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他住在弗朗提一家小酒馆的阁楼上,这里沉闷但温暖。

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按道理他应该赶紧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但他很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跟老桶请个假,多睡一会儿……

他又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对,他应该离开这个酒馆,和某人一同出去旅行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醒来,为什么他又回到了这里呢?

他努力回想,但睁眼看了半天天花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又闭上眼睛,让自己半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木质楼梯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又将他从梦中拉了出来。

他再次睁开眼睛,转头去看楼梯口,想是谁会上来呢?老桶是从来不屑于和他同处这个阁楼的。

一头黄色的长发从楼梯口下升起,随后头发的主人踏上了阁楼的地板。

是个矮小的女人,站在楼梯口和他对视,眼神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女人嘴唇轻颤,说话了:“你……醒啦?”

女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尼酒眯着眼睛看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是谁。

原来是祢莱啊,他就是和这个女人去外边跑了一大圈,直跑到大陆的最东边……

尼酒猛地起身,想爬下床去看看祢莱还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想起自己被扔出溶洞,溶洞里是发狂的莉莉安,而祢莱却留在了那里面。祢莱还好吗?他们这是……已经回到老桶的酒馆里来了?可她是怎么从溶洞里出来的?他们什么时候回到弗朗提的?现在是什么时间?诸多记忆和疑问一同涌上他的脑海,让他急于向祢莱确认。

然而他的动作刚刚开始就中断了。一股无力感扩散到全身,手脚根本不听他使唤。他闷哼一声,连被子都没能掀开,就又倒回了床上。

“别动别动!你在床上睡了这么多天,不要一下子做太大的动作啊!”祢莱连忙跑过来把他扶正,并把歪斜的被子重新盖好,“饿了吧?我去跟老板说,让他开始做吃的。好不容易等到你醒,我们得庆祝一下!”

尼酒看着一脸开心的祢莱,总觉得有点怪异,却又想不明白怪异在哪里。他憋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我……睡了几天?”

“一……哦不,两周吧。你看我的脚都好了。”祢莱单脚跳了两下,以示脚伤痊愈。

尼酒感到一阵眩晕。两周?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怪不得他使不上力气,肚子饿也是理所当然……等一下,这么说他在这段时间里什么都没吃?不会饿死吗?

他把他的疑惑对祢莱讲了。

“这个嘛……我们定期给你吃点补充营养的药,不过毕竟不能完全代替进食,你看这不就饿了嘛!”祢莱笑吟吟地回答。

尼酒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里,想了好久,才又问:“为什么要庆祝?”

“庆祝你醒了啊!”祢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看那边,都是别人送来的慰问礼物,大家都等着你醒呢!”

尼酒顺着祢莱的手指看去,只见在阁楼的一角堆着许多东西,有一些盒子,还有一些盖着布的大物件,看起来似乎真的是送给他的慰问品。

这么多东西,一定有不少人送了吧,那些人都……

他一愣,突然明白是什么让他感到如此怪异了。

……开始做吃的。

好不容易等到……

庆祝……

大家都等着……

还有祢莱那一点担心都不带的笑容……

当一个人昏迷的时候,看护的人会提前准备庆祝吗?毕竟不知道昏迷的人何时会醒,醒了之后再策划才比较正常吧?更何况还不一定能醒过来……可他昏迷到现在,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快醒了,甚至还等着和他一起庆祝。

“我下去跟老板讲一声,你可以继续躺着,不过最好能起来动动,不然一会儿连杯子都拿不住。”祢莱笑着说完,便转身离去。

尼酒愣愣地躺在床上,等到祢莱下楼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会昏迷两周之久?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他艰难地调动脑细胞去回想,可记忆好像在他被扔出溶洞后就中断了,任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之后的事情。

又躺了一会儿,他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便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上环视室内。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他的床。原本,他睡的床非常简单,在几块架起来的硬木板上放上草垫,草垫上铺几张兽皮,放根木条当枕头,再盖上几块沉重的毯子,就成了基本的睡眠环境。而现在的床,在草垫上加了一层动物毛床垫,两者都装在棉布套里,再在上面铺上羊毛毯和棉床单,枕头和被子用的也是舒适的棉布套,里面填充着蓬松的羽毛,最后再盖上另一层羊毛毯才完成。此时,床上的这些东西中最不讲究的,可能就是尼酒这个使用者了。他在床上按了又按,从印象中的坚硬到如今的松软,这张床的触感变化让他感到十分迷茫。

他拉起被子闻了闻,发现没有什么异味,清爽又干净,似乎有谁在定期帮他更换。这一闻同时让他察觉到,房间里并没有他印象中那么沉闷,看来那个人也在帮他打扫房间和通风。

他侧过头,又盯着床头的柜子看了半天。这个床头柜也不是他房间里原有的东西,摆在上面的东西在弗朗提更是难得一见。床头柜分两层,下层塞了许多杂物,有些瓶罐和布包,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就不知道了;上层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书,书脊上写着《骑士约翰》、《灵魂与肉体的连接》等等书名;柜面上放着一本书和一盏油灯,书名是一串看不懂的字,书页间露出一根丝带书签,似乎有谁正看到一半。

他的目光从那些不知什么意思的书名上扫过,一遍又一遍,揣摩着这些书可能是写什么的。然而直到腿脚有了些力气,他也没能摸到书中内容的一点端倪。也许就像祢莱说的那样,不沉静下来去阅读是触摸不到书中的灵魂的。他放弃瞎猜,慢慢地挪动屁股,想从床上下来。

大概真的如祢莱所说,他在昏迷期间吃过一些药,否则两周不吃不动,身体肯定虚弱得无法行动了。而现在看来,他的恢复速度显然太快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能爬下床,还能一个人走向堆在墙角的慰问品,虽然要扶着床沿慢慢走。

这堆慰问品里有一件非常高大的东西,比他整个人都高。他从第一眼看见开始就感到好奇,却因为这东西被布盖得严严实实而辨认不出。此时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努力走上前,把盖在上面的布扯了下来。

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满脸疲惫的人与他对视,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尼酒立刻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自己,这是一面全身落地镜。他在弗朗提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玻璃镜,如果不是在吞斯塔的高级旅店里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可能会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抚了抚胸口,让剧烈跳动的心脏放松下来,视线落在了镜子中的一盏“灯”上面。这盏“灯”也是很早就引起他注意的一件东西,放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有半人高,从玻璃罩里持续发出橙红色的微光。

如果是作为照明的工具,这“灯”也太暗了。于是他转身,朝另一个墙角走去,想去看看那盏“灯”到底是什么。随着他的靠近,周身的空气变得愈加温暖,这让他大概猜出了那盏“灯”的作用。

他在“灯”前面蹲下来,把手靠近玻璃罩,手掌立刻被一团炽热的空气包围。果然,这是一件炼金道具,是代替火盆取暖用的。怪不得房间里温暖还不沉闷,有这么奢侈的炼金道具,肯定比用火盆取暖舒适得多。那是谁弄来这东西的呢?考虑到老桶,甚至整个弗朗提的经济状况,他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能送得起炼金道具。

楼梯处又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随后祢莱的声音响起:“你起来啦?看来恢复得……哎!不要碰那个暖灯,会烫伤的!”

尼酒回头看向楼梯口。只见祢莱身穿围裙,手拿一块啃了一口的饼干,正站在楼梯口。

“这是你弄来的?”尼酒问。他第一次见识到炼金道具就是拜祢莱所赐,想来也只有祢莱会弄来这种东西了。

“当然啦,这东西可贵得很……”祢莱得意地说,并把饼干塞进嘴里。

“是嘛……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了?“尼酒又问。这并不是一句经过思虑的话,只是因为从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祢莱开始,祢莱就一直笑眯眯的。而在他的印象中,祢莱总是板着一张脸。

祢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饼干屑呛进了她的气管。可她依然拼命把饼干往嘴里塞,声音含糊:“你这里开窗通风的话会很冷,所以……你盖着个大被子肯定不会冷啦,可我冷啊!我就坐在那边看书……而且你这房间里也太脏了!不开窗通风是想用灰尘呛死我吗?虽然我也不是非得在你这里看书……“

尼酒根本没听懂祢莱在说些什么,一脸茫然。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会引来这么一堆唠唠叨叨的话?这妮子肯定是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才会净说些扯不上关系的话。

“瑞迪姆呢?他怎么样了?”尼酒问。

他在见莉莉安之前,下狠心把瑞迪姆捆了个结实。现在想想,那实在不能算是个明智的决定。如果他没有那么做,瑞迪姆就不会陷入任龙宰割的境地,也不需要祢莱滞留在溶洞里去解救。

“他啊,”祢莱好像在回忆一件过去好久的事情,“我帮他找了个工作的机会……那家伙口口声声说不信任商人,结果不还是去干商人的活了。”

看来瑞迪姆还活得好好的。这个消息让尼酒觉得心安了不少。

“哎,别傻站着了,赶紧把衣服换了下楼!虽然这顿晚饭的食材也不怎么样,不过都是亲手做的哟!”祢莱兴奋地朝尼酒招手,“不会还要我扶你下去吧?”

尼酒抓着楼梯边的扶手,跟祢莱下到酒馆的营业区。营业区基本上还是那副熟悉的样子,只不过有几张桌子被拉到大堂中间拼起来,桌上放着两盏灯和各种锅碗瓢盆。在魔法灯昏黄的灯光下,锅碗中的食物都好像镀了金一样熠熠生辉。

现在的时间应该不早了,酒馆里却还有好多客人。会弹琴的老大爷照旧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小口嘬着酒;弗朗提知名的酒鬼三兄弟依然围在一张桌子旁对饮;酒馆对面那户人家的小女儿正帮着祢莱张罗桌上的食物。除了这些熟人,还有很多他不熟悉,甚至第一次见到的人。然而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在他下楼的瞬间,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了过来,好像在看着一个迟到许久的贵宾。

尼酒的脚步停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在过去的岁月中,从未有人为了他而庆祝过什么。他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就活该不配受关注,也只有那样他才能化身一根木头,安然地杵到吧台前面。如今成为这么多目光的焦点,突然提升的待遇让他受宠若惊。他怯场了。

“喂!小子!”一只桶从吧台后绕出来,粗声粗气地朝尼酒喊话。此人正是老桶,他怀抱着一摞木头酒杯,边走边说:“总算醒了啊,再不醒我要把你丢出去减少亏损了!”

尼酒从神游中被吓出来,两眼一瞪就戗了上去:“至于吗?我躺着不动也能让你亏损?”

老桶背对着尼酒,根本没看尼酒一眼。他把酒杯全都铺在中间的桌子上,拿起酒瓶挨个倒酒:“让你白睡我的阁楼还不用你干活,这不叫亏损?赚得少了就是亏!还傻愣着干啥?赶紧过来给我干活!给每个客人都发一杯!”

不赚就是亏……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尼酒无言以对。不过老桶最后说的话让他精神起来。干活?这他在行啊!他跳下楼梯,麻利地把桌上的酒杯一抄,就屁颠屁颠地给客人发酒去了。

“今天,为了庆祝一个病人活过来,我送在场各位每人一杯酒,再加一叠小菜!“老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对着各桌举杯致意,“别看只有一杯,这可是我珍藏的好酒啊!平常我都不舍得拿出来……“

尼酒在老桶的全方位吹嘘和客人的欢呼声中跑来跑去,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就是那个“活过来”的病人。他好不容易把酒分光,气喘吁吁地回到中间的桌子旁,刚想坐下歇歇,就被老桶塞了一只酒杯。

“给你的,你也快二十了,该学着喝点烈酒了!”老桶说完就转身,继续和客人碰杯去了。

尼酒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液,稍一吸气,就有一股浓烈的酒味钻入他的鼻孔。见鬼!这什么酒?给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喝没问题吗……这是谋杀吧?

就在他腹诽老桶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到了他的面前,朝他举起了酒杯。

祢莱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都是红扑扑的。她用自己手中的杯子往尼酒的杯子上一碰,语气中带着点激动:“妈妈的事情……真的是太感谢你了!”说完一口饮尽杯中酒。

“哦哦……”尼酒勉强应和着,也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没想到这酒比他想的还要烈,每一口都像是一团火球,呛得他连连咳嗽。

祢莱喝的还是那种甜甜的果酒,但她的酒量太差,一杯下去脸就红透了。她有点慌乱,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便趁尼酒咳嗽的时候逃之夭夭。事实上,她有许多想对尼酒说的话,但和她内心澎湃的感情比起来,那些词句都太过苍白,在喉咙里转了半天也没能跑出口。

尼酒刚刚从连续的咳嗽中缓和过来,另一只酒杯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酒馆对面人家的小女儿也来找他碰杯,这是尼酒万万想不到的。这个小女孩才十四岁,正是最娇嫩的时候,还喝不得酒,只能用薄荷叶泡了茶水来找尼酒碰杯。小女孩虽然时常会来酒馆里帮忙,和尼酒还算熟悉,但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该回家了,不知为何今天会留到这么晚。

“哥哥,你真的找到龙了吗?”小女孩眨着大眼睛,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他们都这么说……”

尼酒顺着小女孩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围着一张桌子的酒鬼三兄弟正朝他举着酒杯,大着舌头喊:“那边的小……猎龙人!你真的……找到龙啦?”

尼酒先是一愣,随即便有点沾沾自喜。原来他的光辉事迹这么快就传开了?不吹个牛怎么行呢!于是他高声喊了回去:“当然了!想我一刀砍下龙脑袋的时候,你们还在床上睡大觉呢!”

酒馆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人都为这样的豪言壮语举杯。

“哥哥!是真的吗?龙长什么样呀?你们是怎么找到的?”小女孩还是有点不信,但她非常乖巧,等到尼酒和其他人喝完酒才继续追问。

尼酒一听就犯了难。他的记忆太破碎了,对莉莉安的印象已经十分稀薄,实在难以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描述清楚。而且在他和祢莱的寻龙过程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纠缠在一起,不便对外人明说。于是他敷衍道:“都是开玩笑,别听那些人胡说!”

小女孩露出忿忿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没个正经!”然后跑去祢莱那里倾诉了。

尼酒松了口气,突然明白为什么以前的猎龙人都对寻龙的事情三缄其口了。想要让外行人理解内行的事太累人,尤其是在人家本就不愿相信的情况下,怎么解释都可能会白费力气。尼酒并不想被这么一件小事影响心情,现在正是庆祝凯旋的时候,应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啊!

酒馆里被一股温软又轻浮的氛围笼罩,人们发出嘈杂的聊天声,一次又一次地碰杯、饮酒,热闹非凡。

尼酒也喝了不少酒,原本辛辣的酒液在这样的氛围里似乎都不怎么呛人了。他喝得昏了头,和酒馆里的每一个人碰杯,把那些破碎的记忆和搞不清楚的事情统统抛到了脑后。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在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过去得非常快的。

当酒杯落地的声音让整个酒馆安静下来的时候,祢莱正和小女孩讲述着路上遇到的一些事。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尼酒呆立在桌旁,木头酒杯在地上滚了半圈,洒出一地酒液。

“你……怎么了?”祢莱踉踉跄跄地靠过去,拉住尼酒的胳臂。她有点喝醉了,连身体平衡都难以掌控。

尼酒没有回答,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酒杯,身体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微微颤抖。

这种颤抖通过肢体接触,清晰地传达给了祢莱。祢莱有点后悔喝那么多了,到现在才发现尼酒没有完全康复,而她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一时也帮不上尼酒的忙。

“看来你还有点虚弱,回楼上再休息一会儿吧?”她大声说,以便让周围人听到。

“嗯……”尼酒回答地漫不经心,低头向楼梯走去。

随着他爬上楼梯,酒馆的大堂里又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尼酒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手在脸上一顿乱抹。

祢莱说他还有点虚弱,但他心里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的身体真是恢复得异常快,每一个动作都有充足的力量感,他甚至觉得身体比过去还要轻盈。只是在那次倒酒的时候,他拿着杯子的右手突然失去了力气,就像整只手都消失了一样,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看见杯子在地上滚动了,

他把右手抬起来,借着暖灯的光仔细看。然而看来看去,这只手和他印象中的样子都没有丝毫不同。

看来是他想多了,也许真的如祢莱所说,只是因为他还有点虚弱。他松了口气,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想闭上眼小睡一会儿。阁楼在暖灯的作用下变得非常温暖,哪怕他就此睡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唯一让人不满的就是暖灯发出的光,在晚上属实有点碍眼,于是他便抬手想遮挡一下。

然而就在他挡住光的时候,毫无防备地,他突然看到一丝光线穿过了手掌,手掌上的皮肤在刹那间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

他出了一身冷汗,许多画面一下子涌回他的脑海——靠在龙头骨上的人类骸骨、粉碎的右手,还有……白色的双头矛!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右手,却再也找不到那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口了。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用一根白色双头矛,刺穿了莉莉安的额头!恐怕右手碎裂的猎龙人也是这样杀掉那只古代种的,他们用同样的工具,做了两件时隔多年,却又一模一样的事情!

祢莱和瑞迪姆得以存活,恐怕就是因为他在最危难的时刻击倒了发狂的巨龙。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所谓的“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啊!他的血液都该为此沸腾,如烈火在狂风中燃烧,如岩浆在地震中澎湃!

可他对自己的作为毫无实感。他冷得都要打颤了。

那……真的是他做出来的事情吗?自从进入龙域,他就好像被鬼魂附体了,做的净是些不符合怂包身份的事情。

“你已经发现了吧?”一个冷漠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尼酒连忙把手藏起来,惊慌地看向声音的主人。

站在楼梯口的人相当精瘦,比尼酒高,留白色短发,还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

尼酒对这个人有印象,在楼下喝酒的时候,他和这个人碰过杯。那时,这个人表现得非常冷漠,没说上什么话。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确定对方的性别。初听声音,他觉得对方是个女性,可对方却是用男人的语气和习惯说话的;再看衣装打扮,他觉得对方是个男性,可在那身衣服的遮蔽下,又难以掩饰地显露出女人的身体曲线……犹豫许久,他确定暂时将对方当做一个女人。

黑眼圈也在用凌厉的目光审视尼酒,见尼酒不肯说话,才再次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你……谁啊?”尼酒色厉内荏。

黑眼圈笑了。她的笑容相当恐怖,嘴巴像野兽一样咧开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随后,她抬起右手,用左手的手指在右手手背上用力一抹。

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再度上演,黑眼圈手背上的皮肤和肌肉像琴弦一样被拨开,间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尼酒像条挨了揍的狗一样,拼命往床的另一头蹿,一边蹿一边哀嚎:“是你!你……你别过来!”

他想起来了,在莉莉安发狂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

“你用了那把龙骨矛,”黑眼圈面对尼酒的激烈反应不为所动,“用那种东西,就会变成这样。”

尼酒缩在床角,呆住了。龙骨矛?是他刺穿莉莉安额头时用的那把白色双头矛吗?可是他在完成暴行后就失去了意识,那根破东西说不定被他扔到了那里。

“我是来取走龙骨矛的,”黑眼圈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

“你要什么随你拿!我不知道!”见鬼,谁知道那东西去哪了!

黑眼圈似乎对尼酒的反应感到意外,眯起眼睛看他:“也好,我的时间不多,就自己拿好了。”

说完,她径直走向堆着慰问品的墙角,把手伸到慰问品和墙壁的夹缝中,抽出了一根细长的东西。

白色,两端尖锐,中间有无数波浪状的切面。正是龙骨矛。这东西并没有被尼酒弄丢,而是一直被藏在阁楼的角落里。

黑眼圈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走向窗户。在将手按到窗户上后,她最后看了一眼尼酒,用一种很缓慢的节奏说道:“在布满荆棘的路上,唯有勇气与我同行。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从你的身上,我感觉不到勇气。既然如此,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说完她猛地把窗户推开。

风雪从窗外灌入,尼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忍不住蜷缩起来。当风雪停止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窗边了,只给尼酒留下窗户闭合的响声。

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尼酒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来,揣摩着黑眼圈话中的意思。黑眼圈想的,大概是杀死莉莉安时的他,那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有什么不同吗?或者说……是一个人吗?

落地的全身镜静静地立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镜子,镜子中映出了尼酒。他也看着镜子,镜子中只有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