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已经知道外面的事情了吧?”
左辰猛地将眼睛睁开,颤抖着瞳孔扫视周围。
人满为患的地铁站,却静寂无声。
静止的人群。
静止着的、世界。
冻结的光线,呆滞的面孔。空中定格着在阳光中弥漫开来的亮尘,左辰像是漫步在布满镜面的蜡像馆中一般、脚步放轻小心翼翼。
整个地铁站处于时间停止的状态,而左辰是唯一一个保持着活动能力的个体——他漫步在静止着的一个个人像之间,环顾四周再度确认了这一点。
但是,刚才的声音的确是/
/安迪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巴,对安迪的呼唤却卡住没能说出。
安迪并没有出现在视野中,她并不在这里——不、不止如此。她既然能够将意思传递给左辰,也就说明她同样也能在这片静止空间中保持活动的意识…。
“没错,就是主人想的那样。”
“安迪…?是你么?”
左辰环视周围,寻找着人群中的少女。
但结果和之前的尝试一样,他一无所获。
“连安迪的声音都不记得了么?安迪可要生气了哦,噗噗!”
“你现在在哪里?”
“现在的主人是看不到我的,世界还处于待机状态。”
“待机…?安迪你,难道知道这里是箱庭的么?”
“诶嘿嘿——”
一如既往有些调皮的笑声,此时听上去却是如此冷酷陌生。
“安迪什么都知道哦。”
左辰愕然。
尽管他期待过安迪能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告诉他知晓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人并不仅仅是他左辰一人,或者向他坦白莫听寒口中另外一个离体者指的就是安迪,她之所以了解外界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这样太过直接太过突兀的答复,同样令他不知所措。
安迪什么都知道。
该怎么理解?
安迪知道箱庭的存在、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们都是沉睡在菠萝色液体里的控制下个体、知道现实世界中原生种远超想象的残酷境遇…?
在知道这一切的情况下,却依旧能在左辰面前欢笑至今。
难道,被欺骗着的一直是我么?
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无力感让左辰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他向后退了两步。意料之外的双手扶住了身体,他站稳了脚跟。
再向后看去,那里并没有人。
“主人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事情诶。万一像那样撞到别人的话,在世界启动后实体化的力会直接把他拍到那边墙上的…。”
“刚才的是你么?”
“是啊,虽然主人看不到现在的我,但这种程度的干涉还是做得到的哦。”
安迪的声音中察觉不到丝毫的恶意。
这反倒让左辰感到些安心。
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对准空气中的一个点。
“你能握住我的手么?”
“诶,主人…?”
“刚才你说过、简单的干涉是能够做到的吧。”
“嗯、说过是说过…。”
“那就再来一遍。”
左辰略显强硬地要求道。
安迪陷入了沉默,左辰有一瞬觉得她不会再回应自己了——但很显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冰凉纤细的手指触感覆盖住了他的手心。
“这样就、行了吧。”
安迪声音里带着些羞涩。
左辰将十指交叠,像是在担心她会逃走般,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对自己的行为和想法感到混乱,按理说自己是不会不安到如此地步的。
视野中、残缺的光影闪动。
耳边响起了电流故障时的噼啪白噪,少女的模糊影像出现在视野中——仅仅是勉强能看到的程度,也足以让左辰安心了。
那的确是安迪。
她的手却突然失去了实体,从左辰的五指间脱离。少女踏着轻巧的脚步向后退去,身影如幽灵幻影般从人群中自如穿过。
左辰向前踏出一步、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必须尊重安迪的意志。他对自己说罢、听到安迪小声地提醒道。
“…世界启动前的时间不多了。”
“嗯,我明白。”
“所以,安迪不能出现在主人面前,”安迪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似的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低着头,“说不定,这样的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
意料之外的事态让左辰语无伦次。
“安迪你认真的么?不是,我不明白啊。你为什么要说到那种程度…。”
“因为主人已经知道了嘛。”
“你是说箱庭的事情么?是的,我知道这里的一切都并不是现实,但这个和安迪你没有关系吧?”左辰的焦虑渗入声音。
“不是那样的!”
安迪哭喊了出来。
“本来呢、安迪这次就是来道别的。因为主人已经知道安迪不是现实中的存在了……所以、所以呢、安迪只能……&#在箱庭系统启动、之前……从这里……消…%¥&*#%¥*&%…%¥&*@#&………。”
和声音一同动摇着的、是安迪的视觉影像。
她的外观轮廓在崩解、形象曲面在闪烁中成块成块地失去原本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残缺不堪的线条和灰白色所填充而成的、勉强能称之为人形的残影。
“安迪还有些话¥&*%*…想要和#&¥*…主%#*&%……。”
“你怎么了?…”
“但是已经来不¥@*&#*@…了*¥#……。”
“安迪、安迪!?——”
左辰拼命呼喊着她的名字动作粗暴地推开一个个静止着的人形冲向安迪分崩离析着的身体,但无论他怎样去挥舞自己双手,都无法触碰到任何实体的存在。
当空气中最后一抹曾属于她的色彩消失,左辰面对着空气跪倒在地。
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就算知道箱庭的存在,知道了这个世界并非真实…。
也想不出完不成做不到任何办法、能让自己所重视的人留在这里。
他啊啊啊啊地干笑着,双眼里流不出泪水,身体向前倒去下意识地用双手撑住了身体、但说实话现在将脸连同身体就这样平平地贴到地面上也是无所谓的事了…。
左辰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坐在了地铁站台一侧的边缘上。如果有车这样驶来,大概会将身体也一并卷进去,随着车轮以每秒二十转以上的速度飞快从一根根枕木上滚过、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肉痕迹。
但既然世界依旧处于静止,那么那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而恰恰是在这样的时间里……
安迪、在自己的面前、选择了自行消失。
为什么?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
左辰麻木了的大脑中留下的仅仅是疑惑。
为什么安迪非要消失呢?
为什么、消失的会是安迪呢?
他举起右手,看向手心。
最后一块曾属于她的残留信息消逝、他眼中闪过零星的光芒。
代码出现在了左辰视角上方。
一行行的密集字符依次向下排列。
字符呈绿色粗体、直接的覆盖在了视觉之上,和之前见到的那行“_Fatal Error_”如出一辙——换言之,这是箱庭启动之前的系统指令行。
密集的字符渐渐将左辰视野的右侧完全覆盖,飞快地向上滚动。
左辰根本无法看清其内容,不如说就算看清了他也看不懂。
但他大概能作出判断。
这是安迪之前提到的箱庭启动程式。
而安迪正是为了避开箱庭的完全启动,才选择了从左辰的视野中消失——左辰冷静了下来,开始嘲笑自己之前的自乱阵脚。
“…我会找到你的,安迪。”
他从地铁边缘站起身来,将拳握紧。
周围的空气发生了一瞬的震颤。
高速输入的指令行戛然而止。
“…world state(1)
set_world_state(1)
World state_on();”
箱庭启动的瞬间时间的流动呈现出尚未稳定的状态,周围人们的动作呈现出时快时慢的周期性变化。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行人的步伐很快恢复到了均匀的程度。在这期间世界细节也在同步地进行着微调,任何会干扰到动作平衡或是认知冲突的异常点都得到了修复。
以预设的和谐为样本,世界被看不见的线编织成型。
嘈杂的人声在耳中一层层地放大,车站内的空气也获得了它应有的重量——左辰默默握着自己的右拳站在纷杂人流之中,见证着世界完全启动的过程。
他尝试着呼吸了一口空气,想象着自己在现实中将溶氧液吸入肺中的样子。
说不定莫听寒此时还待在浸入舱旁边,监视着自己的各项体征是否正常。
“为什么本人还要给你做到那种地步啊?箱庭用的封闭式外循环、这可是我自己设计的维生系统,安全性什么的靠不靠谱我一清二楚。”
WTF?
“不许说脏话。”
不是,你这难不成是…。
“特定对象的心理活动可以在数据化后呈现到我的面前——全民全时全景敞视城市、说到底这也是箱庭的设计所在。”
“你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么?”
“…嗯,这就是我的工作。”
“你之前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没错我说过,而且我还知道二战时候的纳粹士兵也会这样为自己辩解——所以你的指责我会全部接受,因为……我也很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
“笨蛋,怎么可能。”
“笨、笨蛋?你居然敢叫本人笨蛋?!”
“是啊,我之前说过了吧——无论你做的事情有多么残酷卑鄙,只要你还是你、那么我就会一直支持你。”
“唔唔!是这样么…等下、你说到那份上反而有些让人受伤啊。”
“那当然了,本来也是残酷卑鄙的事情。”
“哼,随你怎么说吧。你在公共场合像这样自言自语真的好么?箱庭里的人可不会知道你是在和我讲话……啊不如说知道了就麻烦了,你给我多少注意点。”
左辰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环顾周围,的确有几名路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不过安装中耳耳机用于通话到也不算是值得奇怪的事情,他们在意的与其说是左辰自言自语的行为,更多的应该是他手里的东西。
崭新出厂的Cougar8000手枪。
“为什么这种东西还拿在我的手里啊?……”
“哦,我忘删了。”
“快帮我弄掉它快!”
“诶嘿嘿稍等哈——”
虽说是稍等,也几乎是在她刚说完那柄凶神恶煞的自动手枪便从左辰的手中消失了——路人的注意力也随之从左辰的身上移开,恢复到了“无人持枪一切正常”的状态。
不、不对。
那与其说是注意转移、更像是程序化的即时反应。
看到枪→警惕拿枪的人、看不到枪→警戒状态解除。车站中的路人就像是并不存在记忆一般——就像是一群、模拟人格的人工智能。
“莫听寒、你看到那些人了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那些是景观用人群。”
“景观用…?”
“箱庭内的活动意识体远不止正在收容的原生种群体。更多的是像那样‘看上去像人’的景观人。最初的时候还很少,不过随着原生种死亡率逐渐增高也就渐渐变多了…。”
“你之前说箱庭中的死亡也一样残酷,指的是这件事么。”
“我当时说不出口啦、还是像这样告诉你轻松些…。”
“我明白。”
“嗯,你要是理解我就放心了。”
箱庭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和谐。
而对此威胁最大的,自然是公民个体的死亡——死亡会让人悲伤,让人在直面现实的同时开始怀疑自己身处的是否是现实。
所以、作为对策。
死统统被摘除。
将轻易做到这种事的存在称之为神也并不过分。
死去的人用以假乱真的人偶来代替,也就不会有人对此感到悲伤。
对生命本身的管理。
高明的治理手段。
“过奖了过奖了、本小姐怎么会是那么伟大的存在…。”
啊啊忘了你这家伙还在听。
“别想多了我没在夸你。”
“开个玩笑啦,我在做的是什么事、我自己当然清楚的——左辰你听好,从现在开始你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将自己所散布的信息量尽可能降低。或许你自己没有察觉,但作为一个‘知道的人’,你的言行很可能会对别人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
“比如用手枪造成恐慌?”
“那、那是我的失误!……总是一个劲儿地说这个你烦不烦啊。”
“哈哈、抱歉。我不会再提了。”
莫听寒始终没有提到安迪。
“哦对了左辰我问你件事。刚才箱庭启动的时机出了些偏差,因为两个参数的偏差导致启动时机延迟了两分钟。你那里有什么影响么?”
左辰身子一震。
“没有。”
“按理说应该会有启动浸入不同步的现象才对,你的意识恢复的时候就已经在箱庭内了么?像现在这样?”
“啊啊…对啊。”
他连撒了两个谎。
“唔唔,要是没什么影响那还行,我这之后可能还得再做些检查。”
他明白了安迪的意图——但在“安迪”这两个音节刚从脑海中出现的瞬间,他便精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周围人的身上。
他拼命放空大脑。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喔、那就好那就好。我也很奇怪为什么程序会自行出现错误,按理说那也不是机械结构,会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可能性应该是零才对…。”
左辰无从理会莫听寒的自言自语了,光是不让自己的想法暴露在表意识中就已经让他竭尽全力——毫无疑问、那两分钟是安迪为她的道别留下的两分钟。
安迪修改了箱庭的参数。
为在系统启动前,和你见上一面。
然后好好地说完她准备用于道别的话语——虽然连这样单纯的小小心愿,也因为你的惊慌失措而没能顺利完成。
“喂喂左辰你还在听么?。”
左辰飞快地将思绪掐灭。
“诶、左辰你刚才…。”
“怎么了?”他强作镇静。
“难道看到了漂亮女孩在想些色色的事情么?心理数值的断层十分明显啊,简直就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一样…。”
呼,还好。
目前还没有暴露。
而且左辰也确认了一点、莫听寒对于箱庭内的一切并非了如指掌。
安迪既然能够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修改箱庭世界的参数,也就说明安迪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不被箱庭的观测者发现。
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做的说不定也是类似的事情。
欺瞒、替换、遮盖、隐藏。
通过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工具、不断地掩盖着自己的存在。
虽然这对于莫听寒而言绝对称得上是背叛行为,但是在找到安迪之前,左辰不打算暴露任何有关她存在的信息——因为这是她所希望的事。
是的,这就是安迪的愿望。
她已经努力过了。
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
她让世界的启动延迟了两分钟,在万物静止的车站中和你道别。
那么,你也应当有所回应——
“一切正常。”
他这样向莫听寒报告道。
“我想申请二十四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在那之后我将完全接受你的一切调动。”
然后,赌出了自己的时间。
让莫听寒答应比他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当然啊,我也正有此意。你在这个时间内可以先和我之前提到的第一例离体体验者接触一次,我把你的情况告诉那个人了。”
“需要我主动联系他么?”
“她和你有着一样的姓氏,叫左清秋。不过要是提她另外一个名字你应该会更熟悉一些,Uno,COLORS’的创始者本人。”
“什么…?”
“啊她的班机应该很快就要着陆了,你可以考虑去江口机场接她。那就这样啦,我和你聊太久会被发现的先挂了白白——。”
“喂莫听寒你先等下…。”
挂了。
甚至还传来了“咔哒”一声的效果音用来提醒左辰这一事实——他抬头看向车站上方的站台牌子,江口机场位于当前线路的最右端,也就是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