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以面部着地的形式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是他在过去的十分钟内的第十四次尝试。期间他不断地将肘部向背后叠起然后落下,像个旱地上的鱼般挣扎着。

漫长的睡眠并没有让他忘掉行走的方式,甚至他闭上眼都能回忆出自己用双腿奔跑的样子。但此刻将他的四肢牢牢贴合在冷硬地面上的重力却又是如此地让他陌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某个重力系数数倍于地球的地外行星。

拳头始终处于握不到一起的状态、他渐渐失去了信心。

最初拒绝掉自动轮椅的决心转变成了对自身的嘲讽、刚刚生下的马驹站起来的时间说不定都要比你短上一些。

“十分钟到了哦。”

手伸到了左辰面前。

“别逞能了。”

肌肤细致得很难联想到体力劳动。

左辰还是无法习惯将她视作莫听寒。

不、他很快地否认了这点、无法原谅的应该是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在自认为熟识着莫听寒的情况下、却将她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被她们称之为箱庭的、你一度视作现实的世界里,莫听寒一度使用着别人的身体和别人的名字、试图提供给你有关“这里并非真实”的提示。

但你却仅仅因为相信着视觉上的判断,对其几度视而不见。

这样的你,真的有资格去愤怒么?

左辰发出了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举起左手想要接受莫听寒的支援——他注意到了莫听寒的食指指尖上有些深色痕迹,虽然觉得不可能但看上去的确是血迹。

她突然将手抽了回去。

然后,将手心藏到了身后。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我还没做过消毒处理…成明你帮我把他抬上轮椅。”

“诶诶?我也没来得及…。”

“让你做就让你做啦!哪那么多废话。”

成明对前辈突如其来的强硬感到疑惑、左辰更是无法理解莫听寒的行为。就好像是将一瓢凉水当着沙漠边缘的将死之人倒到地上一般,那被视作侮辱也毫不过分。

“哦,我明白了。”

成明的视线落到了莫听寒的手掌上。

“主任您原来也会顾虑这种事啊…。”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反倒是莫听寒因为自己的想法被察觉而打算掩饰。

“不是顾虑,这那里算是顾虑了?这是职业者应有的责任感,你好好学!”

“行行行…。”

成明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有消失,按照吩咐扛起了左辰的肩膀,将他的屁股安置在了轮椅恰当的位置上——左辰始终保持着沉默,他本以为自己在他们眼中大概是家畜或者是实验动物一样的立场,但他们行为中流露出的关切又让他难以做出结论。

“离体初期的生理需求会很激烈,所以左辰先生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好…。”

“离体?还有其他人么…?”

左辰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一般收容区域的个体经常会出现像您这样的离体现象,所以相应的处理方案已经很成熟了您大可放心…。”

“成明、多余的事情不用讲。”

左辰的视线被莫听寒的警告吸引到了她身着白大褂的背影上,身下的轮椅被设定成了自动随行模式,而随行对象正是走在前面的莫听寒——现在左辰有了充足的时间打量她的样子,比起箱庭里的“莫听寒”那头时常缺乏打理的蓬乱红发,现实中的她显得更具常识。

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莫听寒,我问你。”

他叫住了对方。

“孟倚灵现在在哪里?……我没记错、她是叫这个名字吧?”

回荡在走廊中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背对着左辰站在数米之前的位置。

“在这里你是见不到她的…。”

她突然开口了。

“不,用这样的称呼大概是对她的侮辱吧,”她改口道,“孟倚灵在现实中和你的交集停留在四年前,也就是你们俩高二那年……大清洗运动开始的时候。”

“她、遇害了?…”

“没有,她当时并没有直接参与反抗活动。她是因为她姐姐孟笑橙的原因才退学的。孟笑橙在当时担任过三个月的学生领袖、在镇压开始后被重伤,以植物状态接受了收容。”

像孟笑橙那样的人不会太少——在身体遭到不可逆的严重损伤后,借助箱庭技术所提供的协调后世界开始第二次人生。莫听寒继续对自己的话解释道,人道主义、这也是箱庭能被广泛接受的原因。

是的,人道主义。

智人所创造出的用以自我保护的概念,对于原生种而言却成了不折不扣的枷锁——左辰并不知道莫听寒的立场,所以并没有将自己的质疑说出。

“我还能问些别的么?”他想起了安迪。

“问吧、如果是我能回答的事。”莫听寒没有拒绝。

“箱庭中的人工智能——不是那些一般通用机型,我是说,那些类人型AI。他们也是设计物的一部分么?还是说,是利用我们的意识来作为构造基础…。”

“目前还没有做到那个程度。”

“也就是说,有这样的可能?”

“有、或者说有过这样的可能——利用人类活体来为类人形AI提供意识型模板。不过这已经是全球范围内所禁止的非法科技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左辰感到有些奇怪,莫听寒应该是知道安迪的存在才对的。她们从一开始就有过接触,而且在之后的一次次事件中,安迪都称得上是焦点人物。

如果是对于箱庭保持全时控制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安迪的存在/

/像这样的判断,也只是左辰的猜测而已。

左辰决定对安迪的存在缄口不言。

“…好吧,我现在想让你完全信任我也有些强人所难。左辰、你没必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意识到自己依旧被警惕着的莫听寒面孔闪过一丝痛楚。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只好撒了个谎。

“对于左辰你刚才有关类人AI的问题,我能回答的也不是很多。我能说的是,在最初的类人AI开发过程中Neph遇到了很大的障碍,部分研究人员甚至得出了‘类人AI是空想产物’的结论。”

“哦哦你们是在说查理古泽吧?”成明对此很有兴致,“那个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

“他现在还活着?”左辰箱庭中的记忆和现实再次出现差异。

“嗯,现实中的他还活着——如果你愿意称一个二十四小时为研究组提供设计方案的一颗人脑为生命的话。”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清洗运动结束后他被控民族屠杀罪、主动放弃申辩、处有期徒刑976年。”

莫听寒对此没再多说,匆匆的步伐也不容左辰再就此多问。

他安静下来,整理思路。

他所知道的是,现实中所发生的事到某个时间点位置和箱庭中仍处于同步状态,但从那之后两者之间的发展便出现了偏差。

箱庭中的查理在成果被否认后选择了自我了断,而这个世界的他则被逮捕并成为了罪犯。现实中的孟笑橙也的确有过成为学生领袖的经历,但左辰和孟倚灵的相识却还是现实中从未到来过的未来。

无论是“银装前夜”后查理机的全面取缔、还是人类社会针对原生种的宽容政策,都不过是箱庭内众人脑海中的虚假愿景。

不,说到底…。

就算箱庭中的一切都是设计过的,也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梦魇不堪回首、现实冰冷如斯。哪怕是箱庭之中些微的自由,也能算得上是理想乡般的恩赐——让人们沉溺其中,在缓慢的腐朽之中等待审判来临。

如同畜牧场中生为鱼肉的牲畜般,在不自知中坐以待毙。

“我需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左辰。”

左辰回过神来。莫听寒在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再往前走就是Neph机构的收容区域外了,你会在这之后接受记忆清理然后再次被投放至箱庭之中,”莫听寒转过身来,面目凝重,“我得告诉你、在这点上你有拒绝的权力。”

“然后会被杀掉么?”左辰做了个手刀划过脖颈的动作。

“会以物种威胁罪被判极刑。”她肯定了左辰的猜测。

“真可怕。”

“所以,接下来是我的请求。”

“我能做到的事?”左辰指了指自己。

“只有你能做到的事——你不是这个永久睡眠机关内的第一例离体者,两年前就出现过相同的情况。”莫听寒肯定道。

“那人已经回去了?”

“嗯,平安无事。”

“可喜可贺。”

“我想说的是、通过她我完成了一个实验——在我经过了她允许的前提下。”

“不说这句也没事。什么实验?”

“第二大脑、体外记忆储存。”

这样说着,她蹲下身子到和左辰平视的位置。伸出右手食指对准了他的肚子,戳来戳去。

“为什么是肚子?”左辰克制住不快。

“这里是你身体里除了脊髓和大脑以外神经元最丰富的地方。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记忆清理结束后,会成为检查的盲区。”她仍然没停下手。

“虽然我能接受你这样的解释……但一边戳人肚子一边发笑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啊哈哈哈抱歉,因为软得像毛绒玩具一不小心就上瘾了…。”

“别对这种事上瘾啊!”

“那个莫、莫主任,我能申请到的调试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成明用自己的方式催促道,“人工脑的准备也需要时间,所以…。”

“人工脑…?”左辰脸色一变。

“嗯,那不开玩笑了抓紧时间完成植入手术…。”

“等下,植入手术又是什么?我现在能不能退出?!”左辰下意识地一只手捂住额头一只手护住肚子。他装作被吓到。

“别告诉我你打算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在这点上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权力,懂么、左辰?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而你选择了活下去。”

左辰开始为刚才的玩笑后悔、莫听寒的反应激烈得出乎意料。

“从那时起,你的大脑就是我的东西了。这很好,和我所期待的一样,”隐藏至今的软弱暴露之际,她的笑容充满了决然,“因为……这是我为了大家做出的决定、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懦弱成为导致失败的不确定因素。”

——

结果上讲,左辰接受了莫听寒的提案。

左辰坐在箱庭7BC13的单人沉浸仓里、回忆着莫听寒的第二大脑植入过程。她似乎用热激光切开过皮肤、但现在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实中的医疗技术似乎要比箱庭中先进很多,不过在有限的时间空间内左辰没有机会了解到更多。

一叶十厘米乘十厘米大小的蛋白质膜被植入他腹部的真皮之下,通过那附近丰富的神经元和途径脊髓完成和脑部的联系——莫听寒口中的第二大脑指的便是那层蛋白质膜,尽管左辰在植入前后没有感到任何异常。

不,要是说异物感多少还是有些的。

那种异物感持续到了记忆清理执行的一刻,填满空间的强烈白光闪过,左辰的记忆出现了短时间的断裂——但那种不自在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和清理同时活性化的蛋白膜脑正不断地和大脑发生着信息交流,将他本应忘记的事情逐渐恢复。

反倒是自己被植入体外记忆装置的记忆有些模糊,而且说是体外但其实是在腹部皮肤以下的位置,左辰不由得对莫听寒的命名产生了质疑。

“这本来是用来治愈阿兹海默症开发的技术,但是外界通用的模式下只能完成次脑到主脑的单向传输,”莫听寒一边在键盘上输入着一边解释道:“我做了些改良让你能够主动和次脑发起会话,为的是你还能联系到我们。”

“让我在箱庭中和你们保持联络?”

“嗯,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所以也不用我解释为什么了吧。”

“本来也没有那样做的打算。”

“那就好。”莫听寒切断了便携电脑和沉浸舱的联系。

“你刚在做什么?”左辰坐在沉浸舱中,问道。

“你还说呢,是给你弄的麻烦接锅啊——”

“我的麻烦?……”

“来来你来告诉我是谁肉身挡列车还用枪连射了自己太阳穴来着?嫌自己命大还十一发打空了弹夹,真会变着法儿给人添活儿。我跟你讲、为了修整你的非常识行为,箱庭系统直接局部崩溃了。”莫听寒白了他一眼,“本来这也是我和成明的此行的主要工作内容。”

这份工作里,当然不包括第二大脑的植入。

不如说自己现在依旧能保持记忆,已经是不该被允许的事了。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左辰’在箱庭中是死不了的。”

“如果你再做出一样的蠢事,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

莫听寒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

“箱庭中的死亡是真实的……我只能这样告诉你。”

“那我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的死亡作为一个事件并没有发生。准确的说,是在发生之前被避免了。”

左辰想起了当时轨迹突然改变的手枪弹头。

是的,弹头根本就没有射入自己的头部。

但如果的确如她所说,自己现在连像这样说话的可能都不会有了。

左辰起了一身冷汗。

“算了,既然你注意到了这点,那我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莫听寒下定了决心,“你要明白的是、你和你妹在箱庭中是特殊的存在。”

“为什么会提到左笙鸣…?”

“维系箱庭的结构核心——这样说也不为过。简单来讲,箱庭是依靠人类的想象能力建构起来的虚拟世界,其中每个个体都会起到建构集体的作用。”

莫听寒利用电脑调出了图式进行说明。

那是一个让人联想到蜂巢的网状结构,而每个节点都象征着一个人的意识。

“你还记得你身上偶尔会发生的预知现象么?”

左辰点了点头。

“那是你作为箱庭意识主体而发生的情报反馈事件,当你将过多的信息输送给成像中枢便会发生类似的现象。但你只是类似于保险杠的存在,目前在7BC13区域内担任箱庭意识主体的、是你的妹妹左笙鸣。”

莫听寒将位于那蜂巢中心的两份个人情报调出。

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出现在了视野中,左辰无法对于这是好是坏做出判断——他只是感受到了异样的沉重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是那样不可或缺的存在。

“所以说、箱庭系统为了维系自身不得不对于会威胁到你们两个生命的事件进行修改,以避免你们的死亡发生……喂喂我说你在听么,左辰?”

左辰回过神来,吃了她一记爆栗。

——

在莫听寒完成了浸入之前的准备后,左辰向后躺下身去。目前的舱内还处于尚未注液的状态,记忆塑料所铺设的舱底渐渐形成了他身体的形状。

“结果还是没有见到外面的事。”左辰有些遗憾。

“外面?”莫听寒皱了下眉。

“设施外面。”

“我当然可以让你就这样跑出去啊,不过你会被在发现的瞬间被城壁上的自动机炮打成筛子,说不定还会波及周围的人。”

“城壁?”

“是的,你可以看作是箱庭里你所见过的那个城壁的增强版。在第一个冬天里让城脚下的尸体堆到了和周围楼房同高的位置。”

“尸……尸体?”

“是啊,因为靠近枪毙就会被射杀所以无法回收的死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工程车辆堆积到城墙旁边,在天气转暖之前清理干净。”

“…你故意这样讲的吧?”

“但这些都是事实,一无所知先生。有些绕口啊,直接叫笨蛋好了。”

“别再说了。”

“干员左辰、代号The Fool。听上去是不是很帅?”

左辰不顾对方阻拦、用双臂将上肢撑起。

“喂左辰你干什么呢,别闹了快点躺回去…。”

他将手盖在了她放在舱沿的手背上。

然后、轻轻握起。

“你别…。”

莫听寒的手退缩了一瞬,被左辰紧紧抓住。

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被一把甩开的准备了,但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安静了下来,像个被卸下了发条的机械人偶。

成明很识相地向后退了几步,左辰用眼神向他致以谢意——尽管从他苏醒到现在莫听寒的表现就像是个陌生人一般,但那也只是考虑到左辰当时的心理状态做出的配合。

“等了这么久,辛苦了你、莫听寒。”

她脸沉得很厉害,咬紧了嘴唇。

左辰为自己之前的猜忌后悔,那对她而言是不必要的伤害。

被迫使用着他人身份的、不只是箱庭之中安眠着的人们。在这片现实中独自支撑着一切的、左辰面前名为莫听寒的女性也是一样——连动摇时的放弃也不被允许,连重逢时的喜悦也不被允许。为了箱庭中素昧平生的人们能够安眠,她一次次扼杀掉自己的欲望、重复至今。

坐在沉浸舱中的左辰将那副颤抖着的肩膀拉入怀中。

在我等漫长的睡眠里,你就是用这样纤细的肩膀在背负着一切么?

莫听寒的身体放松了些,轻轻地呼吸着。

“左辰你不要动……帮我、数六十秒。”她请求道。

“好。”左辰点头。

六十秒。

一分钟的时间。

莫听寒离开了左辰的身体。

“我好了,谢谢你。”

“那就行。”

“带好这个。”

左辰接过了她手里的两个电极。

“贴到随便两个牙齿的内侧,咬紧了别让他们掉出来。这是用来平衡你体表内外电压的、不然你在适应SEC溶液的时候可能会难受一阵儿…。”

“唔、唔唔。”

“说不了话就别说了,乖乖躺好。”

左辰动了动下巴、看到莫听寒用手拂过舱盖表面。

“那就、再见了,我的锡兵。”

左辰的四肢已经被牢牢固定在了舱底。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再度失去意识、但却又很想鼓励一下现在的她。用口述的话语、或是些别的方式,告诉她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但在舱门关闭的现在声音已经很难传递到外侧,几番尝试未果后,他想起了一个最为直接的方式。

他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

菠萝色的油性液注入舱内、冰凉滑腻的感觉很快没过了左辰徒然竖立着的拇指,然后是他的胸膛、最后是面部鼻尖。SEC液体没过眼睛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避免直接接触。他通过鼻子用力将溶氧液体吸入肺中,扭曲着面孔克制住强烈的刺激让身体快速适应。

注液完成后液体的流动渐渐停止,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SEC液体和粘膜有着很好的亲和,他的眼球没有感到预料中的刺痛。

隔着愈发厚重的淡黄色液面,他看到了舱外莫听寒在微笑。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