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你是从哪里听到小绪这个名字的？”
一之实的身体靠在门上，随口问道。
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顿时显得有些尴尬。
“做梦的时候梦到的……”
一丝怀疑的表情从一之实脸上略过。他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想不出他露出那种表情的理由，甚至也想不出他追问这个奇怪问题的理由。
“什么样的梦？”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开始对成绩以外的事情关心起来了？虽说一之实是差生，他给我的感觉却是每句话都离不开学习。虽然也有闲聊的时候，但很明显，他最关心的就是我的成绩，或许也有他自己的成绩。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成绩，就是因为要和我一起考大学。但这个约定是谁先提出的？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我姑且跟他说了梦的大概内容，只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表情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那我先回去了。”
我匆匆走向门口，却被他用胳膊拦住了。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他的问题让我感到一头雾水。我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床上。正当我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之实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连这个也忘了……”
接着，他取下眼镜，用手拨开额头上的刘海。
我这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我们之间特有的“告别仪式”。因为太久没有约会，我确实忘记了。但是，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每对情侣在告别时都会接吻吗？即使会接吻，但有像这样坚持以“碰头”作为告别礼的吗？
“今天还是别了，我有点不舒服。”
这样说着，我抬起手想要拨开他的胳膊，可是没想到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就一会儿，我会送你回去的。”
他的语气像是在恳求，动作却完全是在强迫我。
他的这种行为让我感到莫名的恼火，但因为手腕被他紧紧抓住，我也不想再做其它反抗，免得尴尬。
“为什么非要碰额头呢？”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心里却对他将要说出的答案感到非常好奇。
“跟你接触可以让我感到安心。”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意思就是我是他的安定剂吧，可以缓解考试之前的紧张和压力之类的东西吗。
“不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否定的声音，“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于是，我毫不回避一之实的目光，只想从那深色的瞳孔中得到其他的答案，当然，我无法读出他的想法，但他的强硬态度似乎暴露了他向我隐藏的某些东西。
“那何不接吻呢？”
听到这句话，一之实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并不想说出这种话，但这种大胆的问题似乎是接近真相的捷径。
“你不是……不喜欢这种方式吗……”
半晌，他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又回想起了第一次跟他约会的场景，我确实在那时拒绝过他。可还是觉得很奇怪，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再次试着提出接吻的要求？我知道不管他提出几次我都会拒绝……但问题不在这里。
“现在我不介意了。”
之所以会硬着头皮说出这种让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话，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避免跟一之实碰额头应该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决定——比失去初吻都要好得多。
“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一之实的眼神在我和地板之间游离了一瞬，接着便恢复了坚定，他不等我回应，就将额头靠了过来。
听到“意义”这两个字，我发觉那个东西的形态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我挥动右手想要挡住一之实的脑袋，手上的书包也跟着挥舞了出去，他赶忙向旁边闪开，同时松开了我的左手。书包只是擦过了他的额角。
“我原本以为这是巧合。”
我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因为一之实的身体挡在了门口，我不禁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与此同时，血液却加速流动了起来——我有点兴奋，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被隐藏了很久的答案。说是“隐藏”可能有失准确，应该只是被我忽略了的事实。
“每次跟你碰了额头之后我就会忘记之前复习过的内容。”
我的失误在于，选择了错误的前提进行推理，我以为所有的遗忘都是记忆术的副作用，所以根本没考虑过外界对我记忆的影响。还有一个严重的错误便是，我以为这个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获得了这种记忆的超能力，但事实是——
“你偷走了我的记忆对吧？”
要打比方的话，我的能力就像是拷贝，一之实的能力大概是剪切，即偷走别人已经储存好的记忆。我是这样猜想的。
听了我的这番话，一之实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该忘记的不忘记，该记住的却不记住，你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他慢悠悠地说道着，同时把手伸向背后的门把手，将门关上并上锁，接着向我走了过来。
即使被人拆穿，他还是显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是当然，从体型上说，我怎么也敌不过他，而且只要被他抓到，记忆就会被偷走，我甚至会忘记刚才得出的结论。不管怎么说，在这里被他制伏就意味着回到之前的无知状态，再次沦为他的道具，所以我做好随时反抗的准备，等着他靠近。
从这个房间里逃出去的概率很小。意识到这一点，我知道自己不能靠硬拼取胜。脑袋开始飞速运转，我不了解一之实的过去，对自己的过去也只有零散的记忆，所以只能利用现有的信息，靠耍嘴皮子来拖延时间了。会让一之实感到犹豫的存在……稍微一想便得到了答案。
“你这么做，小绪会怎么想？”
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一之实停下了动作，表情变得疑惑而惊讶。
小绪跟一之实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根本不知道，但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知道他非常在意这个人。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脑海深处：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之实从高一开始就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说过的话，但这条信息让我把“小绪”跟“交往对象”联系了起来。人们在意的人，无非是家人，朋友，恋人……一之实的父母总是出差在外，哥哥也远在国外，他跟家人的关系应该亲密不到哪里去。那么小绪应该就是他的朋友或者恋人了。在这两个选项之间，我大胆地选择了后者。
“要是知道你靠窃取别人的记忆的手段取得好成绩，小绪会怎么看你？其实你是想跟她一起考大学吧？但是因为成绩太差，所以才会来利用我吗？”
我一边说，一边试图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答案来：高一的时候一之实跟小绪交往，因为成绩太差而被单方面地甩掉，为了追赶上小绪，他开始跟成绩优秀的我交往，目的只是为了窃取我的知识。
“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在利用你。”
一之实看向我的眼神中没有透露出一丝感情。他平时也是这样吗？我回想起他跟我约会时的样子，发觉他温和的眼神只是眼镜制造的假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跟你开始交往的那一天，不过你应该没有那个记忆吧。”
一之实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关于我们俩的交往，这件事是我给你添加的记忆。”
无法想象，自己的记忆被人做了这么大的手脚，我对此竟然毫无察觉。此时此刻，我的惊讶全都写在了脸上，一之实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不记得我们交往的经过是因为记忆术的副作用吗？”
我确实是一直这样认为的，但一之实为什么会知道关于我记忆术的事情？仔细一想，答案马上就出现了。
“抱歉啊，取走你的‘知识’的时候不小心偷看了其他的记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要确定提取的记忆在哪里的话肯定要把所有记忆都扫描一遍嘛。另外，你也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没有偷走你的记忆啊，只是用其他记忆跟你交换了一下而已。”
一之实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感到太阳穴附近的神经跳动得厉害。看来一之实一开始就知道了所有关于我的事，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也一无所知。懊悔跟愤怒的感情一起涌了上来，在我的喉咙里纠结成一团。
“我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顺利。第一次遇到你是在图书馆，你趴在桌子上睡觉，那时候我就替换了你的记忆，顺便在你的手机里保存了我的号码。一开始我还担心，只是让你记住‘我是你的男友’、‘我们正在交往’会不会太草率了，正常人如果想不起跟人交往的始末都会觉得奇怪吧？但是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是个名副其实的学习机器呀，除了学习你根本什么都不在意吧？这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像是在炫耀自己是如何解开一道数学难题一样，一之实滔滔不绝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我。我感到大脑像被冻住了一般迟缓，在图书馆睡着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更何况在睡着的时候被人替换记忆。该说是自己毫无防备，以至于全身都是破绽呢，还是说一之实太狡猾了呢？事到如今，我才发觉自己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是，现在可没时间沉浸于过去的懊悔之中。或许我对真相知道得太晚，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进行补救，但我至少要抓住现在的机会，不论几率有多小，我都不想再把属于自己的知识拱手让给一之实。
“你是得不到小绪的。”
我抛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为了尽可能争取时间。
听到这个名字，一之实果然沉下了脸。
“就算你跟她一起考上大学，总有一天，她也会知道你干的这些勾当。”
说这话时，我的右手已经伸进了书包。
“你最好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
一之实对我的话起了反应，他离开门边，朝我了走过来。
“小绪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
话音未落，一之实已经向我扑了过来。他的动作太快，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右边就是房间的死角，我赶忙一跃跳到旁边的床上。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因为一之实一扯被单，我就失去重心，摔在了床上。
书包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散落一地，但是刚才从包里拿出的东西还在我手上，就在一之实再次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对准他的胳膊扎了下去。
扎中他胳膊的东西是圆规，那是我书包里唯一可以作为防身武器的东西。
一之实发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他捂着胳膊，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我趁机从床上滚了下来，直奔房间的出口。
因为太过紧张，我拧开门锁的手竟然不听使唤，弄了几下才把门打开。
楼梯出现在右手边，玄关就在下面，只要一口气跑出去，我就安全了。
但是，我太慢了。
刚刚摸到楼梯扶手，一之实就已经抓到了我衬衫的后领，我一向前冲，衣领就勒住了我的喉咙。接着，他用力一拽，我的身体就向后倒去，我还没缓过气来，衣领就被他从前面揪住，整个身体被向上提起，接着被用力按在了墙上。
他很用力， 我的后脑勺着实感受到了他的那股力道。
为了达到抑制我的目的，他未免也做得太过火了。其实只是被揪住衣领我就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力，毕竟喉咙被卡住，我根本无法正常呼吸。但是头部的撞击让我一下子陷入眼冒金星的状态，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之实低沉的可怕声音：
“你会为刚才所说的话后悔的。”
“我不会把记忆让给你的……”
我试图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没有成功。气流都堵在了被衣领勒住的喉头，在一之实看来，我应该只是在痛苦地喘气而已。
看到我呼吸困难的样子，一之实适可而止地放开了我的衣领，双脚终于接触到了地面，我瘫软地跪了下去，撑着身体开始剧烈地咳嗽。
这样的喘息时间非常短暂，我再次被他拎了起来。看来，他现在是要开始吸取我的记忆了。
“别再做反抗我的傻事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
他的意思是要改变我的记忆，就像那时在图书馆时所做的事一样。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还想挣扎，一之实却已经抓住我的双手，把它们牢牢按到了墙上。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的存在，小绪才会……”
一之实的两只手像钳子一般卡紧了我的手腕，他一边说着我不明白的话，一边将额头凑了上来。
他的样子像是要吞吃猎物的野兽。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做到这种地步，但我也没时间去思考关于他的那些事。
我只知道，一旦失去这些记忆，我将再次回到毫无价值的状态。
不被母亲认可，成为她的累赘。
——这是我唯一无法接受的事。
所以，不管做出怎样的牺牲，我都要保护这些记忆。
我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头部，朝着一之实凑近的额头撞了上去。
脑袋发出一声闷响，我的额头结实地撞在了一之实的眉心上。
他被迫松开了紧握着我的双手，我趁机向前一冲，想推开他挡在我面前的身体、冲向他身后的楼梯。但我用力过猛，他向后退了好几步后，竟在楼梯边缘一脚踩空，整个人在瞬间失去了平衡。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却被他连带着扯下了楼梯。
在楼梯上翻滚了好几圈，我的脑袋撞上了坚硬的墙壁，意识就此中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