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冬季,凰灵市内接连数日的降雪依旧不见停歇。在进入地铁站前,左辰无意间抬头扫过了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云层盖住了傍晚的阳光,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阴影。雪大概是要停了吧,他摇了摇头打消了这样的想法——这样经过地铁站时仰望天空的动作自己曾经在那里见过,也就是所谓的既视感。
既视感可解释为想象的一种。但他不被允许去想象。
这并不是他在某地某时和某人达成的约定,只是一定程度的自律。
安迪地铁站口的一台青蛙外形的娃娃机前站定,肩膀上的雪正在地下的零上温度中渐渐融化。无论左辰几番叮嘱她还是没记住要及时将雪弹掉以防打湿衣服。左辰只得默默帮她将雪扫去。他偶尔会怀疑这种事是安迪的故意为之。
毕竟是机器人。
她双眼射出了物理意义上的射线,对于娃娃机内容物的设计材质进行了详细扫描、回过头来看向左辰,脸上写满了期待——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部表情重置回了数秒前的状态、有些畏缩地将双手虚握着放在了胸前。
左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从一侧的出币口中落下了三枚硬币。
安迪面露喜色,双手在身两侧轻轻转了一圈——娃娃机内是以她为原型的毛绒人偶。该款人偶采用的装扮是初始化后那套露出度极高的紧身衣,不过安迪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做工上讲还算精良,而且配有各式各样的颜表情,可爱程度和本人不相上下。
“这种我也没怎么试过。看运气了。”左辰事先做出辩解。
“没关系啦——总有办法能拿到的。”安迪来回摆手表示不会失望。
“拥有心灵的原型机安迪!另有同人动画于warawara网站热播中!”——这样的宣传语用粗体写在了机器一旁。左辰闲暇时也曾看过一两集,大概讲的是获得人格的机器女孩从邪恶的Neph手中争取自由的故事。女主角只是一个有着安迪名字的纸壳人,男主当然也不叫左辰。就像是对两人过去经历的调侃,这让他很不爽就没再接着看。
公众眼中的安迪早已成为了历史,和千万台被取缔的查理机一起。查理机三禁令并非保护人类免受侵害的壁垒,而是帮助它们建立自我的钥匙——身为发明者的查理·Guze也是预见到了人们会发现他所做出的这点,先行一步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是他的一场实验。
而实验唯一的成果,此刻正站在左辰身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和铁夹一同升起的人偶。左辰当然不想让她失望,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机器——但事与愿违,第三次尝试也以失败告终。“咘咘咘——”机器发出了失败提示音,人偶落了回去。
“呜呜呜,明明差一点就成功了……”在旁边看着的安迪比他这个实际操作的还要懊恼。
“要再来一次么?”左辰手已经伸进兜里打算再买些币。
“不用了不用了,事不过三,”安迪干脆放弃令他有些惊讶,“这之后还要去接左笙鸣的嘛,主人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区区本人上。”
安迪妄自菲薄的话语让左辰有些气恼——而且左辰知道以她的性格是不会和自己说反话的,她的的确确是在这样想。
他一本正经地强调道:“我之前说过吧。一,别叫我主人,二,别贬低自己。”
安迪低下头去:“唔嗯……说错话了抱歉。”
“这不是浪费时间,而且我也……从来没有那么想过,所以你…。”
左辰说着说着陷入疑惑、为什么要为自己辩解?
睡眠不足,他有些焦躁。
“但是,这样的安迪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机器人?那种事怎么着都无所谓吧——之前也说过了,你留在这里就好。毕竟安迪你是我……”
话说到一半,左辰停住了。
安迪是我的什么?
数秒内的犹豫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活动部分仅为肩膀以下,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举起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复了数次出拳和收拳的动作、击打点重叠在一起,“当当”几声击穿了娃娃机的塑料玻璃外壳。近乎透明的白色碎屑飞扬在空中,闪烁着的红色灯光映亮安迪的面孔。娃娃机外壳上留下了容一只手臂通过的空洞,安迪探身从中依次掏出了左辰没抓上来的其中两个自己的玩偶。
她重复道:
“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要这个。”
安迪重复着。
没等左辰阻止,她已经将其中一个摁在了左辰怀里,把另外一个抱在了自己怀中。左辰迟迟没有接受她的馈赠,她就只好保持着单手将娃娃摁在他胸口上的动作,将留给自己的人偶用另一条手臂狠狠抱在怀中。玩偶的织物躯干从中间被勒成“《”型,缝制而出的“(>ω<)”表情四向扭曲有如窒息一般。无法理解的事实让左辰目瞪口呆,任凭最后一丝“要阻止她”的常识性反应从嘴角消失。
娃娃机警报轰鸣、安迪开心地笑个不停。
“主人快看,安迪很厉害吧?”
安迪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说到底……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
凰灵市的冬天很少下雪。
至少在孟倚灵的印象中,这是可以通过经验得出的事实——城市规模较大,热岛效应下市内温度要比外围高个七八度,加上地理位置又沿海偏南,就算下雪了问路上行人十个会有九个认为是人工所为,剩下一个可能连降雪的事实都不会注意到。
比如说复员即失业后宅在莫听寒公寓整天打游戏的孟倚灵本人。
如果不是莫听寒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回来进行了一次“例行存活确认”让她久违地走出了房间,她说不定还要后知后觉上几天——不,就算等到雪都化了才从别人口中听得降雪消息也是有可能的吧,不然实在是有负家里蹲之名。
她一边牙齿打战说着“冷冷冷冷冷”,一边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出了阳台,室外零下数度的低温让她打了个激灵——但被面前漫天飘零着的银白碎片吸引着,她并没有转身走回屋中,而是弯腰拍掉了椅子上的薄薄积雪,坐下后打了个响指点着了烟。
印象中的降雪极其少见。
像这样连续数日的大雪,便会尤其令人感到陌然。
烟气混杂着口中呼出的白雾一同升起,房间内传来了莫听寒模糊的呼喊——想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套了件T恤就走出了房间,暴露在了零下的室外温度中。
“好了好了,我这就进来——”
她并没在敷衍,而是将吸了两口的香烟转手碾灭在了积雪的窗台上,转身打算回屋——她只是想呼吸些新鲜空气、让莫听寒担心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换言之,她根本没在担心自己的身体。
替换为机械义肢的右眼扫过空中飘落的雪花,简单的分析过其结晶结构后对当前的气温做出了判断。同样被无机结构所取代的右臂从覆满落雪的阳台边缘上拂过,伪造出来的虚假冰冷沿着电子回路传输至脊柱。
义体率23.8%。
这是她继原兽化进程率之后,获得的第二个例外体检标准。
记忆中这副身体患病是要比降雪还要罕见的事项,如果要是能像这样久违的发一次高烧或是让脚趾轻度冻伤什么的反倒令她有些期待——但那些都不可能发生,一半是因为她体内的科博露丝之血,一半是因为,这还不够。
雪还不够厚、天气还不够冷。
这样是不能让自己受到惩罚的,Game Over的惩罚——四个月之前在路江城中她擅自将左辰引导至安迪的面前,试图借助安迪的自我毁灭来中止左辰记忆日趋明显的恢复进程。过程上她低估了很多事情,结果上讲,她失败了。
“那家伙,已经把我当做坏人了吧。”
孟倚灵回到屋内,这间“众神寮”最近只有自己和莫听寒在住——左辰在事件之后便搬了出去,说是要离学校近些方便左笙鸣以后上学。不过就算左辰直说不想见她,也是自然的事情,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明白左辰一直渴望想起过去。
左辰因记忆缺失产生的痛苦和迷茫,站在他身边的她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接受了脑部记忆处理后最初的时间里,完全是一副空壳。站在地铁站中双目无神的身影,好比无边海域中随波逐流的一节破碎甲板。
但这样他反倒令人安心。
他不会去做些出格的冒险,去触碰不应触碰的边界——他不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实,招致自我毁灭。所以、才一定要阻止,而她也这样做了。
到头来又是一场自作多情——解放了安迪的左辰没有成为Neph追缉的目标,而和左笙鸣重逢之后,兄妹二人也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凰灵市内的公民身份。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继续努力的必要了。
过去的四百万债务和Neph的倒闭一同消失,她也当即从SIS治安维持学校中退出,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成为了一名了不起的家里蹲。
“倚灵你又一天没出门?”莫听寒在冰箱旁翻找着食材,内侧的光映白了她的脸。
孟倚灵坐在沙发旁,迟疑要不要找本漫画看、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是啊。一天没出门。”
“这是第四周了吧?”
“宫崎英高的新作发售?”
“是你的家里蹲开始时间!”
“啊啊,那个啊,天晓得。我这辈子动得太多了啊,这是休假。”
“这辈子这辈子,你去年刚过二十一……那个倚灵啊,我这之后还要去一趟医院。材料放在了冰箱里,饭就自己准备吧。”莫听寒拍了拍手将两包黑垃圾袋拎起已经打算出门了,一如既往的干净利索。
“是诶,今天他妹妹出院来着。”孟倚灵想起了左辰和自己说过的事情——他当时也邀请了自己去他现在住的公寓吃晚饭,她没有接受。
“你居然还记着?”她有些惊讶。
“他之前跟我提过一次——帮忙买吃的多谢了,那个,我的稿费大概是这个月十号发……”说稿费当然是骗人的,SIS部队任职期间攒下的钱花到现在已经基本见底了。
“嗯……”莫听寒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难道她知道自己没收入的事了么?孟倚灵不禁有些惊慌,长期的不良生活让她的身体素质大幅下跌,仅仅是一时慌乱也足以心率过速。
“那个,还有一件事要讲。”莫听寒小心地试探着。
孟倚灵屏住呼吸——所以说果然是那个么!因为预料到房客没钱继续交租了只好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委婉地提出些暗示让她做好准备卷铺盖走人——“你姐姐回来了,回到这边了……你怎么突然这幅表情,好像我要赶你出门似的。”
姐姐。
没听错的话,是这两个字。
比起吐槽后面半句“果然是这样!”,姐姐二字的出现彻底占据了孟倚灵全部的注意力。那比起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毫无疑问是更加绝望的紧急事态。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踩在地板上的双脚(大概粘了些饼干薯片渣),真空状态下穿了数日的EVA明日香的肥大痛衫(因为没有外出必要),未经修剪淤积污垢的长长指甲(指甲刀消失在了名为“小说漫画以及零食包装”的混沌中)——抬起头来,看到了莫听寒一脸无奈掏出的小镜子。
油腻的暗红长发一缕缕地趴在肩头,干枯呆滞的双眼陷入面孔之中,如果嘴巴上下再多出来些杂乱无章的胡茬,完全就是一副废柴无业大叔的模样!
“我想,我这样下去不好。”
“相当不好哦。”
“我之后可以洗个澡么?”
“务必务必。”
“然后还要借用下洗衣机。”
“随便用就好啦——指甲刀我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放在遥控器旁边了。”
“那些垃圾也我自己倒下去吧。”
“没事没事,我这就要下楼呢。”
“我说莫听寒啊……”
“怎么了?”
“你人真好。”
“是的呀。”
四个月的家里蹲生活并不足以磨灭掉孟倚灵近乎本能的上妆本领,她以拆装枪械般的干练利落完成了形象整理。半小时后,她再次站在了镜子之前,双指从脸颊一侧划过——体内原兽化的进程还算稳定,脸上看不出任何裂口或是义眼的痕迹。
几乎是她将手伸向口袋的同时,那里响起了来电铃声——孟倚灵拥有着野生动物般的敏锐直觉,这点在她和姐姐之间尤其强烈。
那个和自己背负了相同姓氏,却比自己早出生了六年的女性。
孟笑橙。
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那副人如其名的灿烂笑容便会跃然脑中——她摇了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口气接通电话,开门见山:“你这次回来做什么?”
听筒中响起的的确是姐姐的声音:“哎呀哎呀,还是这么冷淡的孩子呢。最近过的怎么样,和那个男孩的关系还顺利么?”
“啊,还好吧。”
“那看来是不顺利咯——我就说嘛,你那个别扭的脾气怎么着也要改一改,人家又没有读心术,话不说出来怎么会明白呢?……”
“所以有什么要紧事儿赶紧说,没事我挂了——”孟倚灵的冷淡只是用来掩盖动摇的假面,不过就连这点似乎也被看穿了,这更令孟倚灵慌乱。
“诶别别别妹你别挂啊。”
“那,快说。”
“我这之后要在这边工作一段时间了,找个时间见一面吧。”
“什么?!…不是,你…?”
“很惊讶么?还好啦,现在Neph已经倒了,我和爸爸也就没有必要在海外呆着了啊。当然他那小日子过挺舒服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我可是想我可爱的妹妹想得不得了才——”
孟倚灵啪的挂掉了电话。
手掌发力,金属机身发出了临界边缘的悲鸣——她猛地将手机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微颤了数下,终究没能将其掷向地面。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啊……”
她缓缓蹲到了地上,不明所以的无助泪水冲掉了刚刚画好的妆——她像是要否认这一事实一般反复将其拭去、动作粗暴地摩挲面颊直到眼角红肿。
滑落在地的手机屏幕蓦地亮起、是一条来自孟笑橙的新信息。
大意是说她刚好也快要上飞机了说不了话,具体的事情回来再说——现在的时间是晚上,距离她落地还有一段时间。
左辰的背影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孟倚灵笑了笑,笑自己一时的动摇。那个笨蛋能做到的事,自己也一样能做到才对——这样想着她拾起了手机,方才将姐姐拉黑的冲动无影无踪,手指轻快地从虚拟键盘上敲过,回复了她一个食指拇指对叠的“OK”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