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伦大人,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黄金公的表情依旧友善,但牧良能听出他话语的温度正在逐渐降低,不过他仍然决定冒这个险。

这个世界与自己在《圣城》当中设定的关系千丝万缕,但又在很多地方无法吻合,如果想在这个世界里依靠自己对设定的熟悉来占便宜,就承担着事实与设定相悖的风险。

这如同一条名为沼泽的捷径,每一步都需要万般小心。

但每一步,也都十倍百倍的快速。

牧良决定踏出的第一步,就是缇娅的姐姐——晨歌现在的家庭,【红鱼】莱克斯家族。晨歌这个森林精灵,和缇娅一样并没有存在于自己的笔下,但是在来到月型城路上听到的那个以红色鲫鱼为家纹的家族,确确实实是自己设计出来的。

红鱼莱克斯家族,在当代家主意外病逝后,就落到了他最大的儿子法提莱克斯的手里,在成为莱克斯家族——这以不当生意与人口贩卖而起家的家族首领后,法提莱克斯的卑鄙成了扩张其家族势力最立竿见影的推进器,在斯兰教国禁止奴隶的情况下,依然将战俘,孤儿,甚至掳来的各族人当作奴隶猖狂交易的,恐怕也只剩下恶名昭著的红鱼家族了。

然而在牧良的设定里,莱克斯家族的结局是覆灭,而覆灭的原因,是在某个盛大仪式上由工程问题意外暴露出的奴隶地牢,在参与了仪式的民众众目睽睽地目睹后,莱克斯家族失去了所有暗箱操作的余地。

红鳞的鲫鱼在毒池中臃肿地成长,在那池子被打破后,又在泼洒满地的黑水里拍打尾鳍。

那么,既然假设了红鱼家族会覆灭的结局,剩下的就只有等待这件事情的发生。牧良打的赌,就是把这还未发生的结局,当作自己的筹码。

“黄金公,不,恩奇大公阁下,您即将与莱克斯家族的养女成婚,这不是月型城乃至斯兰教国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嘛,怎么这幅表情?未免有些太惊讶了吧。”

牧良把酒杯放下,以略带嘲弄的语气隐藏着自己心里深深的忐忑。

 

“哈哈哈哈,有趣,米格伦大人,知道您说那些事情的人,用人人来形容也太多了点。”

 

黄金公很聪明。

一个人要走到黄金公今天这个位置,仅有聪明可能不够,不过不聪明是万万不可能的。

面前这个黑精灵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只带了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侍从,就是两种情况。

第一,是自信。

第二,是示弱,或者说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希望能和作为东家的自己对话。

那么,毫无疑问是第二种吧。恩奇看了看黑精灵,他还在笑,他在想什么?

普通百姓当然知道黄金公要和新贵族莱克斯家联姻,但知道联姻对象是被掳来“收养”的森林精灵,连具体的时间都知道的话,那面前这个人的关系网显然覆盖到了自己的盲点。

如果一个人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东西,那么我应该做什么?是咆哮着戳瞎那个人的眼镜,然后两个人都看不到未知的危险吗?

傻子都知道不能如此,对方带着希望对话的目的前来,自然有交易可以做。那么不论如何,对方的提议是一定要听的。

 

然而牧良根本没想这么多,他们之所以现在站在黄金公的房间里,完全是缇娅看到黄金公侍从的时候没有忍住直接一刀砍上去,才会让二人面临现在的状况。

不过借由黑精灵的身份,难关已经度过,剩下要做的事,就是利用莱克斯家族即将覆灭这个大胆的猜测当作鱼饵,让黄金公带自己先一步见到晨歌。

在那之后,当然就是找机会把人带走了,毕竟再怎么想,潜入盛大仪式的难度和悄悄把人带走的难度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米格伦大人啊,这艘‘黄金鹿’是我的专船,在船上的也都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黄金公笑着朝二人摊开了双手,话里的意思是,不如大家就把话明说出来,不需要担心隔墙有耳。

但是。

“他什么意思啊?”缇娅悄悄地在身后问牧良。

牧良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对方说这船上到处都是他的人,这意思估计是要对牧良他们不利了。

那么,要先动手吗?

牧良悄悄握紧了拳头。

“那么就告诉我吧,你们今天到这里,究竟想要什么。”

 

法提·莱克斯闭上双眼,用他颇为标志性的鹰勾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后土壤清新的气息在花园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他能闻到脚下石板之间,缓缓抽出新芽的野花的味道。

真是美妙的空气,他睁开眼睛,用他灰褐色的瞳孔观察着自己的花园,今天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蔷薇花园里少有的甜香——晨歌静静地站立在法提的身后,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但从她面无表情的面孔来看,这位美丽的森林精灵的陪伴绝非出于自愿。

“怎么,太久没回来看过,已经不适应了吗?”法提咧嘴笑着,在腰间摸索着道路尽头通往地下铁门的钥匙,几近粗鲁地拉开了铁门之后,他瞪了晨歌一眼。

“下去。”

 

地牢里的环境阴暗而潮湿,几盏间隔过远的油灯提供着微乎其微的照明,不少牢房的生锈铁栏杆后方并没有人,只有积了一地的恶臭液体和其他散落的,诸如脏袜子一类的物件,糟糕的通风也让扑面而来的空气闷热不堪,晨歌一下子被刺激得抬手扇了扇这浑浊的味道。

但地牢的主人——法提·莱克斯却显得兴奋异常,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在晨歌身后使劲推了她一把,“给我往里走。”

被推搡着向前的晨歌厌恶地看着面前冗长阴暗的隧道,她说服自己尽量多回想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蔷薇,而不是面前这噩梦一般充满回忆的牢房,但曾被关押在这里的回忆还是像暴风一样鞭打着她的脑海,沾染上油黑黄色的回忆片段在她的眼前时不时地出现,感觉自己要连路都走不稳的时候,晨歌停下了脚步。

“还活着啊……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奴隶了。”法提的声音里有些兴致阑珊,他躬身向前,用手指的关节敲了敲面前牢房的栏杆,“不过嘛,过几天就是下一轮进货了,到时候这里会和你在的时候一样热闹的。”

晨歌不敢说话,她看着面前这个阴暗肮脏的牢房,不强的油灯光线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角落里有一个活物在悉悉索索地挪动——只能说是挪动,女奴的一头长发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她瘦小的身躯穿着一件如同麻袋似的沾满黑色油污的罩袍,罩袍的长度只能勉强盖住臀部,暴露在外的大腿上布满了淤青与伤后的血痂,只剩下一只的袜子也布满了破洞,十分勉强地挂在她的大腿上。

那是一个人类,晨歌想。但是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晨歌轻松一些,她清楚法提这个人的所有,她明白精灵和人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同,他对自己的同胞都可以这样,对待精灵的方式只会更加糟糕。

那座牢房里就是地狱。

岂止,这深不见底的地牢,全都是地狱。

“本来她应该和你一起被送给黄金公的,我嫁妹妹嘛,当然是要跟上一个家里的女仆才对。”法提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嘛,前几天我发现这贱货居然……”

“法提大人,您的客人到了!”信使的声音穿过黝黑的长廊打断了法提的话,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法提咧开了嘴角,“走吧,见完货主以后,就要准备招待黄金公了,你一定很期待吧?”

晨歌的下唇被咬得发白,在离开牢房之前她最后转头看了那黑暗深处的女孩一眼。

她是生是死?就算现在活着,又能撑多久呢?

晨歌不敢猜测,偏过头,稍稍加快了走出地牢的步伐。

 

窗明几净的大堂里,几个女仆正面露难色地来回奔波,原本安静的空气中现在响彻着一个粗鲁的声音,那叫喊的分贝只要稍有教养的人都会觉得有失礼节,然而往来的女仆都不敢多嘴,只能默默地打扫着被这位新客人弄脏的大堂地面。

“还没来吗!死鱼法提!人呢!”

声音的来源是一个彪形大汉——他的体格庞大到一眼就能认出他的非人身份,身上坚硬如甲壳一般的皮肤和他张嘴时满口的利齿与蛇信一般的舌头与这个虚伪的贵族大厅格格不入。

这是一个蜥蜴人,然而蜥蜴人数目虽少,在斯兰教国总算还能见到,只是他现在一屁股坐在了大堂的椅子上,尾巴不安分地到处乱拍,沾在那上面的尘泥被扑腾的整个大厅都是,再放任他继续下去恐怕不久这个大厅就会变成马厩了。

“哈,说话这么难听,小心掉脑袋啊。”一个分贝略小但粗鄙程度旗鼓相当的笑声从大厅另一侧传来,蜥蜴人眼珠一转,认出这是姗姗来迟的法提,跟在这个矮子人类身后的,是一个美貌堪称耀眼的森林精灵。他粗大的鼻孔猛地吹了一口气,“掉脑袋?就凭你?”

“当然不是了,我们这么好的生意伙伴,我怎么会为难你呢?”法提摆摆手,让周围的女仆离开了大堂,然后坐到了蜥蜴人的对面,“怎么样,这次的货什么时候能到,大概多少个,都安全吧?”

蜥蜴人用鼻孔不屑地哼了一声,咧开嘴巴用尖锐的爪子剔起牙缝来:“安全?谁要想动老子的货,有这个想法之前就被老子废掉了。200个新鲜的,里面有12个精灵,可能来的路上不小心弄死了一两个,我就算你十个吧,其他都是人类。”

“十个吗……其他人类都是?”

“当然都是女的,你跟我说了多少遍了,这次的货你要往拉图斯那边的窑子发没错吧?那十个精灵真是让你赚到了。”

法提眼里闪了闪贪婪的光,“都是森林精灵吧?”

“那还用说,一个比一个水灵,不过嘛比起你这个还是差了点,这货你从哪搞的?老子也想来一个,看起来还没被你搞坏嘛。”蜥蜴人用蛇信一般的长舌头舔了舔嘴唇,刚剔完牙缝的手指指了指晨歌。

“啊,这不就是你上次给我那批货里最好的嘛!在这儿放了五年,你来这几次都没见?”法提戏谑地回头看了看晨歌,“不过这倒不是我的,我这不也是收拾收拾准备把她给送出去么。”

“送出去?啧啧,这么好的货色也舍得,送谁啊?”

“恩奇盖尔,还能送谁,不出意外,这次飞升大典之前就能谈成,以后咱们就能从他的港口运货了。”法提摸了摸下巴,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欣喜展望,“走吧,把货押进地牢里。”

蜥蜴人站了起来,嘟噜着喉咙很有些意犹未尽地又看了晨歌几眼,摇着尾巴和法提一起转身,走出了大堂。

 

“你的意思是要我相信莱克斯家族要覆灭了,又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吗?”恩奇·盖尔握着酒杯,看着面前的黑精灵与森林精灵。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经过漫长交涉后的牧良终于成功地除去了双方的敌意,让他意外的是黄金公自己也清楚莱克斯家族背后做的是什么生意,但也并不在意自己即将纳入房中的下一任情人是被掳来的无辜精灵。

“不需要知道?”

“没错,如果我说错了,您只要按原来的计划去见莱克斯家,然后完成你们的约定就好,我所要求的是您等到飞升大典开始之后再做这些事。”牧良极尽所能地想要给黄金公洗脑,但对方的逻辑比自己清晰许多,于是他也只能半讲道理半请求地和对方对话。

“那么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要求呢,米格伦大人?或者说,如果我答应了你让我等待的要求,我能得到什么?”

黄金公这样的回答给了牧良一点信心,对方并不排斥这个提议,这就已经很好了。

“你可以得到莱克斯家,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呢?”黑精灵抛出了一个分量足够的诱饵。

黄金公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猜猜,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针对莱克斯家?”牧良也想过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也提前准备了一个只有自己能使用的理由。

“啊,关于这个,我当然是好奇的。”

牧良举起右手,沉吟了片刻,故作凝重地抓住那条缇娅给自己准备的围巾,“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件事的意义,不过我对自己发过誓,一定要向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莱克斯家族讨回他们该付的代价!”

啊,愤怒,要记得表现得愤怒,牧良提醒自己,之后用力扯掉了围巾,露出自己空有纹路的脖颈。

黄金公愣住了。

“这样,能向您解释我的愤怒了吗?”

啊怎么会这样,这句话听起来好不自然,是不是应该再难过些?牧良慎重拿捏着自己的语气,小心地等待着黄金公的回答。

“……我对之前的不信任向您道歉,米格伦大人,我感到很抱歉,先前我并不知道您承受着这样的……苦痛。”黄金公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与同情地看着牧良。

呼,终于是瞒过去了。牧良闭上眼睛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那么,我接受您的提议,您就和我一道前往莱克斯府,以准备您的复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