀我一个闲人?”
“…...看来你是觉得家里冷落你了?”
“哈哈,老前辈的这个玩笑可不好笑,还是你觉得松岳是那种会在乎这种事的人吗?”
“是了是了,你诸葛松岳一心求道,这些红尘俗世在你大少爷眼里只怕是半点也无,是我这老家伙会错意行了吧?”
“不敢当不敢当,老前辈是家里的头等客卿,便是各位长老也不敢怠慢你,我怎敢责怪老前辈呢?”
见诸葛松岳竟然大笑了起来,塞利安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或许还有矫饰虚伪的可能,可这位大少爷的脾气塞利安却是最清楚的,那真是叫一个无欲无求、视富贵如浮云, 平生只求问道长生,随遇而安四个字用在他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点也正是塞利安欣赏诸葛松岳的地方,所谓志趣相投,这位大少爷这份淡泊的心性正好合了他的胃口。所以他才会将这个客卿的身份一直当到了现在,无形中他已经诸葛松岳当成了自己的晚辈,若要问这位历经数次生死的大宗师在诸葛家中最看好谁,那答案既不是被誉为人中龙凤的诸葛惕若,也不是被称为是家中异端的诸葛巽,而是这位文不成武不就的大少爷。
多少年来侵淫道学,仅仅以一介无修为之身就达到第五武境的精神境界,在整个露德兰乃至整个大陆都是极为罕见的例子。
只可惜,诸葛家武风不盛,诸位子嗣中罕有学武之人。否则,眼下王都最年轻的武学大宗师就不会是苏安卿了。
等到诸葛松岳的身子暖和了过来,两人便向院子那头走去,既然已经来了那自然是要去和那些佃户打招呼的。
两人走过咏衡居的过道,就在这时,塞利安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停下脚步,在一副画前驻足不前。
诸葛松岳察觉到身后的塞利安没有跟上,自然也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就见老绅士向自己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去。
他走到那副画前,仔细一看眼前之作不就是自己早些时候画的《白云松岩图》吗?
“大少爷你可知道,今天有人问津你这幅画了?”
“哦?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我这拙劣之作如何能与周围的那些名家名画相比,若真论起画技来,那岂止是逊色一筹,我将它挂在这里纯属凑数,当初若不是老前辈坚持如此,我是万万不敢献丑的。”
“呵呵,你这就是谦虚了。你这画幅虽然功底不足,但内里却别有洞天,落在一些‘行家’的眼里只怕是价比天高。”
“这么说来,今天那位客人就是那些‘行家’了?”
“正是如此,那位冒险士看着极其一般,实则气机内敛、内息澎湃,若我没猜错定是一位【藏实返虚】的高手。”
“听老前辈这么说,我倒是更好奇了,这位客人既然能看出我这幅画内有乾坤,却为何不买下?莫非是老前辈开价开得高了?”
“区区10枚金币也算得上是高价?”
“哈哈,我看老前辈是窝在咏衡居里太久了。10枚金币不算少了,王都的百姓们大部分都不曾出得起这个价格。”
“可一个带着一把魔法气息精深内藏的长剑的人算得上是一般老百姓吗?”
“嗯…...既是如此,那他为何不买?”
“他说‘不过是随心所欲,见素抱朴而已’。”
听到这个答案后,诸葛松岳低下头久久不语,他琢磨了许久,忽而笑道:“也是个妙人!”
站在他身后的塞利安接着他的话头评价道:“若不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就是个为了面子装逼的穷光蛋!”
诸葛松岳眼睛一瞪,随即又轻声笑了起来。
“大少爷可曾想过那位冒险士是什么人?”
“冒险公会的冒险士有三十几位,我又不常去那里,怎么会知道?”
“若我没想错,那人应该就是这些日子名声鹊起的源柳皇。”
“哦?老前辈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以我这【神眼】观之,他有着第四武境的实力,在冒险公会第四武境的大宗师只有【夜魔杀手】、霍恩留克以及蓝捷朗三人,根据情报判断这凭空冒出来的高手只能是那位如今名响各大势力的源先生。”
“源先生…...源柳皇…...哈!老前辈,说到这位源先生,其实今天傍晚我曾见过他一面,你说巧不巧?”
“哦,是这样吗?以大少爷看这位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好说,相交尚浅,岂能言深,更不用说是去评断一个人的素性了。诸葛松岳还没有这样一眼就识破他人本质的本事。”
“那大少爷可曾想过结识这位源先生,近而将他招徕入诸葛家成为自己的臂膀?”
像是被塞利安突来之语吓到,诸葛松岳愣了一愣,然后他很自然的就摆了摆手,说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冒险士,干嘛要将他扯入王都的政治漩涡?”
他开玩笑地指着塞利安说道:“老前辈你这就不厚道了。”
在塞利安有些傻眼的视线中,这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年已经向院子那边走去,他摇着头边走边吟唱道:“白石山头立千仞,道上青松直到今。碧潭深影观鱼龙,俯首千古有道心。”
那规规矩矩的背影映入塞利安的眼睛竟有这么一丁点的潇洒。
诸葛家这一代的子嗣中有三名特别出色的人物——诸葛惕若、诸葛巽以及诸葛雪。
一人文才惊世、胸有沟壑。
一人行事荒唐却武骨不凡,号称异端。
一人生来就有三重魔法核心,天生就是大法师的资质。
但名列王都最上位武者之一的塞利安却不觉得这三人有什么特别的,资质再好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历经无数风雨,在他眼里天资并不是决定人前途的唯一标准。
他在诸葛家中最看好的还是眼前的这位嫡长子,若认真算起来,论实际战力,眼下的王都唯有泽芬与王琉缘在他之上,这样的大宗师的眼光自然不会有错。
只要诸葛松岳愿意,他甚至可以帮着他出谋划策让他当上诸葛家的家主。
可偏偏这位大少爷却是心无旁骛,完全不在意人间富贵的样子。
塞利安再度觉得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但他回头一想,又觉得其实诸葛松岳这样也挺好的。
于是难得有了好心情的老绅士就这么跟着大少爷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