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封闭房间内二十四小时开启的冷气所赐,孟倚灵感受到降温的时刻要比常人慢上半拍。不过方式并不是通过皮肤,而是放在室外的空调机。因为持续高功率运作一直保持在六十度左右的它先是咔啦咔啦地试图向室内的使用者发出警告,然后断断续续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后砰地一声干脆地宣布了自己无法继续工作。

空调的风停了下来,她将嘴里的棒棒糖棍一口吐出。

飞转着的塑料棒划过一条弧线,落入了房间另外一头的垃圾桶。

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从床上立起身子,蹭到床边脚伸了下去,来回摸索着拖鞋的位置。这时距离她打开窗户被零下四度的寒风吹痛脸颊还有五分钟。

“热起来了…。”

房间的隔温效果很好,而她自身的超高代谢也顺势将室内温度积攒到了很高的水平。距离左辰的上一次通话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她是/如此认为的。她从柜子里抓出了一件宽松肥大的白色T恤套在了自己的黑色内衣外,走到盥洗室稍作洗漱、将已经有些味道了的红色长发用黑色发套捆成马尾。

不过比起单人生活时,现在的她习惯/好了很多。

至少她会将垃圾都丢进桶里,然后保证两天一次的身体清理。

她回到卧室,两人的PC并列在北侧墙边。屋里没有开灯,她盘腿坐在了电竞椅上,启动了自己的电脑。

难得的假期当然要在家中度过,这是她一贯的主张。

“这是什么……突发流行病?”

未知症状的疾病出现在了城市中。

说是未知,从发生到现在为止连一条像样的叙述都得不到——孟倚灵明白这是SIS所做的信息管制,她知道相关的很多细节也知道一旦自己被置身事外便很难通过寻常渠道了解到真相,因为她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左辰那家伙还没回来啊。”

并不是在担心。

她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很快也意识到了这样的辩解毫无必要。

两人交往的契机是/他妹妹苏醒前的一段时间。

这是/

/她现在的/

/现在的她的/

/她的现在/

/的记忆。

刺痛感从头部窜过,这很/正常。

她眯起眼睛扶住额头,将之/视作生理性反应。是的,今天睡过了头。睡多了再起来脑脊液无法回收头昏脑涨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不对,为什么会/没什么奇怪的。

刚才为什么/会睡过了头。

不、我/是这样想的。

像是有谁在说话。

“给我,闭嘴!——”

虽然看不见,但的确是裂开的。

想法中有什么是裂开的。

被切断、不连续的。

修改后产物。

微量残留的涂抹痕迹。

她想到了不是自己所想的事情——这让她感到愤怒,但愤怒只会让她更难去控制自己的想法,她将手腕翻了过去将里侧对准了嘴巴,将牙齿避开血管的位置贴上皮肤后,摁了进去。来自自身的伤害将她的注意力从头部的阵痛中转移,但她并没有就这样将嘴巴放开,而是一次次地重复着发力过程,挤压着脆弱的神经。

一段时间后她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后背靠住了墙。

“烟在、烟在冰箱里。”

话语上的断裂感反映在了视觉上。

明明是自己肢体的动作、看上去却毫不连贯像是喝多了却没醉般一卡一卡的,这要是放游戏里她就挂机了。

她摆动着双手想要抓住冰箱的边缘,但总是无端挥空。

“这掉帧wdnmd…。”

她隐约明白,只要接受了那些违和感、一切就会恢复正常。自己依旧能够像“记忆”中那样重复着轻松的日常,日复一日一如既往。

但是/

/这是错的。

她抓住了冰箱门,将其用力扯开。

没有【记忆中】的打算当做晚饭的水果蔬菜,也没有【印象里】中午剩下的炒饭和前天买来快过期了的酸牛奶。

青白空荡的冰箱中央,躺着一盒红色的香烟。

她将其抓出,沿着冰箱边缘磕了一下,用颤抖着的双指将露出来的一根夹住,抽了出来放在唇间打了个响指,然后又打了个响指,没有反应。她现在想做的事是/将烟点燃、那她为什么要打响指?她想不起来,她记不清了。这是她点烟时候习惯的动作,但按理说这时候她/应该用打火机才对…。

“打火机……打火机…?”

哪里有打火机?

在、这个房间里?

答案是/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

“goushi,我没有打火机。”

她再次将中指第二指节与大拇指末端对叠。

将中指往下摁,飞速擦过指尖。

骨节击打在掌面上声音清脆。

暗室内火光乍现,照亮了她粲然的一笑。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火焰在她的周围形成圆环,旋转着向外扩散,空间中所过之处逐渐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呈现出灼烧殆尽的灰白。那样的燃烧根本是有违常理的现象,在抵达了墙壁时便渗入其中,像点着了片纸巾般裹住了整栋建筑。

“健忘依旧令人恼火。”

她沿着焦黑的台阶走向顶层。

空旷的天台上火焰并没有熄灭。

她放眼望去,相同的“烽火”依次燃起——盔甲华丽的银龙以鹞鹰般的灵活穿行于高楼大厦之间。龙背上头戴护目镜的女骑士用机械义肢抓住雷枪、将追逐着的无人机逐个击落。从地下车场中扬起头来的矿石巨偶周身遍布着石油状的液态阴影。嘴里叼着块凉披萨的金发吸血种正躺坐在它的手掌之中、斜睨着这片摇摇欲坠的世界。

无法解释的异象冲击着这个世界趋于崩毁的现实。孟倚灵口袋中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她将其取出拿在手里,是一条来自COLORS’的全区公告。

她眼睛睁大了些许。

“请抬起头来,箱庭内的人们。”

——

人们将各自视线投向天际,纯粹的圆形悬挂在无云的空中。

箱庭的天空/

/设计而出的天空。

在那早已被习以为常的蓝色之中,出现了被遗忘许久了的、天空的颜色。

同条件下的日光,同样的蓝色。

放在调色盘上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区别。

说到天空,反倒是那人工的颜色更加令人信服。

但正是在这毫无色差的图景中,地面上的人都相继抬起了额头,摆出一副自我怀疑的表情、唇齿之间留出了几毫米的空隙、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圆形。

为什么会看到呢?

为什么,会注意到呢?

完美无缺的谎言出现了破绽。

人们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不约而同地得出了答案。

那不是因为设计上的失误,不是因为天空那本属于宇宙距离感根本无法复原。

他们之所以会从箱庭的穹顶之中认识到真正的天空,是因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花上一段时间去注视自己头顶上的视觉边界了。

是的,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只要看上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异样,进而能明白那绝非真正的天空。

但人们总是对自己所见的真实抱有犹豫。

最后避而不谈。

SIS很快确定了那个球体事实上是一艘非法侵入的气象气球,它的表面铺满了光学成像涂料,将来自箱庭外侧的天空用高解析度镜头拍下、再转播至人们的眼中。

让人们放弃对SIS的信任,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异常。

从刚刚发布的全区公告收获的效果上来看,他们获得了初步的成功。

左辰注意到了地面上聚集起来的黑色车队,并列着的导弹发射架纷纷立起。但他们找不到目标,他们所接到的指令内容也仅仅是“天空某处”。AI不具有对天空的记忆、也就无法从泛滥的蓝色之中找到悬挂在热气球下的两人。

但SIS机关中存在人类,发现两人只是时间问题。

“再这样下去,会被射下来的吧。”

“只要在那之前登出就没问题了啊,懂吧?在导弹命中这里前回到箱庭外面,跟丝血绕树林TP的感觉差不多嘛。”

“但你是COLORS’的主机。”

“对啊,没错,怎么了。”

“他们需要通过你离开这里,你肯定会留到最后。”

左辰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悲伤或是怜悯的感情,他那近乎复述般的平淡口气冷酷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意识到自己在刻意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如果不这样做自己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半句就混入了哽咽之中。

“喂,左清秋。给我一把备用的钥匙。”

他单手抓住尼龙网用双腿固定住身体,将另外一只手伸向了一言不发的女性。

“哈哈,什么备用钥匙?难道是、难道是我的公寓的么?讨厌啦左辰,就算我们是姐弟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说…。”

他知道她在拒绝。

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拒绝。

“你刚才也说过,站在这里的并不是我。”

“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现在的我是左辰在某一时刻的意识备份,虽然我自己毫无自觉就是了。”

“那只是我让你尽早知道事实了…。”

“我根本就没有必要离开,从一开始就是。所以在人们都离开后、关闭COLORS’的工作,我希望你能让我来…。”

“闭嘴、你根本就不懂!…”

左清秋吼了出来。

她没有多解释,而是克制着烦躁确认了目前登入箱舟之中的人员数目,虽然依旧连七千人的一半都没有,但增长速度也在缓慢上升。

“时间来不及了。”

“你是说这里SIS?”

“不是,我说的是Neph,箱庭外的威胁才最要命你没意识到么你个蠢货!——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就会完成COLORS’的破解工作,但他们现在肯定在做了!这只是我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我也只是尽我所能地强化过它的安全性一次又一次因为我知道这是本来也是我唯一的仅有的最后的机会…。”

她陷入了慌乱语速飞快。

像是绷断了弦般小声咕哝道。

“所以三千人就好。”

“什么、三千…。”

左辰在明知故问。

“三千人……能活下来一半就够了,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只要等到箱舟登录人数达到三千,我就会将程序全部闭锁。”

“剩下的人、会留在箱庭里。”

“对,留在箱庭里。Zoe会强制启动你的清理功能,将他们积累至今的事件记录和这个世界一同格式化。”

“我不同意。”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才一直不想和你将这一切说明,只要我告诉你我打算舍弃掉一半人的性命你肯定会试图阻止我…。”

“不,我没打算阻止你。如果你是想让自己活下去,那让我来替你承担风险。”

“所以我说了你根本不明白啊…。”

“只要我为了没能登录的人继续等下去,就是在用其他人的生命冒险。这种事我当然明白,我虽然明白,但是我…。”

“但是什么,说到底,你到现在为止做了些什么?”

听到左清秋这样说罢,左辰无言以对。

他一无是处、事实的确如此。

在这次箱庭脱离计划中,左辰所做的只是在旁观左清秋的所作所为。如果他在没有出现离体现象,此时应该正和芸芸众生一起俯视着空中的天空空洞,连左清秋的存在都不知晓,等待着她一个人完成到目前为止的一切尝试。

然后被划入生的一侧,或是死去。

将近一半的可能。

不到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完全是她掺杂了些懦弱的一时兴起所决定的数字,就在缺乏说明的情况下决定了箱庭之中人们接下来的命运有无。

左辰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何况/

/安迪还在这里。

安迪不可能通过COLORS’逃离箱庭。

左辰不知道安迪是否理解发生着的一切,但她从未提到过要离开这里的事。

“我要做的事,从现在才开始。”

“左辰…?”

——

他没听清左清秋之后的话。

他在下落,风声盖住了一切。

切断固定住身体的尼龙绳,这对于掌握着“消除”概念的他而言是易如反掌的事——但他没有打开身后的降落伞、也并不打算消除将自己拽向大地的重力,因为他还需要借助它来抵达地面。

左清秋没做出任何反应。

“…啧,该说句再见的。”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遗憾。

从万米空中开始坠落的左辰速度维持在了足够击穿机械装甲的水平,他的身影倏地从窗边闪过引起了室内居民的注意,城市用景观鸟类从他的坠落轨迹缓慢路过,他保持着双手戳兜里的姿势视线下移,不断确认着和地面的距离。

“速度归零。”

精确的时机把控。

他膝盖微弯、轻轻落地。

着陆的位置是市中心人流量较大的一条步行街,也是他们之前通过电视看到的SIS实施疫病检查的主要路段之一。

这里视野较好,也就更容易注意到来自方舟的讯息。

这也意味着,他们有着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手持移动端登录COLORS’的人们,正如一簇簇火苗般依次消失。

他们的形象会在箱庭中稍作停留,然后保持着最后的表情和动作、模型从内侧开始崩解轮廓逐渐破碎,如燃烧般消失殆尽。

没有惊叫也没有悲鸣、一切都在静寂之中发生。

脱离箱庭的人很快会被系统自动生成的行为模型所代替,被加诸崭新的目的和短期记忆,自欺欺人般维持着箱庭中的现实。

和他一样的意识备份。

左辰意识到此时此地的自己和那些“替代品”是一样的存在,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尽管如此,他依旧明白有什么是不同的。

现在的他并不只是一具空壳。

他知道箱庭的存在,并依据自身的意志留在了这里。

留在箱庭之内、在终结之后的废墟之中找到安迪。

这是他的选择。

他绿灯前从无人驾驶的车流中侧身走过、推开了路对面咖啡厅的大门。这里空无一人,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本来在这里的客人和服务者都通过方舟离开了这里,桌子上还残留着一杯余温尚存的浓黑咖啡。咖啡杯的一侧散放着数个挤压成团的稿纸,笔帽在桌子一角,而笔本身滚落到地上摔出了一片墨迹。

看样子是个执着于纸媒写作到了中午还只字未动的小说家,写到一半开始看手机摸鱼结果意外被左清秋的一声公告拉出了箱庭。

连不务正业导致的巧合都能成为存活的凭证,反倒是那些SIS临时岗前兢兢业业的治安维持人员没有半点脱离箱庭的可能。

但这并不值得悲伤。

对于装睡的他们而言,这是应得的下场。

广域化的沉默之中,箱舟登录人数达到了三千。

作为最后手段Neph加速了箱庭内的时间流动,太阳行将落下。飞速移动的云层之中热气球的运动显得尤其缓慢,它在夕阳照耀下失去了投影出的蓝色、恢复为原本的纯白。

双臂靠在停落架上的黑发女性没有多加留恋,启动了COLORS’闭锁进程登入箱舟网络。她半透明的身影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在了夕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