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时间后,我手里抱着一杯温开水坐在床沿,对面坐着的班长正将用完的一次性餐具装进垃圾袋,在我们中间的是一张小型的折叠桌。

“那个,粥的钱,我现在给你吧。”

托了退烧药的福,我现在的感觉比刚才好多了。我从书桌上拿来钱包,准备把晚饭的钱还给班长。

“啊,不用不用!这个就当是我请你的吧。”

听我这么说,班长连忙推辞道。

“欸,可是……”

虽说班长有义务了解缺席学生的情况,但她并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清楚这一点,我对班长的好意,心里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疑惑和戒备。

“就当做是我对鸫知同学的回报吧。”

“回报?”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值得班长回报的事。甚至,我连班长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因为,我经常会麻烦你跟我讲题吧?之前几次小测验的时候你也帮我补习了……我虽然身为班长,成绩却一直不好,连体育也不怎么在行。不过你却总是会耐心地帮助这样的我,所以,作为回报……”

班长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般地用手指捋着右边的辫子。夕阳的光辉透过玻璃窗洒在屋内,将她的脸颊映得微微泛红。

然而,对于她所说的那些事,我脑中没有一点印象。这大概是已经被删除的那类记忆吧。

“是这样啊……”

我含糊地回答道。为了掩饰自己对此完全没有记忆,我只好端起水杯开始喝水。

但我还没喝下一口,就差点被呛到。

“咳……这水怎么是咸的?”

“啊,抱歉!忘了跟你说了,我给你倒水的时候在里面放了盐。因为盐水可以缓解喉咙的炎症。”

听到班长的解释,我正纳闷盐是从哪里来的,突然想起那是附带在粥里的小袋食盐。

“原来如此……谢谢,你懂得还真多。”

“其实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是医生。”

班长露出有些害羞的笑容回答道。

“是吗?你的父亲很厉害啊。”

“哈哈,他很普通啦。话说鸫知同学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呢?”

面对班长的提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的某个场景。

那是小学的家长会,那天正逢母亲加班,我一个人坐在满是家长的教室里等待着班主任冗长讲话的结束。在那之后,那位老师问起我的家长为什么没来,我解释了母亲的情况,她却接着问到了父亲。我没能回答上这个问题。

回家后,我向母亲问起这件事,她这样回答了我:

“你没有爸爸。”

——听到我的回答,班长先是愣了一下,她好像没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没有是指……?”

“我没见过他。”

“欸?他们……离婚了吗?”

“不,他们没有结婚。”

我喝下一口水,相当自然地回答道。

“唔,是这样吗?对不起!问了你这种问题……”

终于理解到我话中的含义后,班长马上低下头,带着歉意如是说道。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虽然这种出身从小就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但我却并不以自己的父母为耻。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我无法与父母站在相同的立场,也就无权指摘他们的选择。

只是,我不太走运地成为了某个错误选择的副产物。为了弥补母亲失去的那部分幸福,原本没有价值的我被赋予了某种期待,有了存在的价值。因此,为了母亲,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让她的人生有第二次的失望。

“对了,说起来,那个委托我来的男生好像叫一之实。”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班长转换了话题。

“原来是他啊……”

我感到了些许安心。除了一之实以外,我不记得自己和其他男生有过来往。如果班长所说的是我不记得的人,那就有些麻烦了。

“鸫知同学……在和男生交往吗?”

突然,班长这样问道。她的脸虽然是朝向我的,目光却好像躲避着我似的,看上去有些不安的样子。

“啊,你是说和一之实吗?算是吧。”

我坦率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吃惊,那垂下的双肩又好像在诉说着她的失落心情。这样的她让我联想到在单相思中失恋的少女,一个荒唐的想法出现在我脑中:班长不会是喜欢一之实吧?

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样啊,说实话我有点意外呢……像鸫知同学这么优秀的人会和那种男生交往。”

“欸?”

“对不起,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我总觉得你应该不会和那样的人交往。”

这时,班长不再躲避我的目光,而是表情认真地看着我。

“其实我知道他成绩不好……不过他也没有那么坏吧?”

面对班长一反常态的表现,我一时陷入了困惑之中。一之实的成绩虽然很差,但他完全没有不良少年的特质,为什么班长会那样说他呢?

然而班长却摇了摇头,她推了一下眼镜继续说道:

“鸫知同学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传闻吗?据我所知,他是因为父母的关系才可以进入这所高中的。因为出身在很有钱的家庭,而且父亲也有很大的产业,所以他就算完全不学习也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未来。”

“是吗?”

我没想到一之实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心里暗暗吃惊。但同时也觉得他和我有一些相似之处——我们都不是凭着自己的意愿来到这所学校的。

“而且,之前不是有警察来过我们学校吗?听说那些警察是来找他的。”

“还有这种事?”

我当然想不起我们的学校何时接待过警察,但会跟警察扯上关系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于学生来说就更是如此。因为偷窃或斗殴被警察抓住而上报学校的学生,一般都会得到退学的处分。

一之实是因为这些事才被警察找上门来的吗?

我在零碎的记忆中寻找着关于他的印象:干净,整洁,待人有礼,性格温和,有时还会显出腼腆……除了成绩差到不行以外,一之实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不良学生的特点。

不过,我对一之实的记忆真的可靠吗?这样的自问突然浮上我的心头。从得到记忆的超能力以来,我就一直在忘却知识以外的事情,就连和一之实认识的始末也被自动地忘记了;而最近,我甚至连绝对不会忘记的知识也记不起来了。这个事实就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每每想起,我都会有种心脏被人用手捏住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强烈的焦虑感,我只好不断向脑中写入知识,以此来安慰自己——对于知识的忘却只不过是偶然,这种能力并没有消失。

然而这一周,忘却知识的现象再次发生了,我不得不在一周之内复习了两倍于上周的知识。说不定,我会突然发烧也是由于过重的精神压力和大脑负荷。

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班长突然压低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对鸫知同学来说很重要。”

我疑惑地看向班长,她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之实从高一开始就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话音刚落,一阵手机的铃声从班长的上衣口袋里传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

这么说着,班长接起电话,因为距离很近,我可以隐约听到话筒中传出的声音。

“你怎么还没回来啊?晚自习的老师都已经坐在讲台上了哦!”

“欸?这么早?”

“哪里早了,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啦!”

班长看了一眼手表,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晚。她匆匆忙忙地跟我道了别,然后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班长的一番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我对上周的约会记得并不是很清楚,准确来说,我无法想起那一天是如何结束的,结束之前又干了些什么。

换做以前,对于这类生活琐事的失忆并不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还本能地抵触着找回失去的记忆这件事。这种抵触感我小时候也体会过,那是在母亲命令我去收拾乱成一团糟的房间时的感觉。

而现在,我必须进入那破旧又凌乱的记忆的房间,去找到某些东西,直觉告诉我这些东西很重要。

游乐场,自助餐,免费券,被解开的数学题,折纸手工店,浣熊,兔子……

一个个片段按照时间的顺序呈现在我大脑的“屏幕”上,我的回忆就像一台失真的电视机,播放着时断时续的劣质画面。不多时,这台“老电视”宣布罢工,播放停滞在打满马赛克的画面上。

我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有些胀痛的脑袋,但脑内的电视机仍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就在我打算放弃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鸫知,可以请你忘掉那些话吗?”

这像是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今天的梦。

不仅是在梦中,这句话似乎还出现在我回忆中的其他角落。

我像是抓住了水面上的一根稻草,怀着侥幸,我继续在那蕴藏着大量信息的潜意识之湖中挣扎了一番,结果却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