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仿佛情理之中般，伊明理在后院不大的地方练剑。
我原本想让他睡久一点的想法随晨风而散，眼里只剩下伊明理那极度平庸的剑舞。
蓝灰色的身影仿佛循着无形的轨迹而快速移动。
式取旧学太极、舞带极意之风、身随流云而转、形似幻剑难测。
为何不再加点狂战流的风格呢？
我刚这么想着，就忽然注意到他在流云剑式中偶尔会出现的连续挥斩——确实带有些许狂战之意。此念一出，再看时便可分明体会他剑舞中“一斩”和“连斩”的区别。
但似乎也不过如此。
融合世间刀剑各式长处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刀剑分流难合，其最本质的原因，还是流派的立意不同。
流云剑式不容极意一闪，一闪过后难再流云回防。
狂战、幻剑亦然。
正因为如此，融合刀剑各式的结果只能沦为中庸。
“中庸剑……”
剑式如其名，中庸至极。
我摇头，为伊明理不是钻研青云国剑、反而随其师莫哀乐做些无谓之事而轻叹——若只是融合青云国内的流云剑与幻剑，还尚可得出叶南花所用的醉天剑式。但现在加上了苍茫族狂莽霸道的立意，最终只会是落得因为无法兼容而沦为中庸的下场。
“啊，李裁缝。”
伊明理注意到我，于是收剑向我走来。而我稍微端正身形，装作好奇地问道。
“那就是你昨天所说的中庸剑？”
“正是。”
他微微低头，不卑不亢。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了昨天的警惕，但隐隐约约还是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的疏离感。
毕竟从昨天开始，我们的交流加起来也不过半个时辰。
“中庸剑到你这……是多少代传？”
我开口问道，而他疑惑地反问。
“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认为我能继承师父的衣钵。”
正是因为你师父认为你有这个能力或天分，他才让你送布至此——我忍住了想要这样回答的想法，转而催促道。
“虽有逾越之嫌，但你现在只管回答便是。”
这样的催促让伊明理有些不满，但他也许是想到师父的要求，只好无奈地回答。
“算上我和师兄弟，只有二代。”
“只有二代啊……那是不是苍茫入关后才创立的？”
“是。”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我的师父……似乎是遗兵——”
在伊明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确实被轰鸣声占据。
眩晕和昏黑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遗兵……”
在御夷战争的前线战败，被迫回防城市的残兵败将……
被愤慨的士人唾弃……又作为和谈的筹码而被圣上全部解散……
离开皇城时，为了避免被认出而戴上的黑色面纱。
曾经守护着的百姓对自己议论谩骂，丢出如同漫天箭雨般的残蔬。
被青云国民遗弃、被历史遗弃——
“你的师父……有说过他是属于哪个部队的吗？”
极力压住内心的情感，我装作平静地问道。而伊明理摇了摇头。
“不，我没听说过。”
“是吗……”
我沉默了一会，而这时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
“李子安。”
“嗯？”
我循着声音抬头，看到了站在二楼窗边的顾晴萱。她并没有看着我们，只是开口说道。
“别深问。”
“呃……嗯……”
我有些尴尬地答应着，一时间无话可说。于是只好回到厨房，在简单洗漱后准备制作早餐。伊明理跟过来想要帮忙，我让他去切了些葱姜和肉，而我自己则是把米洗好后倒进煲里，注水后生火加热。过了不久，顾晴萱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
“肉粥？”
她闻到了味道。
“嗯。”
“顾姐早上好！”
伊明理对她露出笑容，让我深刻感受到了男女差距。
为什么你就没有对我问好！
我有些愤慨地瞪着伊明理。他对此不以为意，而顾晴萱看着我们的方向。
“早上好。”
“嗯嗯~”
“哇……就一声早安而已，你在荡漾些什么啊……”
我酸溜溜地对嘴角快要扬到耳边的伊明理说道，但他还是无视了我。我于是转而向顾晴萱确认今天的业务内容，
“周府要求的衣服全部做好了吗？”
“嗯，你可以送过去了。”
顾晴萱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昨天你在醉夕阁的时候，群安镖局有人来找。”
“……群安镖局？”我疑惑着“那不是洛城最大镖局么？怎么找上我？”
而且还是跟在醉夕阁之后……下一个来找我的会不会是商行的翘楚？
我半开玩笑地想着，而顾晴萱回答道。
“嗯，那人说要你亲自到镖局一趟。”
“……你就没替我拒绝下吗？”
我有些责怪地看着她。镖局要我亲自上门，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我拒绝了，只是他说是总镖头找，我就不好再说。”
“我不想去……”
“镖局与黑道有些关联，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
“还有，等会把伊明理的布裁了吧。”
“是……”
顾晴萱走向店面，而我接过伊明理递来的食材，把它们丢进烫滚好的粥中。想了一想，我决定邀请伊明理和我一起前往镖局。
“伊明理，等会和我一起跑业务么？”
“周府？”
“嗯，还有群安镖局的总行——你听说过群安镖局吗？”
“以前宗门的山脚下他们有路过。”
他回答道，而我掂量着时间，没有再继续添柴。
“那你等会可以跟我去一趟么？反正多些交情对你来说也没有坏处。”
“我的师父说不要涉世……”
他有些困扰，而我只好拿出绝招——
“你师父也说过，在这一切听我安排。”
……
“好吧……”
看，成功了吧？
只不过是牺牲一点好感度而已！我绝对不会在意的哦！
我极力忍住内心的悲伤，等到火熄后将煲里的肉粥盛起，再取三双筷子，一齐端到了旁边的餐桌上。
“做好了。”
我向在店面的顾晴萱喊道，而她回应。
“等我缝完这件，你们先吃。”
“嗯。”
我把三碗粥分别放好，然后坐进座位。而伊明理有些疑惑。
“真的不等顾姐吗？”
“不用了，她缝衣服很快。”
“可是她的眼睛——”
压低的声音延长了一会，却没有了下文。伊明理似乎觉得说出那些话会显得失礼，但我与顾晴萱相识已久，知道她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没问题，你顾姐对针线的熟悉程度，即使是皇家御用的裁缝也会自愧不如。”
“……”
“不用担心，先吃吧。”
我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后放入口中，伊明理见状也只好随我一起。而顾晴萱正如先前的言语，没过多久就走了进来。我们沉默地吃完早餐，然后顾晴萱又回到店面，我和伊明理则是去洗碗。
洗好碗后，我们也来到了店面。
“衣服？”
“在那边叠好了。”
我随着顾晴萱的手指向旁边看去，看到了叠好的几件上等锦衣。我先是把店门打开，然后找到周府留下的长盒，把它们装好后提起。
“那我先走了。”
“去吧。”
“我和李裁缝一起出门，顾姐再见~”
“嗯。”
虽然对方看不见，伊明理还是挥了挥手，然后才和我一起走出店门。我们悠然行走在整齐而空旷的石砖路上，昌盛街的早晨一直是那么让人神清气爽。
“啊，李裁缝早上好。”
“早上好，希望今天也是好生意啊。”
“同愿、同愿。”
和早起的街坊们打声招呼，我们向着周府的方向走去。伊明理在我们寒暄的时候适当地微笑点头，对方却在看到伊明理的时候露出了微妙的感情，这让他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身上有奇怪的东西吗？”
说着他还检查了下自己的全身，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估计他们是把你当做我男朋友了。
“李兄！”
正当我微微暗爽之时，忽然有人叫我——这昌盛街会这样叫我的，只有那名为苏佑君的怪人。
为何说他怪？
因为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铁匠儿子，却在三年前忽然说自己“魂穿”了，然后一直嚷嚷着“我的系统呢？美少女系统到哪里去了？”“我要种田！种田大法好！”。而他的父亲苏老铁匠早年亡妻，又发现儿子得了失心疯。人称铁血硬汉的他在当时哗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之后四处求医未果，把苏佑君带回了乡下种田却被喊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种田！我的意思是要点科技树！——”。
但是，你知道。
这个世界是没有“科技树”这种植物的。
所以苏老铁匠悲痛之下得了心病，一想起苏佑君就会不受控制地拼命种田种树。最后竟让那小村税后粮满仓，绿景如世外，还被朝廷指定为“青云国模范乡村”、“青云国农业发展示范区”。
而苏佑君本人则是独自回到了这昌盛街，继承父亲的铁匠铺开始研发无人听闻的“火器”，据说设计还获得了某个商会的投资，自此衣食无忧。
此时的他蹲坐在自家的铁匠铺门口，叼着名为“香烟”的自制玩意向我挥手。
“李兄终于交了男朋友啊？恭喜恭喜~”
“才不是男朋友！”
激烈回应着的是伊明理。他终于反应过来之前别人用古怪眼神看他的缘由，所以开始用愤怒的眼神等着我。
“……那是别人擅自误解。”
我有些慌张地对伊明理解释道，然后重新看向苏佑君。
“他不是我男朋友，而是客人。”
“客人？”
“嗯，来做白衣的。”
“啊……是那个啊……”
苏佑君顿时理解，他曾经以“实验火器”为由随我一起跑过这类业务。
然而当时他的火器根本没派上用场。
“这次我可以再跟你跑业务吗？我最近刚制作了一把‘蓝火加特林’——”
“不！绝对不要！”
我连忙后退两步，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
“你上次制作的‘火麒麟’发生‘炸膛’就已经很恐怖了！我绝对不要再试！”
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差点被炸断手臂的恐惧！
“呃……那你要不要‘双持UZI’？黄金镶钻的。”
“这根本不是火器款式的问题！！！”
我拉着一脸懵逼的伊明理快速逃开，却在走出十余米后忽然感到杀意。我顺手抽出伊明理背后的长剑，用流云剑式接住向我飞来的三个暗器——
“……这是什么？”
我看着剑从上横列着的三个方形物体，一时间疑惑不解。而远处的苏佑君对我喊道。
“这个是炸药包！把上面的引线点燃就会爆炸！”
“别给我这种东西啊！”
陷入慌张的我想要把它丢回去，却发现三个炸药包黏在剑上纹丝不动。
“连长！他妈的两面都有胶！哈哈哈哈哈哈——”
苏佑君说着奇怪的台词跑回自己店内，然后用木板把门堵住。而我站在清晨微凉的昌盛街，看着剑上的炸药包。一时内心悲凉。
“那个……伊明理……你的剑……贵不贵啊……”
伊明理听言，面如死灰地看向我手中的长剑，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
“那个……这个是……我师父……送我的剑……”
……
……
“这个大小，应该插不回剑鞘了吧——“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啊啊啊！！！”
伊明理猛然掐住我的脖子用力摇晃，我的视野顿时天旋地转——
“等等！”
我灵机一动，甩开伊明理拼命地冲回裁缝店。
“怎么回来了？”
注意到我回来的顾晴萱疑惑着，而我没时间回答，直接向她问道。
“店里的旧布放在哪？”
“……在那边的抽屉——”
“好！”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长截将伊明理的剑包住。虽然看起来有些臃肿但已经无所谓了！“我走了！”我急匆匆地打了声招呼之后又赶紧冲回伊明理的身边。
“看！这样就好多了！”
我亮出臃肿的长剑……长棍，试图安慰伊明理。却没想到他楞了一下，然后忽然像是同我一齐坠落深渊般，说话的语气都与将死之人无异。
“那个……刚刚那谁说了……两面都有胶……”
……
……
完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