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惊骇的无事生非

牛排!这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无上美食,然而它对于餐桌而言却并不够优雅。这到底是不是公论,约修亚不敢断言,但至少他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认为的。这大概是因为第一印象太糟糕了的缘故吧。要知道,凡事都有个第一次,自然也就有第一次吃牛排的时候。很不巧,约修亚并不是一个人独享那一刻,他不得不注视着自己父皇的吃相——大快朵颐间肉汁倾泻而下,好歹没有流到餐盘外面,可单就餐盘内的景象就已经足以令人感到惨不忍睹了。在此之后,约修亚又见识过很多人吃牛排时的样子,大体上也同样不过如此。再文雅的人在拿起刀叉切肉的瞬间也会变得野蛮起来。而在约修亚的印象之中也就唯独只有他的母后能够保持优雅地享用这种与“野蛮”脱不开干系的食物。正因如此,在听到爱丽丝忍不住点了牛排的时候,约修亚的心便也就跟着悬了起来。他真心不想看到爱丽丝那副大家闺秀的形象崩坏,进而又担心起了自己能不能接受的事情。然而,正所谓失望越大,惊喜也就越大。今天的这个时候,约修亚居然发现了世上第二个能够优雅地享用牛排这道菜肴的女士。爱丽丝对午餐的抱怨是货真价实的,但这并没有让她在晚餐并且还是当着约修亚面的时候忘记礼仪。面对铺展在自己面前的牛排,她并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先观察了起来,就此仔细地看清肉的纹理进而在心中勾勒出了能够顺利切分的摆放方式。有了方案后,爱丽丝方才轻轻拾起刀叉一点点调较起了牛排对着自己的角度。她明明可以一步到位但却并没有那样做,豪爽是男士的专利,淑女则要保持优雅,也就是精细。所以她不可以一口气转动牛排弄得肉汁飞扬,即便那只是在毫不起眼地范围内来上那么一下。然而,她也不能太过拖沓,这会显得太过刻意,不自然的行为称不得优雅。除此之外,转动的手法也需要讲究。左手用刀子轻按中心偏内侧的部分,再用右手的叉子以不超过四十五的角度插入牛排下方轻轻抬起,之后就如同是转动方向盘一般一手上推而一手下送。就这样,爱丽丝将一个动作细致地分为三次做完,把牛排调整到了自己认为好切的角度。正因角度恰当,她在之后切割的时候才没有显得像是伐木工人在费力拉大锯般粗鲁,而是如裱花师那样充满了匠人风的艺术感。

好啦,现在到了该吃的时候了。而这也是最考验人的一步。一张满开的血盘大口足以抵消之前一切的苦工,而为了杜绝这份不雅首先就要克制自己的贪欲——大快朵颐的吃肉方式是最痛快的,但同时也是最为粗鲁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切下体积上大于半口的牛肉,这样方才能避免放入口中而做到抿入口中。这个体积的肉块在咀嚼的时候也能将面部的扭曲控制在最小的限度内。

天啊!这哪里是吃饭!根本就是在演出悠扬的协奏曲!在涂抹恬适的风景画!只是看着就能受到宛如欣赏艺术般的熏陶,令人不禁感到赏心悦目。而这也正是约修亚真正的舒适圈。

严格遵守独特礼仪,保持优雅的用餐,这种所谓上流社会的进餐方式或许在常人看来就只是脑子有病,实际上约修亚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不管是不是病态,这都是他成长的文化,他的习惯,他的审美。遗憾的是,这在军营之中却是一种奢望。常人的不拘小节与顺其自然,对于约修亚而言反倒是需要刻意遵守的拘束。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在心里说上一句:“今天这顿晚餐当真是久久未曾体验过的畅快啊!”

只是看着爱丽丝进餐就能令约修亚品尝到满满的幸福感,何况两人还可以畅谈约修亚平时根本就找不到人来共鸣的文学、古典乐与绘画,这真是太令人满足了!所以,约修亚才难以忍受有人来打断这份对他而言无比美好的时光。

这个瞬间,就如同是原本流畅的电影突然就卡帧了一般。爱丽丝就这样紧绷起了身躯,因为她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浓烈恶意。而她的本能却并不是反抗而是如乌龟般摆好防御姿态来忍耐。

瑶瑶晃晃直逼两人而来的丑陋醉汉,他手中拿着的半杯红酒当然不是用来喝而是用来泼的。其实,他原本的目标是约修亚,但不要忘记,他已经喝醉了啊!所以,他那扬起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就把杯子对向了爱丽丝那边。有所预见的爱丽丝立刻便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但红酒却意外地并没有浇过来。

“啪!”

千钧一发之际,约修亚奋袂而起。他向前一步跨出,右掌以雷霆之势遏住醉汉的拳头并顺势扣拢五指牢牢地将之锁在了自己的爪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

约修亚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一边也用力地将前倾的玻璃杯扳回了垂直的位置,当然是连带着醉汉的拳头一起。这还不算完,胸中有气的约修亚进一步拉低了醉汉的手臂。而他一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年才能有多高?要真是一直不断地往低处扯,那醉汉还不得给他跪下了?

“嗯!”

不愿屈服的醉汉自然要跟约修亚角力一番,可他才一用力就不禁发出了一声夹杂着震惊的闷哼。在他的面前,约修亚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瘦弱的小矮子,但哪曾想这矮子的力气竟大得惊人。同样是一只手,体型看似占优的醉汉竟扳不过约修亚。

很快,约修亚就将醉汉的半边身子都给扯了下来。而醉汉吃不住痛最终只得是“咣当”一声,单膝跪倒在了约修亚面前。而其人顺势一偏头也就拿自己满是疤痕的半张脸恶心到了约修亚。

“我们到底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脏了眼睛的约修亚语气更重地质问了起来。

“呵呵。”醉汉不禁在冷笑间喷出了一口酒气,“没招没惹!老子就是他妈的看你不顺眼!”

“看我不顺眼?”约修亚并没有太过在意理由,毕竟这个世上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事实上,如果有人是因为看他不顺眼而想要找他的麻烦,他倒不会如此的生气,但连累到爱丽丝就不行了!“你泼我就好了,关她什么事!”

醉汉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刚才有所失手,他的脸上也的确是闪过了一抹歉意。然而在和约修亚对峙的当下他内心的怒意更胜,何况还有酒劲在煽风点火,因此他最终还是放出了狠话。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醉汉破口大骂道,“你是强盗,她就是娼妇!”

说实话,背地里说爱丽丝坏话的人也不少,但“娼妇”这个词在此之前还当真没听别人用过。因此,爱丽丝被吓得不禁发抖了起来。另一方面,约修亚抖得更厉害,但他是气的。

盛怒之下,他没有反驳什么而是干脆松开醉汉的拳头,然后一脚踹了过去。

“砰!”

醉汉的身躯应声而起直径就砸到了正后方一对青年恋人的桌上,这还不止,更是带着“卡啦啦”的声音将整张桌子都给砸塌了才算了事。而在此冲击之下,其人左手的假肢也就脱落下来进而流出了袖子。

然而,旁人又没有事先仔细观察过醉汉,怎么能知道其人的左手是假肢呢?一时间众人都还以为是约修亚那一脚直接踹断了醉汉的手臂而骚乱了起来。

“呀!”无端受害的一对情侣离醉汉最近,女生见状顿时就第一个尖叫了起来,“杀人啦!”

她这一嗓子立刻就招来了两拨人。其中一波自然便是餐厅本身的保安,而另一波则更为重量级,竟是正在街道上巡视的两名士兵。作为强化首都防御的一环,戍卫部队上街巡逻早已常态化,他们平时倒也不会去插手本属于警察管辖范围的事件,但如果有人大喊“杀人”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实际上,这两名士兵早就因为醉汉砸塌餐桌时的巨响而注意到了餐厅外场这边,当下听到女子惊恐的叫声也就飞速地冲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

在外场正对大街的围栏前刹住脚步后,两名士兵中的一位立刻便开口厉声质问了起来。如此一来,餐厅的保安也就不好再插手而暂时选择待在前厅经理的身边以静观其变。

“他……他……他……”受到波及的年轻女子惊魂未定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只能是用剧烈颤抖的手臂一味地指向约修亚。

于是,问话的士兵A便把目光锁定在了约修亚的身上,并且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因此也就片面地只靠此时所看到的惨状而认定是约修亚在仗势欺人了。

与此同时,另一名士兵B也眼尖地看出了同伴的思维倾向,从而赶在其人张口的一瞬用拉扯阻止了有字眼不慎蹦出。

“你想好了!那可是中校!”随即士兵B在A的耳边小声且严厉地提醒了起来。

如此,A方才恍然大悟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约修亚已经晋升为中校这件事早已被政府宣传得人尽皆知,何况其人还在军大衣上佩戴了表明阶级的肩章,因此A根本就不用去怀疑什么,而那所谓不敢想象的后果也就明确地摆在了其人的眼前。

要知道,一个中校和他们这些士兵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差,要是出言不逊而且万一还顶撞错了的话那一定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还好A得到了B的及时提醒也就冷静了下来。于是,他不仅收敛起了脸上的怒意更是同B一起恭敬地敬出了一记军礼。

“中校阁下,下官可否询问一下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没什么大事。”出手打过人后的约修亚倒也冷静了不少,他瞟了一眼还躺在桌子碎块中打滚的醉汉后便冷声回答了起来。“有人喝醉酒闹事罢了。”

“是!是!是!”两名士兵的态度立刻就令前厅经理选好了要站的队列,何况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可以证明。这位客人喝得有些昏了头而无事生非,还用特别难听的词辱骂了皇太子殿下的这位同伴,殿下气不过这才出手教训了他一下。”

“是前皇太子!”约修亚有些生气地纠正了一下。

“啊!啊!啊!”前厅经理赶忙点头附和,“总之,都是这位客人的不是,当然我们没能照顾好也有不周到的地方。现在,我看这位客人也没什么明显的伤势,事情应该不至于闹大才对。”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经理主张事情并不大,但两名士兵还是张望着仔细观察了一番。的确,正如经理所言,醉汉并没有明显的重伤应该只是疼痛难忍。而乍一看挺唬人的断手,定睛一看也不过就是个假肢,所以应当是真的没什么大事吧。

“两位。”约修亚在此时也做出了大事化小的态度,他先是看了看被直接牵连的那对情侣,跟着便又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有诸位,不好意思,打扰了。如果需要赔偿的话,我不会推卸的。”

“不!不!不!”经理见状赶忙插话道,“是本店招待不周,赔偿还是由本店自行承担吧。对了!这位客人不能再喝了,你们还不赶快送他回去?”

话说得虽然委婉,但实质上却是明确的逐客令,毕竟醉汉给餐厅惹出了大麻烦,怎么可能还留他继续待下去呢?于是,两名保安便赶忙上前将人给架了起来准备强行带走。而醉汉意识到这一点后自然是想要反抗一下的,奈何约修亚那一脚已然踢了他一个七荤八素,而此刻他的酒劲也彻底犯了上来,一身的力气大约也就只剩下捡起假肢的份了。如此这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醉汉就只能任凭保安拖拽而很快地消失在了众人的目光之中。

看上去这件事便就此了结了,至于餐厅方面该怎样继续善后那就和两名士兵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因此而理所当然地准备告辞离去。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下官两人就不打扰了。祝阁下约会顺利。”在共同敬礼的同时,A作为代表如此说道。

“嗯!”

在约修亚首肯后,两名士兵便转身迈开了脚步。然而,约修亚只目送他们走了几步便脸色一变地又大喊了起来:“等一下!”

“嗯?”两名士兵只得回过身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

然而,约修亚却并没有立刻做出解释。他在叫住两名士兵后方才想起,自己难道不是还有更该关心的人在吗?

于是,约修亚满怀歉意地看向了爱丽丝,然后柔声问道:“吓到你了吧?”

“嗯。”爱丽丝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比起醉汉的辱骂,约修亚的暴怒更为令人感到胆战心惊,他那一脚真的是将军人暴力的那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爱丽丝也知道约修亚的怒火是因为在乎她而起的,所以在心悸之余还有些小开心。她因此而露出了一点点微笑。“有一点。但是没什么事的。”

“嗯。”约修亚见爱丽丝能够笑出来并且主动说出没事也就安心了一些,“那我稍微离开一下行吗?”

“当然。你有事的话就去吧。”

“嗯。谢谢。”话闭,约修亚也就转身面向了围栏。随即他以一支手臂撑住栏杆作为支点,就此一跃而起,轻而易举地翻过护栏来到了街道上。落地之后,他也就马不停蹄地就奔到了两名士兵的身边。

“我问你们一件事。”约修亚压低了音量地小声问道。

“什么事,阁下请讲。”士兵也小声窃语了起来。

“你们两个该不会,不是同一个部队的吧?即便是同一个部队,应该也不会是同一个小队。”

话音就此落下,两名士兵也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们在彼此对望了一下后赶忙询问了起来:“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刀的位置。”约修亚一边再次打量两人的装备一边解释道,“你的刀在腰后,也就是说你从腰后拔刀最为顺手,这是一般步兵的习惯。而他的则在小腿外侧,如果一名士兵觉得这个地方拔刀最顺也就意味着他的任务通常都需要长时间保持下蹲之类的低姿态。侦察兵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不愧是中校阁下!”两名士兵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说得不错。我是通常战斗序列,而他则是侦查班的。”

“看来我猜对了。”约修亚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所以说,一名通常步兵和一名侦查步兵组队巡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士兵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在评估自己该不该把事情讲给约修亚听。如此,虽然有所犹豫,但最后他还是认为并无不妥之处,也就坦言了。“往小了说,那是因为我们两个不仅不是一个小队的更不是一个军团的。”

“不是一个军团的!”约修亚大为不解,“这是什么情况?”

“那就得说起这次守军调动的大情况了。阁下应该知道首都的恐袭事件了吧?”

“嗯。”约修亚点了点头,“不仅听过,我还去现场看了看。”

“那就好说了。元帅阁下刚上任不久就碰上了这种事可能多少有些神经质了起来,因此这次换防并不寻惯例而是以信赖度为依据的。”

“信赖度?”念叨着的同时,约修亚也琢磨了起来。这三个字直白翻译一下,那意思不就是瑞杰斯特相信谁就调谁进来吗?“难道,这次调进来的都是元帅阁下的亲信?他在帝国时代的旧部?”

“这个上面倒真没有明说过。”士兵摆出了不敢确信的面孔,“不过,就我们这段日子地观察来看,应该是错不了的。这不,我们不都是骑士团时期的战友吗。”

“嗯……”突然从心头涌出的一缕不安令约修亚不禁沉吟了一下,但他还没有想到任何头绪就被士兵给打断了。

“阁下,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没有了。”约修亚理所当然地回道。

“那我们两个这回就真的是告辞了啊!”

“嗯。巡逻时多小心一些。仗都打完了别再因为首都这点事丢了命,就算是伤了筋骨也不好。”

“是!谨遵阁下教诲!”

“嗯!”

在互相敬过最后一次礼后,约修亚也就离开士兵而返回了爱丽丝的身边。而此时的爱丽丝却并没有望眼欲穿地等他归来反而是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约修亚有些埋怨地问道,“我都回来了也不看我一眼。”

“抱歉!”爱丽丝立刻便惊醒了过来,“我在想刚才那个人啦。他应该是有什么理由才会那么痛恨我们的吧。”

“哼!”约修亚一听爱丽丝是在想刚才那个醉鬼的事情便又生气了起来,“管他呢!反正我是问心无愧!比起这个,我们还是来聊聊之后的行程吧。”

“嗯!”爱丽丝立刻便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再对对计划表吧!”

“啊!”见爱丽丝如此痛快地转换过来,约修亚也就开心地笑了。

然而,爱丽丝却只是在配合约修亚而已。她不希望约修亚生气才会表现得这样痛快,但实际上脑子里却还是有些在意刚才那个醉汉的。

和约修亚不同,爱丽丝能够靠自己特殊的感应能力直接感知到醉汉的心意,体会到个中复杂而又悲情的滋味后她便不能自拔了。

那个人的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啊?

爱丽丝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提问,而完全控制不住。可是,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又在何人的手中呢?拯救那个苦命人的方法又要从哪里才能寻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