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处理了安迪在地铁站引发的骚乱、在赔偿了两千块的维修费后意外地得到了其中一个人偶——价值两千块一个的毛绒玩具,真是奢侈。

探护期间仅允许一人进入病室,安迪和人偶留在了门外——左辰在妹妹的病床前偏过脑袋打了个喷嚏,集中注意继续思考。

为什么自己会在进入病房前看到那一幕呢?

左笙鸣从四十楼上落下。

自由落体。

地心引力。

他知道重力加速度是9.8m/s、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数值——当然,他好歹知道会有重力是因为地球的牵引,而地心引力的公式里面还有一个需要背上几遍才记得下来的引力常数,苹果从树上脱离后会坠向地面,而人一旦离开了建筑的支撑,自然也是无法停留在空中——他所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会存在这样接受先于思考先于理性的、“秩序”。

如果说这是世界的原理之一,是某个超越意志的指引——

左笙鸣从四十楼上落下。

身体以大约每秒九点八米的加速度,坠向地面,僵硬的四肢在冬日寒风中有如冻结黑铁般沉重,宽松病服的轮廓不断地变换着形状,经过漫长的加速过程之后抵达作为终点的地面,四肢和身体互相道别、体液几乎是在瞬间在灰白的广场之上铺开了一层深色的网。周围的人群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最多最多会从那新鲜的花朵旁边挪开脚步,以防自己亵渎的脚掌会无意间破坏了那份浑然天成的艺术感……

左辰在走进病房前、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而事故的当事者,左笙鸣本人此时正背靠墙壁坐在病床上,专心致志地在说来算是古董级别的翻盖蓝色手机上咔哒咔哒地进行着输入操作——她的记忆最多只能维持20小时,利用日志记录是她维持自我的必要手段。这是身体长期处于植物状态的遗留影响之一,但事实上,她依旧记得左辰这点就足够令人感谢了。

这也是奇迹。

不只是她还记得左辰,更多的是,她依旧活着的事情。

左笙鸣刚被运送到医院时大脑约有九成已经处于极度缺氧状态,身体各处也已经因为转移过程准备不当而开始形成瘢痕——她的身体保持着幼年的外表却一直通过器械支持维持着生理活动,甚至都忘记了呼吸的方法、就好比将一个生长未完成的婴儿被硬生生地拖出了子宫、太过突然的环境改变会是致命的。

——她、竟在这里——

光是这点就足够让左辰放弃一切成见了。眼前的少女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姓氏、从诞生之初便和自己联系着、分享过很长的一段生命时间、是能够彼此作为存在证明的另一个存在——这也是左辰在左笙鸣醒来之后才知道的事情,然而当他想要去责备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时,他却擅自消失了、让左辰一直以来深藏着的愤恨失魂落魄。

“老哥。又在发呆。”

对于一个14岁女孩而言略显低沉的沙哑嗓音将左辰的意识拉回现实,言语中有些抱怨的意思。眼前的少女身着青色病服和白的过分的床单形成了医院特有的洁净感,修剪工整的黑发长度刚好齐腮,在那之中能找到零星的银发,和那副浅色金瞳一起让人联想到上色之前的空白线稿。她已经完成了当日例行的日记记录,双腿盘起手抓着脚踝左右晃动着身体看着左辰——像这样的不倒翁训练并非她个人喜好,只是为了恢复体能所做的小小努力之一。

“是么。很明显吗?”

“发呆的时候老哥嘴巴会微微张开一些,有时候还会流出来口水。亮晶晶、超恶心。”

“什么!我么?”啊说来的确,有时候白日梦会被嘴角的异样湿感惊醒——不过自己应该登即就会擦掉才对,没想到却被左笙鸣看到了。

左辰摸了摸嘴角问:“刚才也是?”

左笙鸣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啊,也就偶尔吧,像小孩子似的。那个老哥,比起这个,今天的饭……?”

时间已是傍晚、进食这才是正题。和她现在消瘦的外表不同,女孩有着异常旺盛的食欲。不过左辰没有像平时那样掏出莫听寒帮忙做的便当盒,摊了摊手示意两手空空,解释道:

“这之后带你出院。回去吃吧。”

“啊对了,今天是出院日!”她这才想起来,在手机上飞快地确认了日历,“今天就出院了啊,我早就说可以的嘛,嘿嘿嘿。”

说着她还摆出了一个炫耀肱二头肌的姿势,表情说是14岁的少女,更像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比起她刚醒来时,现在的她开朗了很多。

溢于言表的愉悦。

但左辰却根本没有附和的心情——方才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残酷影像,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过感症带来的短期预知,和左辰恢复了的记忆一同回到了生活中。但这次、与其说是有所依据的预知,他更希望是白日梦魇突然附体般的恶意玩笑。

妹妹出院的时间是在今天,而他也是为此而来——就算他穷尽自己的一切想象也无从得出妹妹会从楼上坠下的可能,自己眼前的她一切如常,而墙壁的滤光系统服从医院内部网络统一调控,没等她找来钝物将其砸开就会遭到阻止——更何况偌大个病房中根本没有足以破坏钢化玻璃的工具,就算有以她现在的体能情况使用起来也会十分吃力……

那么,那是自己的期望么?

这样的想法让左辰感到一阵恶寒——自己在期待着她从楼上坠下才会看到那些?——尽管这比起方才的分析是更为无稽的可能,但他却找不到反驳之的依据。这让他焦躁。

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只要这期间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也就只能停留在左辰脑海之中,成为纯粹的妄想,然后再过上几天连他自己也会将这些都忘掉……

“8016室探护时间到,请病人家属携带好您的物品尽快离开。”

空间中重复着这样的声音、礼貌且冰冷——一般市民的探护时间是五分钟,就算今天是出院日也不例外,自己在这之后要去替她完成出院手续注册,而在这期间——不,是直到自己下次见到她——她都将处于无人注视着的状态之下。

莫名的不安。

这也难怪,左辰在数分钟前刚刚目睹那番影像,想要片刻不离地守望在她身边也是自然的事情——但医院的规定,或者说他想要将此隐藏作秘密的冲动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但是他又不能离开,他不确定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会发生些什么。本来就算自己呆在这里也并无大碍,之后只要解释当天回出院就一切OK……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那个,主人?到时间了哦?”

安迪依旧站在门外,和那个她自食其力拿到的毛绒人偶一起——名义上是同伴同学,身份上是义妹,安迪自称——尽管左辰一再抗议——是主仆关系。孟倚灵给曾是查理机的她植入的奇怪主仆程序似乎还在发挥效力,明明找个机会全都卸掉就好了。

左辰简单向左笙鸣道别后离开了病房,不过左笙鸣的注意力已经再度回到了手机上。

门外,冬天的安迪穿着米色的风衣,脖子上绕着一圈圈红色的毛线围脖。精致的小巧面孔从银发之中弹出,纯蓝的眸子直率地注视着左辰。

“人偶呢?”左辰对人偶的消失感到惊讶,安迪没带任何容物工具。

“在这里哦。”她举起右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一侧。

大概指的是“该玩偶的全部五感反馈参数”。

“那,实物呢?”左辰继续问道,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下为妙。

“啊哈哈,实物到底在哪里呢?……”

“快说实话。”

“呜呜呜,上来的时候就扔掉了嘛。在楼下的垃圾桶,现在已经被垃圾车运走了所以拿回来是不可能的啦——”她迅速切换到了委屈模式。

“果然如此……”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左辰只好接受了她“形而上”的行为逻辑——不只是这次的玩偶之类,物体对她的唯一价值似乎仅仅在于情报。

不过这样想来总觉得很有病娇的潜质呢。

留下你的脑袋。

心脏。

或者是手腕之类的。

然后把这些用恰当的方式保存起来、当做本人。

鲜血结末?Nice boat?——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诚哥。

“安迪,拜托你件事情。”

“尽管说吧,主人。”安迪改换称呼。

“莫听寒刚才也到楼下了、我下去和她给我妹办出院手续,在这期间帮我看着她呗?我是说,如果她做出些危险的事情,尽力阻止。”

“明白了,主人。”

“还有就是,别总叫主人——我说过很多次了吧。”

安迪对此没有回应,只是将视线微微下移,避开了左辰。两人之间空气陷入沉默——这是她的抗议方式,但左辰没办法随时都应和她的任性。左辰只好转换话题。

“你能看到屋内的情况么,从这里?”

通过覆盖整个医院中的无线网络,安迪大概是能够在不被知晓的情况下做到这种事情的——这样一来也能避免无端的麻烦,一举两得。

“超简单啊,主人要看么?”

说着她将双手放到领口利落地解开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

左辰慌忙阻止。

“你这家伙要做什么?!——”

“胸部小电视☆☆”说着她挺起胸膛、笑到夸张。

“…那是什么?”

“因为主人很喜欢看电影啊,安迪就偷偷改写了下机能分化方案。现在的安迪,身体上所——有的平面部分都可以作为放映单元哦。”

“这是楼道,衣服穿好。”

“诶诶,不需要确认一下么?”安迪反倒显得很失落,但却还是按左辰说的将扣子系了回去,“啊哈,难道说这是主人信赖着安迪的表现么!”

安迪再次变得怪异。

左辰无言以对,对于她所执着的称谓也只好妥协。安迪的雀跃表情刚在左笙鸣的脸上也见到过,说来这两个家伙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不,准确的说,安迪是百分百按照左笙鸣的样子制作出来的。

是的,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机器人。

她是左笙鸣的复制体,而左笙鸣是她的原型——左辰不知道安迪对此有着怎样的看法,但从目前来看,安迪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点。她接受了自己身为机器人的事实,将自己的价值降低到“人造之人”的位置。

尽管左辰和她强调过很多次,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印象中的安迪,是那个会从束缚自身的空艇纵身跃向地面、会在陌生校园的天台憧憬星空的女孩——虽然用“活生生”这样的词汇有些奇怪,但当时投射在左辰视网膜上她的身影、的确给了左辰一种“她活在这儿”的实感。

但是、现在——

左辰站在电梯中注视着8016病室门口旁向自己深深鞠躬道别着的安迪,米色棉帽下的银发垂下挡住了脸庞让他看不到安迪此刻的视线。医院走廊中的透白灯光将她的影子压缩成脚下小小的一方,让两人之间数米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