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庭外部，雨从空中落下。
城壁攻落作战开始后四十分钟。
叛逃空堡“莫比迪克”在穿过卷积云层后将高度维持在3400米以上的安全-警戒区域内，保持着对地面战场的支援、分布在空堡周身的自动炮台以最低功率小心地化解来自零星导弹与无人机的试探性袭击。在这样的高度就算是速度达到了数倍音速的地空导弹也依旧有足够的应激时间来进行反击，反倒是借助复合迷彩靠近舰体的无人机造成了更大的威胁。
在时刻摇动着的投落舱口，身着动力装甲的莫听寒站在边缘，将战术面罩掀至额头以上，依靠裸眼观察着地面战场。依赖正常人的视力水平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数小时前莫听寒注入体内的兽蛹血清正处于血药浓度高峰，她的各项感官都提升到了和身为血清供体的孟倚灵不相上下的程度。
雨水迟迟无法浇灭地面上的火光，爆炸仍在继续。
“Neph的控制范围开始各个城门收缩，部分城内区域暴露…只要等到地面的防空设施部分解除，就可以让这家伙正式加入战场了。”
她像是在说给左辰，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联邦境外的联合军抵达只是时间问题，有必要将箱庭实体提前控制…。”
“你站在那里会掉下去的。”
左辰提醒道，时刻准备将手腕中的磁力钩锁射向她的后背。
她没有回应，而是踏了踏地。
脚步听上去很沉重。
“鞋底吸着呢。我没想到你会担心这种事。”
“我又不知道有这种功能…。”
他说着开始在操作UI中寻找着对应的功能项，调出了全身装甲对应的人性化界面，选取下肢装置，非战术功能。辅助功能列表中，他找到了“模拟重力增强”的一项。
咔哒两声，鞋底吸在了甲板上。
“这套动力装甲的注册名叫‘大力神’。希腊神话的其中一个宙斯之子，赫拉克里斯。”
“最后被掐死了？”
“不，他掐死了别人。他是自杀的，自焚而死。你应该能找到相应的自毁功能…在情报项里，拉到最下面。”
“还真有。”
“是的，启动后组成装甲的所有纳米机都会启动凋亡程序在0.001s内达到六千度以上的高温，如果是在海里会引起蒸汽爆炸。”
“说的跟你见过一样。”
“我当然见过啊，在实验阶段。我设计的。”
“…什么你设计的？”
“装甲的动力系统，是我设计的，”她抬起右手攥了攥拳，咔嚓作响，“PLBP脑驱力在军事方面的首例应用，不过很快就被废弃了。Neph不想将士兵装到机器里。”
PLBP，前语言脑驱力。
原生种的力量。
“你会有负罪感么？”
他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在问莫听寒，但其实是莫听寒在问他。
“你说之前没有。”
“那我说了呢，说了、你现在这身衣服是用人命来驱动的。我经常会这样想，但是我感受不到任何负罪感。呐，说到底负罪感是在后悔吧？但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的选择，那就连后悔都做不到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砰地一声左辰将磁力钩锁射到了她的后背上，然后开始回收。
半吨重的动力装甲被拽到空中滞空了数米的距离，落到了左辰的双臂之间。
“喔哦。”
她嘴里短叹一声。
尽管现在她穿着动力装甲身围和一个肌肉猛男没什么差别，左辰依旧明白在那故作坚硬的外壳之下是一名孤身一人的女性。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
“防患于未然。”左辰隔着面罩说道。
“你觉得我会跳下去？”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
“我没打算跳下去，现在的我还有事要做。”
“那等你没事做之后呢？”
“找栋楼跳。”
“靠，我就知道。”
莫听寒知道自己在这场战争之后面对的是什么。
对于Neph而言她是叛徒，对原生种而言她是囚笼的缔造者——亲手将每个人的尊严剥下，将自由罐装、然后将这些事实抹除。
无论成败与否，她都将成为罪人。
“那的确是次好的事情。”
“是次，好的事情？”
“次好，次要好的。意思是、不是最好的。”
“说话别这么拐弯抹角…。”
“那我直说了。我想拜托你件事。”
“不差这一件啦，什么事？”
“在你想自杀之前、先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干什么，你打算来阻止我么？”
“不，我没有那样做的权力。你有权管理你的生命，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死讯。”
她的颤抖穿过两套装甲抵达了左辰的胸口。
他加大了双臂的力气，不计后果勒紧对方的身体——因为装甲的存在所以不会有什么事，就算他像这样夹碎了她的身体那不过是让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发生了一段时间而已…。
她有些僵硬地将脖子转了过来。
尽可能地，让自己的面部朝向身后的左辰。
她脸皱像张纸，如果不是见到了一道道泪痕左辰都不知道她刚才一直在哭。她的哭腔在打算说话的时候暴露了出来，几次调整气息都没有成功。
左辰听清了她一遍遍重复的内容。
“…吻我，现在。”
左辰默默地将手伸到后脑摁起了面罩。
习惯了面罩内部的暗色后周围的一切颜色都显得有些鲜艳，莫听寒闭着眼睛面容苍白地面对着自己。他本来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纠结的性格，而且他也明白她现在只是在寻求自己的支持。但他盯着她石化一般的面孔、迟迟无法按照她说的去做。
他松开了双手，让她有了活动的空间。
胸口被重重地擂了一拳。
他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动力装甲摔倒在地发出了沉重的碰撞声——开启着的舱门关闭，将夜间风雨的声音挡在了外面。
空无一人的机舱内恢复了照明，从正上方打下的灯光晃住了左辰的眼睛。他无法起身，重约半吨的莫听寒压住了他的腰际。
然后她摁住了左辰的额头和下巴，将头部固定在地上。
左辰没有拒绝，他本来也没打算拒绝——但是他无法接受的是以主动的身份去成为一个施与者，他没有那样做的资格。莫听寒需要的不是支持，那样做只会让她一直以来的坚强付诸东流，而她还有要做的事，还需要继续坚强下去才行。
“你变得残忍了，左辰。”
“看来我隐藏的很好。”
“刚才，对不起。”
“你没有错。”
“谢谢你。”
“怎么谢？…”
左辰话音未落，莫听寒伏下身子用嘴唇盖住了他的。接触的时间没有持续很久，当左辰想起了自己上顿饭吃的配给炒饭里面有不少大蒜后，莫听寒离开了他的身体。她没能站稳，数枚连续命中空堡侧舷的导弹引起了剧烈的震动，两人沿着倾斜起来的甲板和投放舱中的货物一同倒向舱体的一侧。满载有六枚对地导弹轿车重量的金属架砸向了莫听寒的身体，左辰启动了身后的数枚短程推进器以“卜”的姿势滑向了她。但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莫听寒借助动力装甲的运动能力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越过了导弹架。
空堡很快恢复了平衡，但事态依旧不容小觑。
它遭到了作战开始后的第一例有效打击。
“我现在去指挥室。左辰，你到1034号单兵降落胶囊处待机。”
她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身为指挥官的姿态。
“我明白了。”
他没有多问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到特定舱体，跟在莫听寒身后离开了投放舱进入走廊。在战术UI的指引下、两人走向了各自方向相反的目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