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
睡过了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坐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二点的位置,第一件让我头脑清醒过来的事就是考试。我仿佛听到了教室里响起铃声,监考老师在讲台上宣布上午的考试已经结束。
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试图将笨重的被子从我身上挪开,右手却传来一阵钝痛,我这才发现了固定在右手上的黑色护腕,从手掌包裹到小臂,完全限制了手腕的活动。我小学的时候因为手腕扭伤用过这种护腕,所以马上就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关于昨天的回忆一下涌了上来,我记得自己跟一之实从楼梯上翻滚下来,然后撞到了墙壁,就昏了过去,这个伤也许是在滚落的过程中造成的。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只能猜到一种情况,一之实把我送到了医院,然后就逃跑了,并且还参加了今天的考试。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当然,那里并没有残留着他额头的余温。但我敢肯定,他最后还是得到了我的记忆。
想到这里,我不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竟小声地在嘴里骂了句“混蛋”。
可是,我突然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既然一之实又偷走了我的记忆,为什么不把昨天的记忆一并消除呢?我想起昨天的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我记得每个细节,包括自己喝醉酒,在房间里跟一之实斗争,他对我说过的话,还有我最后给他那一击时他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清晰的记忆了,自从开始使用记忆术,我的回忆总是残缺不全,非常模糊。
这么一想,我又得出了另一个答案:一之实或许并没有偷走我的记忆,说不定他也摔得不轻,错过了今天的考试呢!
但愿如此。我在脑海中想象着他也躺在这个医院里的某个病床上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平衡了许多。
不过这些猜想都只是我的自我安慰而已,实际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再说,不管一之实参不参加考试,都会有人坐上第一名的位置,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了。
我转过头,发现自己的书包就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缺。我拿出手机,看到了两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都是班主任发来的,大概内容是问我在哪里,怎么没去考试,是不是出事了之类的。
看样子他很着急,要是迟迟收不到我的回复可能会联系家长甚至是警察。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母亲交代错过考试的事,所以赶紧给班主任回了电话。
我说自己不小心从楼梯摔下来,所以之后两天的考试都参加不了了。
班主任听我这么说,叹了口气,那好像是放下心来的叹气,也好像是失望的叹气。接着,他又说会让一个同学来看我,叫我在医院等着,然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先逃出医院为妙。
现在的我根本没心情跟任何人见面,他说的什么同学,可能是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也说不定。
我在病房里稍事整理,就背着包出去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去问了一下前台的护士,得知我是昨晚被送过来的,所有医药费都已经被那个送我过来的人缴清,手腕只是扭伤不是骨折,等等。
弄清这些事后,我才乘电梯下楼。
向医院的大门走出去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来确认时间,结果差点跟一个人迎面撞上。
“抱歉抱歉……”
这么说着,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是我认识的人。
“啊,鸫知同学!你已经没事了吗?我还以为你在病房里呢!”
是班长,她看到是我,也显得非常惊讶。班主任说的“同学”难道就是她?
“呃,我出来买点吃的……”
我感到一阵尴尬,像被抓个正着的逃课的学生一般。但是班长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右手上。
“呀!你骨折了吗?”
她露出一副焦急而又担心的表情,就好像受伤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没有,只是扭伤而已……”
还没等我说完,她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班主任跟我说了你的事,我很担心,就马上过来了。你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呢?”
“就是……踩空了……”
扭伤的手腕固然很痛,但是班长的追问让我的头也开始痛起来。我敷衍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正想着要怎么脱身,班长就拿出了手上提着的塑料袋。
“本来以为你会在房间里,所以我就买了外卖。”
看到她这么热心,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想脱身的事。记得上次发烧的时候,也是她来看我的。
结果,我们在医院后面的石桌上吃起了午饭。
说来也奇怪,明明连早饭都没吃,我现在却一点饥饿感也没有。期末考试还有两天就结束了,在那之前我什么也做不了,之后我就会回家,跟母亲坦白错过考试这件事,然后又要在两个月内忍受她的冷漠对待。事实上,即使我取得好成绩,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暑假总是漫长而又难熬,我恨不得留在学校不回家。毕竟,一个人的沉默总比两个人的沉默好受。
“鸫知同学,你怎么不吃啊?”
班长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看来我一不小心就开始发呆了。
“用左手是不是太勉强了呢……”
班长看着我饭盒里的炒面皱了皱眉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没问题。”
以班长这种爱操心的性格,说出“我来喂你吧”这种脱线的台词是极有可能的。为了不陷入那种微妙的尴尬境地,我立马转移了话题。
“话、话说回来,我有点好奇……如果你考了不理想的成绩,你父母会怎么对你呢?”
听到这个问题,班长露出了有些苦恼的表情,她慢慢咽下自己嘴里的食物,回答道:
“嗯……肯定会被妈妈狠狠教训一番,但是之后她还是会做好吃的饭菜,鼓励我下次好好考试之类的。”
“这样啊……”
我几乎没有被母亲狠狠教训过,从这点来看或许我过得更轻松。不过这是不是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我呢?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班长继续说道:
“不过,有时我也会因为妈妈的话失落很久,那时候爸爸就会安慰我。他总是说,成绩只是结果,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努力的过程。”
“有道理……”
我随口附和着,却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有些道理只是一种摆设,在现实面前就如同井底之月,不会给人任何益处。
“他还说,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努力的天才,努力的凡人,和不努力的庸人。虽然我不能成为像鸫知同学这样的天才,不过我还是可以成为努力的凡人的。”
班长说着,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看来她好像很喜欢父亲的“名言”。不过“天才”什么的……她对我真是有着很大的误会啊。我其实应该算“不努力的庸人”那一类,没有记忆术的话,马上就会从顶峰跌落到谷底。
午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班长跟我道别后,就匆匆回了学校,我则是一个人回到了宿舍。
接下来的一天,我基本在宿舍收拾行礼。我尽量保持忙碌,因为不想回忆起跟一之实有关的事。为了过滤掉跟他的有关的记忆,我试图背诵课本的内容,却发现记忆术竟然失效了,取而代之的,我好像能够回忆起许多以前的事了,我甚至能够回忆起一之实所偷走的那些记忆。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定义对记忆的理解:也许它们并不是电脑里的“文件”,而是用力写在纸上的“文字”,即使被擦掉,我也可以循着留在纸上的印迹把它重新写出来。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记忆术为什么会消失。也许是因为那天我脑袋撞到了墙壁?或者是像医院的护士说的那样,我疲劳过度了?不管怎样,这个发现让我郁闷了一天, 我失去了手上的最后一张王牌,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差等生。
我想起母亲在考试前一天对我说过的话,觉得既焦虑又无力——要是我就这么回去了,她一定会对我非常失望。
……我果然是个没用的孩子,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多余的累赘。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要一睡着,就会有各种奇怪可怕的噩梦闯进我的脑中,结果我很早就起了床。
我去了一趟学校,却在校门口犹豫了一下,又折返了回来。去的时候天还没亮,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回来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来校的师生,我感到一阵心虚,生怕被认识的人撞上。
学校的不远处就是一个车站,于是我改变了路线,不再沿着来路返回,而是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为的只是躲避人群。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就这样坐到了终点站。
下车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站是游乐园。
这确实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但是考虑到右手的情况,我大概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我只是在游乐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像个在公园散步的老人。因为是早上,许多设施还没开放,只有甜品店刚刚搭好铺子,我于是去那里买了一个面包当作早餐。
当我寻找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时,一个小小的啜泣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声音的主人正站在垃圾桶的旁边,是一个手里拿着冰激凌的小女孩,看上去大概五六岁。她的面前蹲坐着一只流浪狗,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手里的冰激凌。小女孩后退,狗就跟着前进,她向右迈步,狗也跟着向右挪动。看来她是被这只狗缠上了。
我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大人在她附近。是迷路的孩子吗?
这样想着,我走过去赶跑了流浪狗。那孩子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这时,我突然觉得她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她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说:
“没有,我家就在那里。”
她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巨大的摩天轮,我没有看到类似居民楼的东西,于是断定她确实是迷路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
我跟在她身后,最终在一家挂有“ORIGAMI”招牌的小店前停下了。这家店的后面就是那座摩天轮。
“这就是我家,你要进来做手工吗?”
小女孩说着推开了店门,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个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诶?你是上次来做手工的……”
看到这个女人,我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小女孩。几周前,我和一之实曾来这里约会,她就是这家店老板娘的孩子。
没想到我会碰巧来到这种地方。虽然心里感到一阵抵触,脸上却露出了勉强的笑容来回应老板娘的招呼。
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刚才遇到的事,然后就准备离开,不想却被老板娘叫住了。
“今天不是跟小实一起来的?”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一之实”。
“他今天考试……”
我想随便敷衍过去,却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啊,我想起来了!今天你们学校期末考试对吧?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苦笑着举起右手,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我准备就此离开,却感到衣角被人拽住,低头一看,发现是老板娘的女儿,她一副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
“姐姐,你跟实哥哥还有小绪姐姐都是一个学校的吧?”
还没等我回应,她就跑到柜台后面,拿了一串千纸鹤出来。
“你可以帮我把这个带给小绪姐姐吗?她好久都没来店里了。”
看来这个小女孩好像认为我认识那个叫“小绪”的女生,但事实上我根本没见过她,所以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孩子的恳求。
“小茜,你这孩子真是……”
老板娘面带尴尬地向我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说话不着调,你别放心上。”
看到老板娘的反应,我终于忍不住了,干脆道破了她的误会。
“没事,我跟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关系,您不用在意。”
说着,我从小茜手里接过那串千纸鹤,向她询问小绪的全名,说不定我能在学校找到这个人。
“百里绪吗?好,我记住了。”
其实,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串千纸鹤交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只是单纯地对小绪这个人感到好奇。如果是同校生,即使她跟一之实分手,每天在学校也会有见面的机会,说不定她也看到过我跟一之实在一起的场景。我心里虽然对她感到抱歉,却只能把错都推给一之实。
“误会了你跟小实的关系还真不好意思……我就说嘛,他们俩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说分就分了呢!”
老板娘只好笑着打了圆场,但又随即叹了口气:
“以前他们几乎每周都会来我这里玩,不过这学期开学后我就没见着小绪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我心想,大概是因为她把一之实甩了,所以才没有再到这里来玩。不过,老板娘却说她们关系很好,这样的两个人会因为某一方的成绩不理想就分手吗?我没有这种经验,所以无法想象。
在游乐园里度过了悠闲的一天之后,我终于在第二天上午离开了宿舍。
从学校到我家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地铁是最便捷的选择。虽然从宿舍到地铁站要步行二十分钟左右,这在夏天是有些辛苦的一段路程,不过只要一进到站内,外面的炎热就会被完全隔绝,这么一想,我也就感觉不到疲惫了。
但是,当我拖着行李箱来到地铁站入口时,却发现一件令人尴尬的事:下行的电梯竟然处于维修状态。
这意味着我要单靠左手把二十公斤重的行李箱提下楼梯。
我想,如果把行李箱平放,然后让它顺着楼梯滑下去或许是个可行的办法。但一想到这样也许会撞到上下楼梯的行人,我就马上放弃了这个愚蠢的主意。
正当我感到左右为难时,放在左手边的箱子突然被人提了起来,我这才察觉到有人来到自己身旁,抬头一瞥,发现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熟悉到让我感到惊讶。
“……我来吧。”
一之实的声音轻得让人几乎听不到。没等我回应,他就已经擅自提着我的箱子下了楼梯。
他的出现太过意外,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我也只有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下了楼梯。
“对不起。”
放下行李后,一之实突然低下头来跟我道歉。
这个突兀的行为吓了我一跳,但我所感受到的就仅仅只是“惊吓”而已,对于他接下来所说的内容,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那些都是我记得的事,在我听来,他只是在复述之前发生过的事。
尽管他露出了看似很自责的表情,但那也许并不是真的。现在的我,内心抵触着去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也许我该早点来找你……”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跟我道歉,但见识过他的真正为人后,我猜他只是想再次利用我,于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
“那干嘛不早点来呢?”
“我……在准备考试。”
对我直截了当的问题感到吃惊,一之实先是楞了一下,接着支支吾吾地作了回答。
他的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的“诚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拿着别人的记忆成果去考试的感觉如何?”
不经意中,不满的情绪透过话语显露了出来。我本来是不准备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的,但话一出口,自己却感觉轻松了许多,这几天一直压抑的情绪好像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我等着看他如何回应。
“不,我没有偷你的记忆,这次我是自己做的。”
看来他还没有放弃任何狡辩的机会。我厌倦了一之实的虚伪,于是只是冷冷地回应道:
“既然这样,你还来道什么歉呢?与其来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讨好一下你的小绪,说不定她听说你考了好成绩,就回心转意了呢。”
我丢下这句话,拉着箱子就往前走,背后却传来一之实沉重的声音。
“小绪她,已经死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时刚好与一之实的目光相撞,他撇过脸去不再看我。依我的经验,他总是在说谎时直视着我的眼睛,那看似诚恳的眼神是他用来伪装的最好道具。可是这一次,他却像一个谎言被拆穿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看向哪里才好。
“她死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像鹦鹉一样呆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一之实低头看着地面,像是感到紧张般地握紧了双拳。他好像是在深呼吸,起伏的胸口看上去像在吞咽积压在其中的话语,如同膨胀后又瘪下去的气球,他最终放走了那一堆话语,然后用我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她自杀了。”
自杀。
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我的大脑“嗡”地陷入了短暂的空白期,接着,思维变得一片混乱。
“怎么可能……”
我一时无法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但一之实却已经冷静了下来,虽然目光还是放在别处,他继续说道:
“她从自家的楼顶跳了下去,就在寒假结束的前一天。”
一之实努力保持平静,但被压抑的激动情绪还是透过他的语气显露了出来。
“……是在晚上吗?”
脑海中的某个场景跟这段叙述重叠了,不自觉地,我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准确来说,是凌晨。你看到的那个场景,是我做过的梦。”
一之实顿了一下,继续说:
“她自杀后的那段时间,我做了许多关于她的梦,关于这些梦的记忆,大概是替换记忆的时候被放到你那里去的吧。”
原来是一之实的记忆投映到了我的梦中,我想起之前在教室里做的那个梦,好像又体会到了那时候满身冷汗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她的短信,内容很凌乱,之后我给她打了许多电话,都是关机,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一之实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却清晰,他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又看着别处,目光始终在游离着。
“开学那天,警察到学校来找我谈话,因为他们发现她最后联系过的人是我。最终,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她是由于精神压力太大而自杀的。”
“精神压力……”
“准确来说,就是学校和家长给她的压力。我后来才知道,她整个寒假都被关在家里学习,她受到这种对待的理由仅仅是,成绩不理想。”
一之实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不再游离,而是定格在我身上。
“你知道吗?在你成为年级第一之后,那些人变得有多么疯狂?因为你的存在,他们以为任何人都可以变成所谓的‘黑马’。他们认为,一切的好成绩都是努力的结果,一切的坏成绩都是不努力的后果,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任何人都可以达到‘优秀’的标准。老师一宣传,家长也跟风,所有人都开始迷信‘努力’这个东西,小绪的父母也是这样,不断逼迫、压榨她的精力,只是为了让她也成为另一个你。”
一之实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情绪失控了,但他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
确实,我因为“从差等生一跃成为年级第一”这件事而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年级中热议的话题,但我没想到这件事会有如此深远的影响,更不知道大人们竟对我所取得的成绩做了这种扭曲的解释。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对外界的动静丝毫没有察觉,应该说,即使有所察觉,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都被排除在我的记忆之外了。
即使这样,我也许在无意中推动了小绪的自杀。
“抱歉,我说得太过了……我不想针对你,但我得承认,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报复’。”
就在我得出以上结论的时候,一之实打破了沉默。看来他暂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理智又回到了他的声音中。
“说实话,我很后悔对你做了那些事。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过分……但现在,我只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抬起了停留在地面的目光,疑惑地看向了一之实。
“成绩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说完,他好像以为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便又接着说道:
“小绪也好,你也好,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把成绩当成是评判自己的唯一标准。我倒想知道,成绩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它是我唯一的价值。”
面对一之实的质问,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于这件事,我从未回避过,也从未感到羞耻过。
“如果不取得好的成绩,不考上好的大学,不找到好的工作,我对母亲来说就毫无价值。不断满足她的期待,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如果连这点都无法做到,我只能成为她的累赘。”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点了点头,一之实看着我的眼神中突然多出另一种感情:那好像是怜悯,又好像是出于不解的某种愤愤不平。
“可你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标在试卷上的数字!价值算什么?人生的意义又是谁规定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那个时候提到小绪,我也不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我差点就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本来,我是想要改变、颠覆这个制度,不再让另一个小绪出现,但我却也不小心被卷进其中,成了‘成绩’的奴隶,为此竟不择手段,真是本末倒置!”
一之实突然提高音量,不禁引得几个过路的人回过头来看我们,可他却全然不在意,继续对我说道:
“我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造就另一个和小绪一样的悲剧……也许你有一天也会因为得不到好成绩,得不到母亲的认可而选择自杀……不,即使不是那样,认识不到自己本身的价值也是一种悲哀,那就等于心灵上的死亡,比肉体的死亡更加可怕。”
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些话,不知何时,一之实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珠。明明是在说别人的事,他却认真到这种地步。渐渐地,一之实自私而虚伪的印象开始在我心中瓦解,而他的话语则像是洪水一样漫过了我的“常识”所构成的堤坝。
一直以来,我只是根据母亲的认可来确认自己的价值,却从没想过“自己本身的价值”这回事。也许我只是放弃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选择了跟随大流,想要通过取得好成绩来博取他人的认可。
但事实就如一之实所说,其他人再多的认可都无法成为我的真正价值,我只能通过自己来寻找它。
虽然得不到母亲的认可会让我感到害怕,但丧失自我价值、沦为这个应试制度的奴隶更让人感到恐惧。
“我明白了,谢谢。”
说完,我看到一之实脸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他就是为了跟我传达这件事而来的,现在我们达成了共识,于是就此分别。
我拉着行李向地铁的检票口走去,他则乘上了相反方向的电梯。
坦白地说,我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我还是不知道如何跟母亲交代这次的考试,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再次赢得她的认可。
但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决定自我价值的,不是母亲的认可,更不是成绩或考试,而是我自己。即使现在还没有发现,但我相信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找到,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