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远远地看到船只像往常一样排成了长龙,有些隐隐地头疼。

虽然他自己也很讨厌这一套表面上的礼节,但也没办法。他比谁都清楚,如果把钱包因素抛开,整个月型城里很有可能找不出半个喜欢自己的人来。

但现实世界美妙的地方就是,钱包因素永远不会被抛开。

恩奇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确保有烫金纹饰的衬衫领子足够烫贴平整,他对着镜子歪了两下脖子,似笑非笑地扯动了两下嘴角。

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镜子里被大家叫做黄金公的自己和镜子外的恩奇一样地沉默冷静,他偏了一下头,想检查一下自己的鬓角,就在这时候,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

“进。”恩奇没有回头,他盯着镜子里的房门。

“大人,我们抓到了两个人。”

黄金公恩奇没有回话,他自顾自地继续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刚走进房间的侍卫队长看着自己的雇主这样心里有些忐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继续汇报。

本来正在掸拭外套的黄金公微微停下了动作。

如同触电一般,侍卫队长猛地回过神来,继续大声道:“有两人无视大人的尊贵,竟不在港口先等候大人进港而擅自登岸,现在我们已将二人抓获,听凭大人处置!”

终于确认自己的衣着万无一失的恩奇举起自己刚才一直放在手边的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侍卫队长。后者战战兢兢地保持着站姿的平稳,目视前方,却能感觉到他用余光观察自己雇主的企图。

“有什么特别?”恩奇终于将口中的美酒咽下肚去,微微皱了皱眉,这酒虽然果香四溢,口感醇厚,但饮用之后的回味却稍微有点酸。

“……大人的意思是?”侍卫队长没有听明白。

黄金公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失望于美酒的瑕疵还是手下的愚蠢,“这样的人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一般人不过是打一顿放走,特地来问我,那你告诉我,这次抓的人有什么特别?”

“是,报告大人,这次二人分别是森林精灵和黑精灵。”侍卫急忙禀报。

“喔。”恩奇扬了扬眉毛,把酒杯放下,“黑精灵?”

“……是的。”

“带来。”恩奇走到房间中铺着华丽兽皮的长椅前,一屁股坐下,“礼貌一点,我要见他,晚点进港。”

“是,大人。”侍卫转身准备离开房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大人,那港口那些船……?”

黄金公严厉的眼神里带着些许不耐烦,像是懒得用语言命令一般瞪了侍卫一下。

“放行?”侍卫觉得自己背后似乎出了汗,试探地问。

收起责备眼光的恩奇微微颌首,侍卫赶忙低头应承着,毕恭毕敬地关上了房门。仔细听的话,能听到门关上后他长出一口气的声音,和之后赶往甲板的一溜小跑。

恩奇有些疲倦了,他合上眼睛,等着自己手下把人给带来。

 

“黄金公”,恩奇·盖尔,可能是斯兰教国最富有的个人。

关于黄金公的传闻在斯兰教国数不胜数,多数关于他的故事似乎都发生在十多年前,彼时的斯兰教国民风与其说是淳朴,不如用民众愚钝而教会昏沉来形容更为恰当,由南至北整个国境以教会马首是瞻,而教会本身的集权者们又无所作为,那时的斯兰教国虽然不算民不聊生,但绝对不能和今日强国相提并论。

恩奇在一个几近没落的贵族家庭成长到二十岁时,家中已经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差别了。和大多数这个年纪的贵族子弟一样,他高傲又轻浮,有些目中无人,但也有受过良好教育带来的灵活的思维和时而虚伪时而猖狂的笑容。

当恩奇穿着材质考究但略微陈旧的衣服,不得不和肥胖的商贩,一身尘土的冒险者在同样的场所进食时,他那颗年轻而高傲的心终于被屈辱点燃。

看看那个贩子,靠近闻一下就知道是贩卖活鱼的,但他现在一脸晦气,一身腥臭,混成这样子的人能做成什么生意?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明明是贵族,为何会同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

怀揣这样的疑问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家庭,然后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连自己的母亲都比父亲更清楚家中的情况,和教会关系亲密的父亲如同被洗了脑一般整日专注祷告和写作福音,这个老男人在还没变糊涂之前就对自家家业缺乏兴趣,年幼时好在还有精于贸易的祖父管理,但祖父过世之后他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将大部分家业捐赠给了教会,并任由剩下的一些残存门户自生自灭。

十年过去恩奇出生。

三十年过去,盖尔这昔日的贵族姓氏已如同风中残烛,空有巨大的宅邸和寥寥无几的佣人以证其昔日的壮大。

“不说别的,你都不在乎其他贵族的看法吗?”

他半咆哮地敲打着父亲的书桌,而老人颤巍巍地摘下眼镜:“儿子,真神教导过我们,名望和虚荣是毒药……”

恩奇摔门而去。

 

他热爱自己作为贵族的骄傲,但他更明白,没有实力的空名屁都不是,唯独这一点他无法接受。

斯兰教国首都毗邻的月型城内有着盖尔家族最后的封地,年少的恩奇瞒着父亲拿走了祖父留下的财务账本,一单一单读了彻夜,前来送早餐的女仆看着少爷的一头金发被揉得蓬松杂乱,而地上铺满了老旧的书页,吓得不敢进屋。

“啊,来的正好,早餐收回去吧我不吃,把蛇花奶给我。”

女仆递上早餐中用以提神的饮料,看到自家平日年少轻狂的少爷眼里从未有过的熊熊烈火。

 

恩奇判断生意的停摆对自己来说是好事,最起码没有被其他竞争对手所抢走,这个半死不活的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市场竞争可言,或许每个人的目的都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冷冽的空气里有熟悉的鱼腥。

他对鱼腥味的熟悉来自于幼时祖父带他参观过的鱼市,那时他捏着鼻子嚷嚷臭,被祖父强行钳住了双手。

鱼不臭,这是我们的家业之一,你必须要熟悉。老人的声音似乎还很清晰,但现在的恩奇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全是懒懒散散的渔民。

这贵族老爷怎么会到鱼市来?抱着疑惑的渔民眼中更多地带着轻蔑与怨气,鱼市所有者对市场的不闻不问让市场秩序全无,久而久之这里剩下的就只有几尾勉强算作商品的死鱼,空荡荡很久没有换水的鱼缸,和那些如同他们商品一般的摊贩。而现在这个贵族呼吁他们重拾信心,把市场重新开起来,说的跟玩一样。

你不知道教会在各大海港设了关,查处可能违禁的货物?此起彼伏的疑问解答了恩奇记忆的偏差——鱼市不应该是臭的。教会可不会在意设卡拦下检查的货物是死是活,渔民捕来的活鱼装在桶中,到市场时早已过去十来天,捂到发臭令人作呕。

去他的教会,教会从我们身上拿的还不够多?!

衣服干净的贵族少爷在脏兮兮的鱼贩人群中如此怒吼,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设个屁的关卡!我们家人在挨饿,我们根本做不了生意,我们早晚要跟这些死鱼烂虾一样,就算这样你们都没问题?!

他声音里带着真挚的,纯粹的,二十来岁年轻人特有的猖狂与暴怒。

你们就这样?在这个狗屁地方混吃等死?!你们早晚会跟这些玩意儿一样!死掉!烂掉!被扔在土坑里被车轮碾成烂泥!

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发臭的死鱼砸到地上,腥臭的泥水溅了年少的贵族一身,但他根本没有在意这无关紧要的不适。

去他的教会,今晚开始我们从海鸥港运鱼,出什么事我来摆平!

海鸥港?那不是已经废弃多少年了?这不是走私吗?

这!就!是!走!私!恩奇指着面露难色的渔民大骂,你要你的妻女饿死吗!你就这么听话遵守教会这些破规矩!

 

年少贵族和每一个渔民一样,穿着防水的厚重油布,在夜幕的掩护下推着渔船在布满烂泥的海港度过了无数个夜晚,人们有时险些忘记这个少年贵为豪门的事实。

恩奇闭上眼睛,尽力确认着自己逐渐找回的童年记忆。

那是港口的冷风,和刚捕到的鱼在网中拍打着尾巴的水声,风里有好闻的海味,而那些白花花的扑腾着的活鱼有微腥和些许的甜味。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鱼贩们麻利地杀鱼、数钱、刮鳞,他们嘴里念叨着数字,时不时吆喝着,应对着从未有过的密密麻麻的买主们。

他们繁忙不已,不再每天买醉瘫痪,却个个有了疲惫却满足的爽朗笑容。

鱼不臭,这才是鱼市应该有的味道。

恩奇转过身离开阁楼的窗口,回头看着房间里的客人,自信又神秘地微笑。

严肃一点,我们奉教会的圣意,彻查此处市场是否有走私行为!

面前两位教会的骑士拔出铁剑,恩奇举起双手。

大人们辛苦了,请大人们歇息片刻,我再带各位前去巡查。

金发的贵族拍了拍手,门被如白藕般细嫩的手臂轻柔地推开,两位披着轻纱的森林精灵迈着修长的双腿,轻舔着下嘴唇靠近了骑士。她们温柔却坚定地将骑士摁进了椅子,低头用灵巧的手指解开了他们腰间的裤带。

那么,我就不打扰大人们休息了。

恩奇端着酒杯和骑士们相视一笑,转身关上了阁楼的房门。下方是夜晚热闹的鱼市,灯火通明,时不时有称斤报两的吆喝声,身后的阁楼溢出暧昧的橙色灯光,仔细去听会有妖艳而淫靡的精灵的呻吟。

只有头顶,有晴朗的月亮,和清冷的海风。

 

从走私到食材,到所有的市场与餐馆,从月型城,蔓延到整个斯兰教国。

一切都在确确实实地复苏,可能是非法地,可能是肮脏地,但是在复苏。

十五年过去,金发的少爷成了人尽皆知的黄金公,他的名下有市场,港口,也有拍卖行。有赌场,有地下妓院,也有诊所和学堂。生活在崭新斯兰教国的民众当他是非法暴富的法外之徒,不再有人记得这个国家十五年前那副灰色的模样。

盖尔家的老主人去世后被葬在了教会的墓地,可能这是他自己决定的归宿。如此神圣的地方本不允许喝酒,但对黄金公来说这些都已经不是阻碍了。

他捧着精致的杯子,杯中是鲜红的酒液,身后是美艳的侍女。

恩奇·盖尔将酒杯端起,轻轻碰了一下父亲的墓碑,他眉宇间有复杂的惆怅,似乎咽下许多没说的话一般,盯着杯中飘忽着的自己猩红的倒影。

“名望和虚荣是毒药……吗?”

一饮而尽。

黄金公嘴角的笑容里,还能看到他十五年前恩奇的影子。

毒药又何妨。

 

“大人,客人带到了。”

前面全副武装的侍卫把门打开后,牧良感觉到缇娅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遵循着自己定下的规矩。虽然牧良从未写过名为黄金公的商业巨子,但黑精灵高贵的社会地位还是和自己想的一样好用。

于是这一点在缇娅按捺不住对黄金公的侍卫刀剑相向的时候派上了用场,甚至可以说,能够这么快就见到黄金公本人,事情的发展比牧良想的还要快。本来早晚都会找上黄金公,以便救出缇娅的姐姐——即将成为黄金公下妾的晨歌,现在黄金公本人愿意见他们,当然是最好。

只是你再冲动的话,这件事就不可能了。牧良有些恼怒地警告缇娅,紧接着飞快地在脑中思索,要如何继续表演这黑精灵的身份。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缇娅找来的围巾有良好的手感,牧良不禁思考,如果有科斯之眼,那会是什么样的呢?

 

“二位久等了。”一头金发的男子将二人让进了房间,穷奢极侈的陈设一下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缇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嘴巴。

牧良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房间油光发亮的良木地板上一尘不染,用红色绸缎装点的长椅架在柔顺而豪华的兽皮地毯上,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精美的画作,甚至自己的手边都有精致的杯皿。

“阁下就是‘黄金公’恩奇吗,久仰了。”牧良在来的路上斟酌了许久应当如何措辞,“我和我的……侍从,并非本国居民,因此与阁下的部下发生了些小小的冲突,希望无伤大雅。”

缇娅悄悄打了牧良一下。

黄金公爽朗地笑了几声,转身将自己刚倒满的酒杯端给牧良,“这有什么,反而是我的部下有失尊重,我应该向您赔罪,黑精灵大人。”

说罢他举起酒杯示意,牧良犹豫了片刻,举杯尝了一口。

举着杯子的恩奇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牧良,笑容不变,“容鄙人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盖尔家族第十七代家主恩奇,今天能认识黑精灵大人是我的荣幸,您是?”

身份!

牧良心里暗叫不好,本来这件事要等在月型城安顿下来后再和缇娅商讨,但没想到有这样的插曲,怎么办?

胡诌吗?鬼知道这个世界的黑精灵有没有什么命名规则,自己虽然没有设定过,但最起码对矮人这样的种族,自己有命名上显著的偏好。

怎么办?

快想,牧良着急地告诫自己,再多犹豫两秒钟,傻子都知道一会儿说的是假名。黄金公依然眯眼微笑,但那神情在牧良看来如同一条在试探的毒蛇。

“人类,你太无礼了。”

缇娅的声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传来。

黄金公偏过头去看缇娅,他之前只当这森林精灵是侍从,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她除了美貌之外的地方。

“难道在这个国家人类可以询问黑精灵的尊名?!”她迈上前一步,双瞳中含着炽热的怒火。

那样子,很难让人觉得她的愤怒是伪装出来的——不,应该说这时的缇娅,是真的把对姐姐被掳走这件事的愤怒给发泄出来了吧。

“退下吧,无妨。”牧良挥了挥手,虽然端着高傲的语气,却对缇娅悄悄报以感谢的眼神,这几秒钟对他来说十分关键。“对方是这里重要的贵族,我们既然来到这里,也不应该太抗拒这里的规矩。”

说完他转向黄金公:“我就是米格伦,白月塔的米格伦。”

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牧良紧紧盯着黄金公的眼睛。

 

米格伦是自己设计过的一个黑精灵,按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夜精灵。

设定中的身份,是黑精灵皇室较远的一支血脉里的年轻黑精灵,有一片叫做白月塔的领地,本人是拥有较高智谋的阴谋家,却有着沉溺于女色的恶劣兴趣。

牧良也不想选择使用这个假名,但自己笔下的黑精灵,只有他最合适。

因为米格伦已经死了。

至少在自己设定的那个世界,米格伦死于两次飞升大典中间,而缇娅告诉过牧良,上一次飞升大典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么如果这个世界也有米格伦这个人,名字的正确性上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剩下的就是伪装身份的问题,伪装一个死人比伪装一个活人容易了太多。

如果没有米格伦这个人也不坏,把这个名字当作普通的化名就好。

黄金公慢慢放下酒杯,舔了舔嘴唇:“我还以为阁下……”

有这个人。

牧良抬了抬手,“您如果还有其他想问的事,以后还有机会,但至少今天就放过旅途劳顿的我吧。”

黄金公笑了笑,“当然当然,能见到阁下是我恩奇的荣幸,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真是没变老呢。”

听了这轻描淡写的暗示,牧良皱了皱眉,“黄金公阁下,把人类那短暂生命的生老病死拿来同黑精灵讨论,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是我失礼了。”话语中设下的陷阱被绕开,黄金公脸上的笑容未变,“我姑且算是听过阁下的雅好,不如今天就让我做一回东,好好招待一下您如何?我的手底下不光有人类和森林精灵,也有妖精和少见的魔族,不尝试一下吗?”

牧良痛骂着自己给这个人物加上的不必要的设定,看来别人是臭名昭著,这米格伦则是淫臭熏天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了。

“不必了,今晚我已经有安排了。”牧良一把搂住旁边的缇娅,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

森林精灵的脸一下子通红,几乎条件反射式地挣扎了一下,但牧良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肩膀,提醒了缇娅现在的处境。无奈,她只能抱住自己的胳膊,尽力不去看对面的黄金公。

恩奇看着面前的森林精灵的神情,还有那因为羞涩而染上了粉红的修长双耳,也和牧良相视一笑,“怪不得您这么赶时间呢,我懂,那我这就送二位登岸,真是嫉妒您呢哈哈,要是我有一天也有这等美丽的少女相伴就太好了啊。”

牧良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不是快有了么。”

 

如同一根针掉到地板上一般,这句话一下子改变了谈话的气氛。

动作僵住了的黄金公回头看向牧良,缇娅小心地将手放到腰间藏起来没有被侍卫收走的匕首上,房间里安静得令人屏息。

只有牧良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金色酒杯,脸上扔挂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法提·莱克斯,五年前收养的森林精灵,叫什么来着,晨歌是吗?你见过她了吗?”玩腻了杯子的牧良转过头笑着问黄金公。

他的心里忐忑地等待着面前黄金公的回答,因为他刚刚想到,要救晨歌,还有一个虽然冒险,但可能更有效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