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西亚是个排外的国家,他们自傲于广阔的领土,悠久的历史,美丽的语言,甚至是曾经强大过的军事实力,而就算他们被打折了膝盖,也不会断然对外人跪下,即便对方可能流着自己的血脉。所以,叶卡捷琳娜虽然体内混着福德西亚银蛇的血液,但其他的福德西亚人依旧称她为“夏罗来的女人”,这个和她母亲一样的称号。对于福德西亚来说,她仅仅是一个不存在的公民。

和她同样被福德西亚遗忘的还有她的母亲,同样是一头银发的夏罗女人。叶卡捷琳娜对于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但传言银发的夏罗人在魔法和智慧上有着杰出的造诣,她也正因为这层遗传因素在几乎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学会了文字和算术。而她母亲最令她记忆深刻的无非是死时所说的“卡佳,我死后离开鲁米耶,离开福德西亚。”

但或许当时处于叛逆,和对于鲁米耶繁华的向往她拒绝了。她想方设法地运用来自父亲那里的狡诈和奸猾在福德西亚立足,但福德西亚依旧没有接受她,她依旧是一个边缘的人物。直到他的父亲死掉,对她说“离开这里吧。”没有人相信叶卡捷琳娜能够在鲁米耶幸存。和她情同手足的,或许只有那些同为异乡人的佣兵之流,共同享受着福德西亚的夜晚。

但如今,机会再一次来到她的手中,父亲的死带来的巨大遗产,律师和政派组织的介入,她正处于鲁米耶风暴的中央,但即便这风暴再大,她的对立面是强大的银行家族罗德里高,还有保守的福德西亚人,自己是否又会再一次被抛弃。正因如此,她才会对突然出现的,同样被福德西亚抛弃的同胞——雷昂上校,产生共鸣。

“同为受难之人,就让我们相濡以沫吧。”

她向对方升出了手,她能感觉到必死的决心在自己的脉搏里跳动。而这位被称之为福德西亚的白狮,一人的师团,雷昂上校也以这股决心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如此,拉开了迎接黎明的序章。

“所以我说,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有些睡眼惺忪的叶卡捷琳娜顶着早上刚刚起来未曾梳理的头发,就开始教训起与她“合作”的雷昂上校。

“我也没得选。”雷昂上校抱着一把从楼下佣兵处借来的破剑在椅子上坐了一晚,没人知道他到底睡着没有。

“我不是给你准备了一间房么。”这么说着,叶卡捷琳娜从床上起来,指着门,在那对面有她昨晚为上校预留的房间。矮人酒馆楼上的屋子似乎全是叶卡捷琳娜的所有物,她和楼下的巴克斯老板共同经营着旅馆,可能恐于老板是夏罗人这样的闲话,叶卡捷琳娜几乎不出场。

“你们让我做你的保镖,你却要让我到别屋去,这就好比买了把好剑却只把它当作装饰品摆在家里而不是上阵杀敌。”上校依旧一动不动地说道。

“是把好剑的话首先就不要伤到主人的手。”边说着叶卡捷琳娜朝着盥洗台走去,“擅自闯入女主人的闺房里面无论作为保镖还是男人都是不合格!”说完她洗漱了起来。

“不要小瞧军人!”上校总是保持着高傲的军官态度,“我可是福德西亚帝国军的上校,帝国军讲究的是无言与荣耀,我再怎么屈辱也不会做出这样下做的事情。”虽然有些激动,但是上校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哦——?怎么样下作的事?”叶卡捷琳娜洗完脸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问道。

“就是这样的不耻的事!”上校抬高了几个音调说到,然后补充而言,“我也是有婚事的人,我进女人房间的时候绝对会把他们当成是不会动的木头,这便是我的准则。”说着上校动了动,把抱着的剑撇向另一侧。

“这样啊。”突然叶卡捷琳娜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上校,“也就是说,对于进女人房间你还是很有经验的了?”

“这怎么可能?!”少校有些吃惊地站了起来,不过随即又坐了下去,不一会他似乎懒得和叶卡捷琳娜争辩,:“反正我们福德西亚人都是有信仰之人,虽然不是正教,我的荣耀和信誉也是一种信仰。在这之下,你在我眼中就只是一个要保护的木头,可没有人会对木头产生情欲。”随之,上校带着嘲笑的语气补充道,“反正,你这样野蛮粗俗的夏罗人是不会懂的吧,所以教会才一年又一年把你们当作卖弄巫术的炼金师和魔女。”

叶卡捷琳娜相当厌烦那些卖弄福德西亚身份的人,她狠狠地把梳子砸向梳妆台,然后走向雷昂,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跟我谈福德西亚人的荣耀?我可记得老罗德里高生前也是高谈信誉和荣耀,不过他的私生子是呱啦呱啦,呱啦呱啦生个不停。”说完叶卡捷琳娜双手摊开略有贬意地瞥着上校说到,“可惜的是,罗德里高家也是非常利落地呱啦呱啦,呱啦呱啦地把我的兄弟姐妹全杀了,不过这次也正是个好机会,送那老家伙下去好给我这些莫名其妙死去的兄弟姐妹们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信誉?什么叫做荣耀?”

“这——!这——!”似乎无法忍耐下去的上校突然站了起来,这一下子把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撂倒开来,“这简直荒谬至极!我可是爱着我的妻子,保持着军人的荣耀,私生子之类的绝不可能有!”

“谁知道呢?”叶卡捷琳娜离开了上校旁边走到衣柜旁接着说道,:“我可听说前几年福德西亚远征军里面,很多士兵军官都在外国打仗时顺便风流了一番,近些年这些小福德西亚人可都回来认祖归宗了。”

“我可是福德西亚的白狮——雷昂上校!”虽然上校嘴上谦虚的很,但他心里倒是对他的身份引以为傲,:“要是我有私生子,我就自己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去,沉到海底!”

而正当叶卡捷琳娜想要回击道,“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把双手钉上去?!”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不好了!”大叫着冲进来的是一个男孩,打扮地像是街头的小乞丐,不过叶卡捷琳娜认得出来他时律师手下的学徒,似乎名叫尼古拉。

“怎么了?难到又是昨天那群家伙?”一旁的上校接过话茬。

“不是的,昨天那群人似乎来之前就被下了毒,一早尸体都被拖走扔到河里去了。”尼古拉这么说着,才注意到雷昂上校竟然站在叶卡捷琳娜的房间里,“啊!上校大人怎么在这里?!”

“怎么,难到有什么不能对我说到吗?”上校问道,“难道又是那些小子来找我催债了么,都说了我找到赚钱的法子,过几天就还过去。”上校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要冲下楼去理论,不过却被尼古拉拦住。

“不是这样的,我说的这事与其说是找卡佳姐,不如应该告诉您的。”虽然这么说,男孩依旧有些结结巴巴的。

“那样的话,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些不耐烦的上校问道。

这时,男孩看了看叶卡捷琳娜又看了看上校,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到,“那个,上校大人,楼下又说是您是她‘父亲’的孩子来找您。”

瞬间,沉默与寒冷笼罩在了这个房间,虽然已经天亮但屋内简直比冬夜还要还冷,似乎打了个寒颤的少年没有注意到某种重要的变化,依旧补充说道,“是个银发的女孩,看上去像是夏罗人,她明明却却说是找雷昂上校,一开始我们还没回过神以为雷昂上校早死了,后来才记起您不是在这嘛?没想到您不仅从夏罗那种地狱回来了,还在那里一展雄风,我们可都觉得您时无与伦比的大英雄啊!”包含敬意的赞美之词不由分说的砸在雷昂上校的脸上,但是最在意面子的上校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别说了,他现在可正在思考买哪家的十字架去沉海呢。”一旁的叶卡捷琳娜突然调过来对尼古拉说着,说完她猛地笑了起来,就这样矮人酒馆的二楼,伴随着石化了的雷昂上校,狂笑不止的叶卡捷琳娜,还有依旧摸不清头脑的尼古拉迎来了新的一天。

南鲁米耶从早上开始就热闹非凡,但也显得格外粗俗,热闹的沿河市场取代了夜晚的酒馆成为了白天的主角,其中也不乏打架斗殴的角儿。而北鲁米耶却显得宁静与高贵,就算时富商门口来往的车队也显得秩序井然。因此南方人厌恶北方人的虚伪和奸诈,北方人也瞧不起南方的粗俗与野蛮,于是明明在这同一个城市,却少有能够同时接纳两方人的地方,而就是这样的稀罕位置,却在河中央的河心岛有一处,那就是鲁米耶大教堂。

对于鲁米耶的住民,只有信仰和死亡算得上平等,因此每天清晨都有从南北两面络绎不绝的居民前来参拜。不过除了这些虔诚的正教徒,教堂所在的河心岛还充斥着另一种人群——流民。这些人以乞讨和教堂每日的施粥为生,来源很多,地方流浪来的农民,破产的商人,不过最近比例最高的当属退伍的军人。

“来了,来了!那老蠢货又来了!”随着一只瞎了一只眼的乞丐的吆喝,这群无家可归的可怜蛋们骚动了起来,毕竟教堂的稀粥和鲁米耶人的同情心可养不饱这些贪婪野兽。不一会一位穿着褐色袍子的老人从北桥走了过来,他尽量地拉低兜帽的帽檐,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很快他周围就聚集了一群流浪汉,他们全都匍匐在老人身边呻吟着。

“可怜可怜我吧,军老爷,你看我当年在斯律普被打断了腿。”

“我也是,前两年跟着皇帝去夏罗,这手指都冻掉了什么都干不了。”

刚刚吆喝人群的瞎眼流浪汉当然也挤到了前排,冲着老人挤眉弄眼,分外地强调那只瞎眼,恨不得把脑袋凑到老人眼前去。

“军老爷,我们都是因伤退役的军人,那天杀的国王不要我们了,军队也不要我们了,只有您可要救救我们。”

老人没有说话,但是不一会他便从腰带边取出了钱袋,将满满的银币撒在地上,这些银币就算是一枚,也可以管足平常人家一天的收入,当南鲁米耶的主妇们还在为生计苦苦发愁,这位大人就阔绰的把她们难以抉择的钱币大方的给了乞丐们。很快,乞丐们一拥而上,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摸索,分食着老人的钱财。一大袋子的银币转瞬而空,但乞丐们依旧不愿意放过可怜的老人,他们就像是一群鬣狗瞬间又围了上来。

而老人从离桥到现在无非走了十几步,这样下去他想要走到教堂犹如登天,而可能,他在这朝圣的半路上就被流浪汉们生吞活剥了。而正当老人准备再次掏钱消灾的时候,旁边一位好汉跳了出来。

“滚开,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他挥舞这未出鞘的佩剑吓唬着这群流浪汉,这样苍蝇一般的流民很快一哄而散,他们虽然有着强盗般的贪欲,却被鲁米耶的好生活磨去了那份狠辣。

“将军,你本不该给钱的。他们是不过时一群江湖骗子,或许其中有一两个当过兵,但大多数可能是为了博取同情自残而成的。”来的人认得这位老人,他苦口婆心的劝说道,顺便地把老人拉向一旁偏寂的长凳上坐下。

“我知道,巴克斯。”老人回答道,“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将军,而是元帅,是福德西亚军的统帅,即便能救到一个孩子我也不会犹豫。”说着老人拉下了兜帽,他的脸上带着年老的沧桑和战争中留下的伤口,对于南方的贫民或许他的身份不为人知,但那些北方的贵族们确认得他——沃邦元帅。

而与他交谈的巴克斯,却是在南方人眼里熟知的——矮人酒馆的老板,此时这样奇妙的组合就在教堂树荫掩护下的长椅上交谈着。

“我知道,但是正常的军人不是都有您的军票制庇佑么,就算是退伍了也不会在这里来作秀乞讨。”巴克斯十分厌恶那些装作军人的乞丐。

“但那些不正常的军人呢?”沃邦却反问道,或许怕巴克斯难以理解他又补充说到,“比如说,某个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但如今却回到鲁米耶的军人。”

巴克斯现实沉默地看着沃邦,他看出了沃邦眼中的那份痛苦,然后回答道,“看来您已经知道了,雷昂上校,他回来了。”

“是的,希亚告诉我的,我让她清晨就去找那小子了,虽然那小子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沃邦有些怀念的说,然后他转而问巴克斯“不过你这么说,他找过你?”

“是的,不过他现在是沙龙的一员,在我这负责保护罗德里高的那个私生女,您知道的,就是最近和本家打官司的女人。”巴克斯解释到。

“那小子,倒是挺会凑热闹的。”沃邦笑着说到,“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的,我本来觉得这鸢尾花沙龙成不了什么气候,你这酒馆老板也当不了多久,没想到他们竟然捅了这个马蜂窝。”

“我倒觉得不错。”巴克斯解释说道,“之前的工作可没有一个可以像现在这个一样,随便喝酒,现在我都有点想辞退您这边的了。”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两个相隔许久的老友重聚一堂一般。

而此时,抛开与老友相会的巴克斯老板,他的小店矮人酒馆里正在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闹剧。早上,通常还没睡醒的酒鬼们依旧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但此时留在酒馆的人无不瞪大眼睛看着这场好戏。

男主角是昨晚在这里大闹一通的雷昂上校,他可是有着以一挡百之勇,但现在他就像是一只被猎人揪住耳朵的兔子奄奄一息,旁边是这座酒馆的合伙人,也是现在雷昂上校的雇主,叶卡捷琳娜,她正一脸愉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而站在这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穿着北方夏罗民族的特有服饰,脑袋两侧垂着两束麻花辫,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的模样。她兴冲冲地看着雷昂上校,激动地前后摇晃着,弄得脖子上挂的吊坠也跟着摇动,乳白色略微弯曲的吊坠,像是野兽的獠牙一样,反射出阵阵柔和的光亮。

刚刚叶卡捷琳娜和这孩子用夏罗语一会,似乎她的名字叫做“希亚”,年龄大概是今年九岁左右,此次来到鲁米耶就是专程寻找自己的“父亲”雷昂。

“你们,难到不觉得有些蹊跷吗?”雷昂上校总算回过神来说到。

“能有什么问题?千里寻亲的女孩,和有着家室还在外面兴风作浪的坏父亲,不知道是谁有问题。”不过叶卡捷琳娜很快就讽刺说道。

“不,不,不。”可是一旁的尼古拉似乎卫护着上校,“上校大人怎么可能有问题,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可以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放心吧,上校大人。”

“不是你们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上校有些上头地大喊道,“这孩子今年都九岁了,我随军去夏罗无非两年前,况且九年前我才十五岁——”

突然尼古拉猛然抱住了上校的大腿,“十五岁就能有这样的丰功伟绩,上校大人!能不能为了我的将来传授一点经验!”

“开什么玩笑?!十五岁的话,我还在南方乡下整日钓鱼呢?!哪里来的北方夏罗的私生女?!”雷昂上校已经一反往日的严肃和军人气派,完全像是一个理屈词穷的孩子,这让叶卡捷琳娜看得甚是开心。

“算了,算了,都不起哄了。”早上被雷昂打扰的好心情如今早就赚来回来,况且能看到福德西亚的大英雄如此的窘境,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于是叶卡捷琳娜满足地帮上校解围说道,“这孩子说过是你在夏罗时候救过她,可惜的是她家人似乎都死了,是个老头子把她带到鲁米耶来找你的,你对她有恩,在她的部落里这已经算得上亲人了,所以才称呼你为父亲。”

“我救过她。”就在这一瞬间,这两年来一直浮现在上校脑子里的噩梦再次苏醒,冷白的雪原,狂躁的风暴,怯弱的人,凶恶的兽,那神圣而又恐怖的白色巨狼,以及最后从身后飞向自己的那两发子弹。

“你是那个被狼掳走的小女孩?”

女孩似乎可以听懂福德西亚语,兴奋地点了点头。上校蹲下身子,轻轻抚摸这女孩的头,但他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因为记忆或者因为恐惧。

“你也,还活着。”他只是这样碎碎念着。

有些不明所以的叶卡捷琳娜问道,:“上校大人,你不准备给我们解释一下吗?”这才把上校的思绪从两年前被冰封在夏罗的回忆当中拉扯回来。

“那是当时我们三败给夏罗,远征军已经损伤近半,皇帝决定撤退时候的事情。”上校还是缓缓道来,“我在撤退前周奉命去调查周围的村落,希望能有什么捷径能够比追兵更快地离开冰原,毕竟当时是冬天,我们没想过战争会打这么长,也没料想过夏罗的冬天如此严峻。”

“是啊,听说很多回来的人都是缺胳膊少腿,并不是因为被敌人打的,倒是被冻出来的。”叶卡捷琳娜说道,她虽然一次也没有去过夏罗,但是她常年待在酒馆里,整日听得那些流言自然也知道许多。

“我倒不是把这双腿冻坏了的。”说着上校跺了跺他那双铁质的义肢,“先不说这个,我们去调查时候发现一个村落被狼群袭击了,他们说村长的女儿被狼群的首领叼走。当时村里人求我去救救这个小姑娘。”

“于是你这就去了?倒也是通情达理的上校大人。”叶卡捷琳娜笑着说。

“是啊,明明夏罗人是我们的敌人,我当时头脑一热就跑去帮忙了。细节就不赘述,总之我从狼群那里抢回了这个女孩。”上校苦笑着说道。

“这不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吗?上校大人,您干嘛还要苦着眉头?”一旁不懂事的尼古拉问道。

“是在这之后。”上校抬着头,回忆着那个雪白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刻,“我遭到了袭击,虽然我们撤退地很快,不过我的双腿还是被射中了。在当时我这样的瘸子就得花好几个人去支撑,况且我也算得上士气的关键,没有人想看到一个瘸着的雷昂上校。”

“所以我就留了下来,做最后垫底拖住追兵的那个替死鬼。”最终上校说出了他对两年前记忆产生恐惧的原由,“不过原本也是皇帝下令要我死守那个河边,我也算是做到了士兵的无言与荣耀,恪尽职守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战争是残酷了,对一个国家来说,对国家的民众来说,但真正投身于这个绞肉机的悲惨人物,则是前赴战场的士兵,他们连自己下一秒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

似乎为了缓解气氛,尼古拉拉着上校说“那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传言?”

“外面可是说你最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十万夏罗大军,凭着一把刀杀伤了五万人,而且一声吼还把冰封百年的河川给震开了。”虽然所有的福德西亚人都觉得雷昂上校死了,但他的事迹却被更加离奇的留在了福德西亚人的心中,战败国的人们总会希望有那么一个英雄能为自己挣回些脸面,没有人会老老实实接受失败,而在这里雷昂上校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神子。

“这些啊。”谈到这些,本来阴郁的上校突然看上去有些高兴,“要做到的话说不定还是有些可能的,不过当时我正要冲上去的时候脚痛的要命我就昏在了死人堆里,没被别人发现。至于夏罗部队损失惨重,似乎是沃邦那老东西在河上面做了什么手脚,夏罗部队直接过那冻河的时候河川突然炸开了,这样才弄死好多人。”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得不靠谱起来。”尼古拉听完失望地说着。一旁的叶卡捷琳娜也说道,“总觉得一开始是悲壮的历史传记,到后来就像是在听酒鬼们的醉话一样。”

“所以都说了,要做还是可以做到的。”上校强调着这一点。

不过叶卡捷琳娜无视了据理力争的上校,转而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孩,“先不谈你那些英雄史,你要怎么处理这孩子?你当初头脑一热救了她,她现在来投奔你,不过你现在不是上校,甚至说连个活人都不是,所以你要怎么处理?”

“你觉得雷昂会收留卡佳吗?”在鲁米耶中心的教堂,酒馆的老板巴克斯似乎预见了这一幕,他问着沃邦元帅——这个把希亚带到鲁米耶的老人,“他现在可以说是一穷二白,说到底按他的性子能给鸢尾花沙龙打工就可以说是奇迹,我一直觉得他当时即便没有死在战场也会自杀。”

“你是说他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这种丑态?战败的亡魂,瘸腿的残废?”沃邦说道,巴克斯点着头表示赞同,不过沃邦却反对说,“时间是会改变人的,我的孩子,你知道三十年前的那件事么?”

听到这句话,巴克斯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才回答说,“您是指那户被全家砍头的贵族?”

“不用这么紧张,你职业病又犯了,迪耶多雷现在可没时间监视我,我说的就是那家支持共和的贵族——德鲁米耶。”沃邦元帅怀念的说道,“还记得当时我,还有老罗里高,和这个德鲁米耶公爵还是好友,结果我亲手结果了他,把他压上了断头台,当时我觉得福德西亚就应该有那么一个王带领我们追逐荣耀。”

“可是现在。”沃邦元帅收回了眼神,看着满眼的流浪汉,还有在秋天冰冷带着雾气的天气里,变的虚无的北鲁米耶,他说道,“我倒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共和派,整天想着给我的这些孩子们谋求点什么,弥补他们在战争中的伤痛,现在如果来对我谈什么荣耀之类,我恐怕只会把着当作笑话。”

听完沃邦元帅的话,巴克斯有些沉默。过了一会他才接过话茬,“将军,我明白你的感受,说到底雷昂现在能够站在鲁米耶就已经说明他做出了改变。不过将军,您还是得注意,毕竟这里是福德西亚的首都,迪耶多雷的地盘。”

“哦——,你是说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元帅故作摇头朝着四周看了看,不过在这树荫底下,似乎也只有巴克斯和沃邦两人。

“不是还有我吗?”突然巴克斯说道,“您刚刚也说,‘乌鸦’的党羽很可能混在我们当中,尤其是那些来路不明的人。那么我,您真的了解我,知道我做过些什么吗?我曾经是情报商人,不过说的难听的话就是间谍,虽然您收留了我,但也请——”

沃邦拦住了巴克斯,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做什么的。”这句话让巴克斯全身一震,就好像被眼前的这个老人看穿了一样。

“你不就是一个酒馆老板么?”结果沃邦元帅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虽然巴克斯还想说先什么,但是沃邦却补充道,“巴克斯,不知为什么我最近变得怀旧伤感了起来,或许我再年轻十岁还能去怀疑你,不管现在你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要在我的背后捅刀我也不会发现吧。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无论是你,雷昂,还是希亚,甚至那些找我要钱的流浪汉,即便是我牺牲性命也会要保护你们。”

“将军——”巴克斯陷入了沉默,他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但如今却也有了些感伤。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说这样的吧。”沃邦元帅开着玩笑,“这是我当年骂老罗的里高行恶多端,他回复我的,人老了自然就变得圆滑善良,他说他死之前肯定会被当作大善人,还有人为他立碑。”

“他那是痴人说梦。”巴克斯回答道,“不过将军您现在就是受人爱戴了,而且必会长命百岁。”

“不用恭维我了,巴克斯,我的意思就是说这次我找你来算是撕破脸皮了,现在的鲁米耶国王,贵族,银行家三足鼎立,我本来只想充楞当个傻子安享晚年,但与其这么贪生怕死,到还不如把自己当作癞皮老狗,给自己的孩子咬下一块肉来。福德西亚,是该经历一趟比三十年前更加穷恶的暴风雨,来洗净一下污垢了。”

“顺带一提。”突然元帅转变的话题,说道,“你刚刚问我雷昂会不会接纳希亚,说道我对那小子的了解那可是相当深刻,说到底,他也只是耐不住寂寞的孩子。”

矮人酒馆里,空气依然停滞着。上校用难以捉摸的眼光看着希亚,希亚却投以好奇的目光。这让叶卡捷琳娜十分心痛,她想起了她的故事。最开始连私生子都不被承认,和母亲相依为命困在着酒馆的小楼当中,母亲临终前说道,“卡佳,在我死后,离开福德西亚吧。”可怜的母亲好像预知到了自己被这个国度遗忘的宿命。而后,虽然长时间的无视让她躲过了罗德里高本家对私生子的追杀,但最后他的父亲还是找来了,尽管是带着最后的善意,“卡佳,离开鲁米耶吧。”似乎福德西亚就没有异乡人的容身之处。

而这个上校又真的是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受难人么?虽然一大早上校的窘境缓解了她的愤怒,但她依旧记得那句话——“反正,你这样野蛮粗俗的夏罗人是不会懂的吧。”或许,即便这个男人被福德西亚抛弃,但他也不会是自己的同志,相反是站在对立面的“福德西亚人”,那么这个可怜的从夏罗追来的小女孩又会如何?或许被送到孤儿院,或许被卖到贵族家里,稍有不慎更会成为那些肮脏大人们的玩具,想到这里她不住捂住了额头。

“果然,我——”随即,上校给出了答案。而叶卡捷琳娜也思索着,眼前这个男人,果然,也仅仅是一个“福德西亚人”罢了。

但是,上校的答案却出乎了她的预料。“果然,我要收留她。”

“什么?!——”与其他人的欢呼相比,叶卡捷琳娜则更多的是震惊,她立马问道,“你不是说当时只是头脑发热吗何况现在你穷的跟个乞丐没什么区别,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似乎叶卡捷琳娜对上校给出的答案有所不满,又或者说是对自己的猜测有所不满。

“果然,还是身为军人的责任与荣耀吧。”上校如此说道,“就好像当年出征的时候,我看着满城的百姓对我们欢呼,自然就想即便丢掉性命也要为他们打个胜仗,而这个孩子也是用当年那些欢送的人同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绝对不能放弃她。”

“更况且。”上校补充道,“我看得出来她是真正信赖我的,我已经受够了背叛和怀疑,在这孩子眼里,我应该还是一个伟大英勇的雷昂上校吧。”说完,上校抱住了女孩,抹着她的脑袋。

“看来是我所怪你了,雷昂上校,你果然如你所说——有着军人的信仰与荣耀。”被此情此景感动到的叶卡捷琳娜不禁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帮你一起照顾这孩子吧,这孩子就和我住一起,你就住在我给你的那间房吧。”

“都说了,我也没得选,我必须和你住在一起。”这话引得周围的酒鬼纷纷起哄,连一直没有说话的尼古拉都对上校流露出敬佩的眼神。

“别听他胡说,他只是不善表达,上校大人我明白你想保护好我,也想照顾好这个孩子,但是和一个年轻女子与女孩同居,难道你不会困扰么?”叶卡捷琳娜理解了雷昂上校的为人,自然不会像那些整天考虑着俗事的酒鬼一样浮想联翩。

不过,上校却说道,“不是这个问题,其实我昨天把我那间房以每个月三十个银币的价格租给了喝醉了的安德尔,他说他一直没个位子安顿,我刚好还有笔外债,所以——”不过没等他说完,叶卡捷琳娜就一把把这个福德西亚的大英雄从孩子身上扯了下来,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脸上,虽然柔弱的女子自然打不出什么力道,但突然起来的攻击还是让雷昂上校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随之,叶卡捷琳娜怒气冲冲地说道,“果然,你还是没有什么荣耀信仰可言,和这些酒鬼都是一个德性!”

就这样,雷昂上校和叶卡捷琳娜的争斗在南方的小酒馆里持续了一个早晨,而在北方的王宫,尼禄.迪耶多雷也在和看不见的对手争斗着。

这个消瘦的国王整天呆在王宫里,但却依旧精神萎靡,他好像一夜没睡,坐在椅子上,死死地握着权杖,然后另一只手把红色的袍子裹紧,仿佛身在寒冬一般。他的面前是一章象棋盘,但棋子却丝毫微动,而且也没有对弈的对手。

突然,国王寝室的门被推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巧妙的站在阴影处隐藏了自己的身影。但是以猫头鹰为家徽的国王,有着敏锐的直觉,察觉道了自己身后的人。

“你回来了,特蕾莎,进行的怎么样?”

“报告陛下,猎犬已经出动了,虽然他看上去还是不情愿一样,但却也明白其中的利弊,至少会拔掉毒蛇的几枚牙。”

“那就好。”国王干枯的嘴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伸出骷髅一般的手移动了自己棋盘上的兵卒,和对面那位看似不存在的对手说道,“那么,罗德里高,你又要怎么做呢?”

北鲁米耶,罗德里高的宅邸,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东西?”高坐在椅子上的贵妇,雅克琳娜.罗德里高朝着卑微的男人砸去一张纸团和几枚徽章,男人慌忙地打开纸团,那是一张从鲁米耶馅饼署发来的通告,从维纳河打捞上来的几具尸体上发现了带有罗德里高双蛇杖的徽章,而落在地上的几枚徽章则正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

“是你负责尸体处理的吧,你知道你的疏忽有可能倒是那个孩子暴露吗?!你知道我为了你的疏忽花费多少金钱吗?!”震怒,雅克琳娜的怒火仿佛要将这个男人给吞噬,他颤抖着不停地道歉,像是爬行动物一样抖动着朝着雅克琳娜的脚爬去,祈求着原谅。

突然,雅克琳娜站了起来,她一脚踩住了男人的头,仿佛要杀死这个男人一样,不过很快她的语气就变得温柔起来,“你的事情我花了一枚金币来解决,这本身对于罗德里高家不算什么,我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自然会宽恕你,不过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主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您能原谅我!”男人瞅准了这一线生机说道。结果雅克琳娜一把把他拉了起来,然后给他脖子上套上了一个铁质的项圈。

“这。这,这是,什么?”男人惊恐的问道。

“你难道觉得犯了这么重的过错我不会惩罚你么,无非一个项圈,你难道有什么意见?”女主人的问题让他把不满吞了回去,随后女人对男人说道,“跟我来。”说着,带着他走向了壁炉底下的地下室。

“这里是?”男人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你难道觉得惩罚就这么一点,不把你关几天你难到觉得过意的去吗?”雅克琳娜狡猾地问道。

“当然过意不去!主子尽管责罚,只要留小人一条命,做牛做马都愿意!”男人为了活命,疯狂地乞求道。

“那好,自己把脚绑在那个栓子上。”还没等雅克琳娜把话说完,男人就立马把自己的自由献给了这个地下室,至少在这苦闷的地底带上几天也比没了命强很多。

“那么惩罚的方式,你自己选择吧。”说完,雅克琳娜递过去几条铁质的锁链,这让男人疑惑万分,雅克琳娜才补充说道,“难到你觉得光把你栓在这地下室睡上几夜就是对你的惩罚?至少也要让你自己感到痛苦,否则你过于的去吗?”

“绝对过意不去,请主子责罚!”男人激动地说道。

“那好,我为了你花了一枚金币,你就选一条和这一枚金币最相称的锁链挂在脖子上吧,这样才能让你的脑袋记住你犯下的错误。”听完女主人的解释,男人很快选了一条最粗最重的锁链,雅克琳娜温柔地帮他拴在了脖子上的项圈上。

“主人,我一定洗心革面,下次还请您——”还没等男人把话说完,雅克琳娜却重拾冰冷的语调说道,“难到你觉得惩罚就这样结束了吗?这样你就过意的去了吗?”

“还有,有什么?”男人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而雅克琳娜这才开始解释这个地下室的全貌,在这阴暗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台机关,“这是魔力驱动的转盘,只有放进去魔石,就会不断的转动。”说着雅克琳娜丢进去一块砖头大的魔石,很快转盘轰鸣地转动起来,“我把这里称之为断罪的转门,你脖子上的铁链是你自己选择的,自己觉得和自己所犯下的罪最相衬的铁链,所以就让我们把这铁链绑在这转盘上——”

“这样,会死人的!主子,您饶我一命吧。”终于察觉到死亡的男人匍匐地朝着女人靠近,但雅克琳娜却一脚把他踢开。

“不要向我祈祷,人没有同情心,神才有,如果你的罪过能够博得神明的同情,自然在你脖子断掉之前,这铁链便会断掉,但是如果你罪无可赦,这也便是神的旨意。”说完,雅克琳娜爽快的把铁链系在了转盘的栓子上,然后朝着地下室的出口走去。

“不要啊!主子!饶了我!”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畸形,直到最后,仿佛事喉咙被扭断一般的嘶吼从地下室传来,“你这疯子!我要杀——”不过,在声音发出之前,男人的脑袋就离开了它本来该待的地方。

雅克琳娜回到寝室,她双手合十朝着教堂所在的方向祈祷着,“神明在上,原有罪的灵魂回归素白。”

“罗德里高家不需要无用之人,懦弱便是死罪。”女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她走到自己的床边,哪里有着一张精巧的棋盘,在这没有对手的棋盘上,白方的士兵却已经移动了一格,不过雅克琳娜没有丝毫担心,“没用的,迪耶多雷,你最终还是会屈服于我,毕竟没有人能够打败罗德里高,除了——罗德里高自己。”

墙壁上,一张白发女人的画像如今被涂满了红叉,仿佛是某种诅咒。银蛇已经开始使动,只要一瞬间,毒液便会流入她对手的身体,让她的敌人陷入永远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