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倚灵的手停在了屏幕前。

黑白的UI上,棱角分明的银色字体意为“注销账户”。她不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世界上有什么正在消失,而她站在焦黑色的建筑顶端,受限于感官功能对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不,她其实能够看到——行走在街道上的人在无法用量词描述的时间点内凭空消失,紧接着被全新的形象替代。两者之间不存在外观上的差异,如果要说有什么判断依据,行为上异乎寻常的规律性可能是最为直观的特征。

人先是消失,然后成为被接续的存在。

“这算什么鬼事情…。”

她咂了下嘴打消了摁下登出键的打算,将手机塞进了兜里——她注意到了那些消失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手里都拿着手机,看着COLORS’的界面。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好像是突然被飞碟抽走了一般。

线性的存在出现了断裂。

Piu地一下。

不,其实也没有这样的效果音,这只是孟倚灵在回忆那个过程时擅自加上的额外要素。这样多少能缓解的她的紧张。

她将烟屁股摁进了旁边栏杆底下和楼板的夹缝里,注意到消失的不只是街上的人们。

最初出现在空中的那个热气球此刻也全然不见踪影,它并没有被腾空而起的那数枚导弹命中,而是在命中之前便从目标位置原地蒸发,让几枚失去了制导目标的大杀器没头苍蝇般窜向大气层外部,在孟倚灵看不到的距离外耗尽了燃料坠向大地,于大气层中摩擦过热,燃料互相混合,让爆炸晚点发生。

她爬上了围绕着天台的护栏,沿着护栏外围约莫二十厘米宽的边缘猫步走到了建筑的一角,左边是金属网右边就是十七层楼的高度,地面上的车流堵的很长很长,嘈杂的嘀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路口显示为红灯,从几分钟前起就是红灯。看样子是交通系统故障,但以平常的管理水平来看应该会很快做出反应才对。

“算了,和我没什么关系又…。”

她现在只是介一般市民。

就算在现场,也是接受管理的立场。

她走到了天台最边缘的位置,靠着栏杆最边缘的金属柱坐了下去。小腿从碎个不停露出内侧钢筋结构的边缘蹭了下去,指间夹着的人字拖摇摇欲坠,鞋码比她自己的要大上一些,颜色让人联想到沼泽绿皮怪。这样没品的拖鞋自然不是她自己的,她在家一般光脚走路,会穿拖鞋的是左辰。这是他的拖鞋。

她有一瞬想把拖鞋摇下去试试。

实验本能,好奇心理。

就好像往池子里扔枚石子看看能不能吓出只青蛙,或是往尼斯湖边挂半头猪看看会不会窜出一条蛇颈水怪。两者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没有差别——当事人都是抱着“应该不会吧”的心态去做的。

“应该不会,吧…。”

她上下摇晃着脚。

一点,又一点。

挂在大拇指上的人字拖,逼近了指甲的边缘。

“糟糕,好像真要掉下去了…。”

她的大拇指感到了压力,仅仅用数平方毫米的范围来维持一个鞋底几乎垂直于地面的拖鞋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做到的。但这样的姿势很累,拇指的末节很快就酸了。事实上以她的身体素质去俄挺个五分钟都不会有压力,但偏偏是大拇指这种未加锻炼的地方意外地脆弱。她渐渐失去了对指尖的控制,从脚踝开始失去力气,与拖鞋接触的地方在颤抖,她眉头皱起一脸委屈地咬住了下嘴唇想要再支撑上一会儿。她担心的倒不是鞋掉下去会砸到人,主要是拖鞋真掉下去了等左辰回来了跟他解释也很麻烦…。

“哎呀!”

人字拖从她的指尖脱离,坠向了地面。

重力牵引下的自由落体/

/应该是这样的。

她呆呆地看着浮空的人字拖。

它不受任何支撑,固定在了自己脚下顶楼窗外伸手可及的位置。像是周围的空气凝滞成固体了一半,它被冻结在半空中。

“好安静…。”

世界陷入了异常的寂静。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周围的虚空吞噬了一般。本来因交通故障而嘈杂不堪的街道此刻也陷入了彻底的静寂,像是世界中存在着某个静音按钮被人叭地摁下了一般。喇叭图标上被划上一道,主音量归零。

她将双腿从边缘外回收,叠到胸前,手臂伸开做平衡杆状、脚尖踩住了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本来没有坐太久但是脚底还是有些发麻,为了维持平衡她扶住了身后的栏杆。站起身来的她望向周围,龙化的卡特和爱莲娜召唤出的水泥巨偶都从视野中消失了,世界的混乱离去的很突然,恰如它发生时的猝不及防。

她回忆着那些异象产生的契机一切都是因为COLORS’上发起的最后一次限时活动事件。

向全部成员开放,发起者为#Uno。

报酬是一次用户升级权限,内容很简单也很好理解。

“请以各自的方式、击碎这个世界。”

孟倚灵注意到这次事件的发起已经是她纵火点燃公寓之后的事了,和她料想的一样自己的行为没有造成任何伤亡。当时的她也是抱着“应该不会吧”的心态进行的实验,没想到房子和自己想的一样燃烧了起来。她一直为自己草菅人命的无端行为向自己辩解着,那只是让原本居住在周围的邻居都变成了一件件毛坯房而已——住了几个月才发现整栋楼除了自己的房间以外空无一人,说来也是蛮惊悚的事情。

而且话说到底…。

“…我会租这么贵的房间么?”

回到楼内的她再一次确认了门牌号/

/她本想这样做的。

但是根本没有什么门牌号,连那副覆满灰尘的机械门看上去也很陌生。

她迟疑地将手放在门上,逐渐用力。

未锁的大门缓缓打开,灰白色的石灰味房间内空无一物——她失去了冷静呼吸急促地将手机取出想要打开COLORS’社区,发现它图标原本所在的位置被一个自己从来没用过的社交软件取而代之。

记忆出现了冲突。

她抱着最后的侥幸低下头看去——脚上的拖鞋还剩一只,她松了口气。

看来事情还不算太糟,那双拖鞋现在应该还在顶楼的某间房的窗外悬浮着。

她的拇指指间划过空荡荡的通讯录,凭借着记忆拨通了左辰的电话。嘀声响起后并没有立刻挂断,看来通讯公司还没有倒闭运营还算正常。她靠在墙边,用腮帮和肩膀夹住耳机,双手一次次地在胸前尝试着点燃一支烟,但可能是紧张的原因,无论她打出多么响亮的响指也无法想刚才那样顺利的打出火苗。她开始焦虑,数秒的等待显得无比漫长。她可能记错了电话号码因为平时根本就不会用到这样的联络方式,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个可能会出现在话筒另外一侧的声线,说不定接电话的会是一个十年前就应该死于车祸的人…

“喂,倚灵?”声音一切正常。

“你接了。”她吐了口气。

“是啊,你给我打电话我为什么不接?”

“我不知道,因为你可能也消失了。”

“这是什么哲学话题么…?”

“你周围有人么?”

“有人啊,而且不少。我在街上,街上很多人。”

“今天周日。”

“所以人多也很正常啊。”

“听不到你那边有声音啊…。”

“对,他们很安静。”

“没人说话么?”

像是在配合她一般,听筒另一侧陷入了沉默。

她等了一会儿,嘴唇咬出了血。

“…喂,左辰?”

“我在。”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怎么和你解释。”

“别没事吓我,我快受不了了…。”

“这算是撒娇么?”

“想被我绞脖子?”

“开个玩笑,,孟倚灵不会撒娇。”

“其实算。但你没必要说出来。”

“那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但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我刚才在想的就是怎么和你解释这个……说实话你现在会给我打电话我挺意外的,以为我以为你在刚才已经顺利脱离了。现在和我通话的你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你的原型已经离开了箱庭现在的你是类人AI,另外一个可能是你刚才什么都没做……你没能离开箱庭。”

左辰说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听不懂啊,所以呢?我刚才想要登录COLORS’发现它消失了…。”

“…草了,你的确没出去。你还是你。”同语反复。左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自暴自弃。

“我当然是我。”孟倚灵一头雾水。

左辰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孟倚灵选择了等待。

对话的空白持续了很久。孟倚灵靠在阳台边缘、观察着时间不再流动的时间。

“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在家里啊,虽然这个地方很显然不是人住的地方——喂左辰我问你啊,咱之前租的地方是在这个…。”

“我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我还没说完呢你明白什么了?”

“你的位置——具体的事情等我到了再说,你在哪里,先藏好自己。”

“藏起来?为什么要藏?”

“你听好,别暴露在任何人的视线里,然后尽量不要造成对这个世界的干涉…。”

“左辰,等下…。”

“我还没说完呢,怎么?”

“你真的是左辰么?”

这是对方第三次陷入沉默,这进一步加深了孟倚灵的怀疑——尽管她找不到任何能够诉诸语言的依据,硬说是话筒对面的给她的感觉和之前见到那家徒四壁的水泥房间时很像。她只能称此为直觉,而她的直觉一直是她所自傲的“能力”之一。听筒对面的左辰并不是她所认识的“左辰”,在看到了那么多消失的人之后她不由得会这样怀疑…。

“没错,我不是他。”

听到对方承认瞬间没有想象中那样震惊,好像一切都是设计好了一般。

“倚灵你看到街上的那些人了么?”

“嗯,看到了。”

“以你的感官能力应该注意到了他们被替换掉的瞬间吧?”

“对,可以。”

“我和那些人是一样的,本体脱离箱庭后的替代品。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假货。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我比较有自知之明。”

“…我暂时不会问多余的事,但我想知道一点。”

“说。”

“你还喜欢我么?”

短暂的停顿后,对面噗地笑了。

隔着听筒孟倚灵听着他笑了很久。

“啊,当然。一如既往,想不喜欢也做不到。”

“不许想那种事。”

“我开个玩笑。”

双方陷入了沉默,不过这样的沉默并不会让人感到压力。

孟倚灵有预感接下来的问题会让对话终结,但她也明白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自己都有必要确认这一点。她看着街口的邮筒,问了出来。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送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

听筒中陷入沉默,孟倚灵有些气恼,稍加克制才没有将手机摔在地上。

她转过身去快步打算离开,旋即僵立在原地。

她嘴唇没动,喃喃道:

“…另一个、我?”

门口的红发女性正身着她很喜欢的一件太阳骑士索拉尔的黄色T恤满面惊讶地看着这边,右手举到胸前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用食指指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