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倚灵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她躺在陌生的车内,周围是刺鼻的真皮味道。下意识地检查过身体,手脚并没有被封锁住行动,嘴上也没被封上胶布。看上去并不是被绑架,她松了口气。本以为还要为此掰断几条手腕来着,看来不用了。

窗外的信号灯由红转绿,车开动了起来。

她再次确认了这并不是出租车——这让她多少有了些现实感,她渐渐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自己在机场接过姐姐陪着她去见了爱莲娜,然后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吃了顿早饭,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吸烟的原因,自己发病得很厉害。

她注意到了驾驶座上的红发女性。

“姐?”孟倚灵的声音沙哑得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车没走几步停在了马路中央,后方传来了连续的嘀声。

“灵灵你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调转了回去,随后再次将车开动。

“啊,我刚才昏倒了……”孟倚灵渐渐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别起来啊,好好躺着。我这带你去医院。”

“你的车?”

“算是吧,好歹附中也是SIS机构属下的部门。”

“那你有驾照么?你刚回来,应该还没来得及弄……”

“那种东西无所谓吧,被查了就让他们帮忙送过去——还是说,我得等到驾驶资格到手之后再送你去医院?跟个笨蛋一样。”

她最后一句像是在责备自己,孟倚灵不由得嘴角上扬。

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只是这十分钟,可以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她——引擎平稳地运转着,孟倚灵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放在平时自己一定会将这些视作软弱,但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他人,不也是一种信赖的表现么?

“啊呀糟糕,前面好像有警察……”

“别这种时候开玩笑啊。”

话虽然这样讲,孟倚灵还是不顾姐姐阻挠将身子支了起来看向窗外——的确有警车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的数人裹在藏青色的棉衣里。地面上覆盖着黑色的脏血、周围的光线在红珊瑚病胞活跃时会显得十分刺眼,孟倚灵撑着肿胀的双眼,依旧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车祸呢……”

“这种时间的确会有,一到晚上租AI代驾的人就会很多。”

“事故率零,是有这样的说法吧?”

“就算AI驾驶出了事故也会归咎到司机的人为干扰上,说是干扰超出阈值计算能力有限什么。”孟倚灵在网上见过类似的报道,“所以我无法理解那些家伙、为什么要让AI来剥夺驾驶的乐趣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最基本的事情嘛。”

孟笑橙将车开过车祸现场,孟倚灵看到伤者正被搀扶着走进附近的车厢。

这里离医院已经很近了,她注意到了周围的地标。

而路边的行人——

人群中孟倚灵认出了左辰那件盔甲似的飞行服,和她说过很多遍太丑了要换一个的橘色棉帽,不,要说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大概是他走路时经常下意识地用右手挡住自己的脖颈吧——虽然那里的条形码已经被之前的伪造伤痕从中间被一分为二,但是个人看到那些平列着的破折号都能轻易地确定他的身份。

兽化倾向、带病可能。

原生种的印象从建立之初便未曾改变,无论Neph机构存在与否都是如此。

孟倚灵确认过时间,快要到左辰预定的探诊时间了。她昏倒的时间要比想象中长——按理说自己接受过相关的训练,意识消失不会超过半小时以上,但很显然自己复员后的恶性生活造成了很明显的影响。

“姐,调头。”

“??为什么。”

孟笑橙不会问“车都开到这里了”之类的废话,这让孟倚灵松了口气——自己做出提案自然有所理由,在这方面她信任着自己。

那么自己也但说无妨。

“姐你还记着左辰这人么?”

“当然啊,你那个……”

“你就当他是我弟吧,我刚才看到他了——就这样去医院有很大可能会碰到他。但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刚才的情况。”

“这样啊,好吧。”

“你答应了?”

“我总不会问,你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愚蠢的想法吧?——我这就带你回公寓倒无所谓,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实话告诉我,那是不是红珊瑚病?”

之前大概是说过的,姐姐的语气无论何时都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容辩驳,在她面前,孟倚灵没有半点撒谎的勇气。

她点了点头。孟笑橙此时已经将车行到路口,等在了调转方向的一侧。

“检查出来是四个月前,进入二期已经两周了。”

“他呢?”

“左辰知道我的病,但我没有告诉他有关进程的事。”

红珊瑚病进入二期后通常药物将失效,仅能起到抑制作用。三期后将出现传染性、发现后即将被强制隔离。

“还好。没进入三期。”

“进入三期我会自觉接受隔离的,我可不想把病传染给周围人。”

“但事实上你也因为这个被别人所‘隔离’了吧?”

孟倚灵张了张嘴——是的,无论你怎样将外表修饰工整,看上去像印象中的那个自己,从肿胀的眼袋紊乱的呼吸和合不利索的双唇也能看出来最近四个月所留下的颓废痕迹。孟笑橙从一开始便看出来自己的妹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了,只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原因。

“我回去给你做饭,给我好好吃一顿听见没有。”

“好。”

“哦对了,你公寓还是原来那间?和莫凯泽博士的闺女住在一起?”

“是。她叫莫听寒。”

“我记得她一直挺照顾你跟左辰的。还有就是,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没必要逞强出来接我嘛,电话里说清楚不就好了,跟自己闹别扭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车窗外的灯光迷离模糊了孟倚灵的视线。后来再想起时,也可能是泪水的原因。

“停车。”

孟笑橙没有抱怨妹妹的反复无常,按她说的做了。车停在了一处路灯下,橙黄色的光照进车厢,孟倚灵看到了车窗上映出的自己蜡黄的脸。

“……抱歉,我刚才退缩了。”

“嗯哼?”

“还要我自己说出来么,你个魔鬼。”

“说什么啊?”孟笑橙装傻。孟倚灵盯着她的后脑勺,回忆着她之前说过的话——没错,自己的确在逞强。将她从人群中疏离的并非发展中的病情,而是她对分离的恐惧。

人不是大象,没有独自走向坟墓的权力。

“我胃里很痛、拜托你带我去医院。”

“了解。”

孟倚灵将身体在车后座上放平,感受着车座之下传来令人安心的引擎震动。

——

凰灵市市立医院准许探视的最早时间是六点,左辰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是在四个月前,也就是左笙鸣刚刚被移至这里的第二个早上——在那之前他只能在大厅里随便找个长椅坐下、盯着翻动着的公告栏不断地换成不同的名字,然后等待。

不过这次他没有等到六点整,换上了护士服的莫听寒从一侧的电梯中急匆匆地走到左辰身边——左辰扫过她半合着的眼皮和若隐若现的血丝、看上去她也没好好休息。因为自家的事再次麻烦到了她,这让左辰有些愧疚。

“来这么早?左笙鸣还没醒。”她手里拿着两罐鸽巢咖啡,递了一罐给左辰。

“她还没醒?”左辰掩饰着动摇,将咖啡罐拉开——说实话他对于这种酸涩的速溶咖啡一直是拒绝的,但如果只是为了提神倒也无妨。

“不是说那个‘醒’。她在你走之后不久就恢复意识了、不过很快就又睡了过去。身体没有什么异常,上午你可以带她走。”

左辰松了口气——他发现现在的自己要想控制情绪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太过疲惫就会这样,他试图开脱。

左辰跟在莫听寒身后走进了她来时的电梯,员工专用,使用时需要确认面容身份——不过左辰在过去数月之中和医院里的各位已经不算陌生,就算引起了一时的警报也都熟视无睹。

“你之前一直在哪里?”莫听寒说着摁下了17层。

“我?”左辰指了下下巴。

“你肯定又一晚上没睡吧。算上昨天的,已经五十个小时了。”

“啊,昨天是失眠、今天又不一样……”

“所以说,你去哪了?”

莫听寒转过身来,捏住了左辰的领口。嘴唇不满似地微微撅着,草草抹过的唇膏映着樱桃似的光泽。

“我去了洛林那里。待了俩小时。”

“真的么?”

“是啊,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啊,不过我走的时候他已经要睡了,”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怎么,你是觉得本优等生不会去网吧?——”

“优你个头的优等生啦!——”

说着她抽动了下鼻子嗅了嗅,像是要嗅出撒谎的味道一般——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左辰不可能让她知道自己支付了400cc的血液跟爱莲娜要了20g的红珊瑚抑生剂。

这或许是左辰坐过最快的一趟直达17层的电梯了,两人走出电梯前,莫听寒一言不发地帮他竖起了领子。

左辰将领子放下的时候碰到了脖颈右侧,尚未痊愈的伤口胀痛了起来。

他举起手机屏幕照了下——爱莲娜留下的咬痕虽然算不上明显,但看莫听寒刚才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了。

“这下糟了……”

不过按她自己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和左辰说出来,那么就要找机会和她说明白这个咬痕的来历——印象中她并不知道孟倚灵的病、但却知道左辰目前打工的对象是个有着少女形体和金黄色头发的合法吸血种。

“待会儿你就带她走吧,手续我已经帮你办好了。”

完全换了副口气。

“莫听寒你听我说……”

“伤口她帮你处理的很好,没有什么我需要做的,”莫听寒快步走在前面,左辰匆匆跟随,“反正我做些什么,也都是多管闲事对吧?”

莫听寒反对左辰现在的打工是有原因的。住在众神寮时的爱莲娜便没有过固定的交往对象,与性别不限的多名人类同时保持着关系、条件是维生所需的血液供给——吸血种不吸血的话就会活不下去。左辰也知道、她平时说自己只吃外卖是在和他逞强。

不过这是她自己的生活方式,莫听寒的态度也算开明。直到她听爱莲娜提到自己“猎捕”到了未成年对象,便发了数年来屈指可数的一次火。那之后失去住所的爱莲娜便辗转于城内,直到现在的旧城区的待处理楼。

“她现在没那么过份了。”左辰并不是第一次为自己的雇主辩解。

“我以前也没觉得她过分,毕竟那是个吸血鬼。”莫听寒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左辰不知道左笙鸣现在的病房号,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说吸血鬼就太过分了吧……”

“那你脖子上的伤口你给我些别的解释啊!——”

莫听寒顿足站定转过身来,眼眶通红。放在平时左辰会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睡眠不足情绪不稳定,但自己将血擅自供给给爱莲娜的确是欠考虑的事情。

“没有别的解释。”左辰摇了摇头,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

“而且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本来也没在抱怨。”

“她以前也在你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人是怎么样的你也应该清楚的。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帮她下不很正常?”

左辰话说完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虽然没错但不该在这种时候对她说这种话。左辰苦恼地挠了挠头,自己多半也受到听寒现在情绪的影响了。

莫听寒轻轻叹了口气,说没怎么。

随即她转过身去,拉开了身旁一侧的门——虽然时间很短,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但左辰有预感,自己似乎做了件难以挽回的事。

莫听寒没有走进去,而是选择站在了一边。

“她醒了。你进去吧。”

左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一脚走进了病房——身后莫听寒帮他关上了门,传来了皮鞋底踩过瓷砖渐渐跑远的声音。

“老哥?”声音从遮光帘后传来有些模糊。

但那的确是左笙鸣的声音。

左辰悬了八个小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之前的坠楼事故似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左笙鸣因冲击而陷入昏迷,但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异样。

没等左辰碰到帘子,它却自己动了起来。

“慢着!安迪你等下呀我衣服还没穿好……”左笙鸣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

“诶?但是有被子——”安迪也在里面。

“总之不要把帘子拉开!给我两分钟!——你也快点穿上,你是女孩子吧?而且,而而而且你那是我的身体!”

左辰的手停在了空中。

等下,自己的妹妹和安迪在市立医院的病房里在干些什么?!甚至还要把帘子拉上且有必要将衣服也脱掉?!

不行,不能想象!

绝对不能想象!

左辰深吸一口气,将大脑放空填满了自己来的路上刚用手机刷过的两百个Eoefl单词。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是一名脸有些熟悉的护士——至少从她的表情上能看出她见过频繁探病的左辰,且目睹了刚才他和莫听寒的冲突。

“那个,听寒叫我来替她做下你妹妹出院前的检查……”

说着她拉开了帘子。

白色的兰花覆盖着黑色的树莓果实。病床上的女孩子有两个,且处于一上一下的相对位置。左笙鸣位于下方正慌慌张张地打算将病服套回身上羞得满脸通红,左手拽着被子试图挡住自己的肩膀以下。而双腿平放坐在妹妹上方的安迪则已经系好了衬衫的最后一个扣子,嘴里叼着草色的发圈转过头来看向左辰。

不,等下。

似乎有了不得的东西。

在左笙鸣窄小的两肩之间,赫然晃动着两只木瓜大小的乳房。她平举着双臂好歹用被子挡住了大半部分,但对左辰而言面前的一幕依旧颠覆了他的常识——平时因为穿着宽松的原因并不是很明显,但在未着装的现在能看的一清二楚。

左辰扶住额头。

你要冷静!

尤其这种时候,要展现出年长的从容!!

他深吸一口气很自觉地转过了身去,挺胸抬头原地立定。倒是前来检查的护士被吓的不轻,因为经验贫瘠一边道歉一边动作僵硬地进行着例行检查。

着装时的摩擦声。

“老哥你……可以转过来了。”

得到了允许的左辰拉了条椅子,转过身去双臂搭在椅子背上坐下——她们两个似乎也对自己的出格行为有所自觉,坐着的姿势十分端正。

“所以说、你们两个刚在做什么。”

安迪看了眼左笙鸣问:“我来告诉主人?”

左笙鸣点了点头:“无所谓,你说呗。”

安迪点了点头。

“刚才我在进行左笙鸣大人的身体测量,主人。”

“老哥你皱个眉头干什么啦?”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那里看出来关系好了啊!只是这家伙很粘我而已!”

“但是你们刚才……”

“啊啊真是麻烦,老哥你听好——在我醒来之后我依旧记得她做了些什么,而且还没有借助外设记录、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么。”

“你还记着她的事?”

“完完全全。”左笙鸣笑得很得意。

“那是好事儿啊,”左辰转向安迪,“你刚叫她什么?”

“左笙鸣大人。”

左辰感到愤怒,他叹了口气。

“别让我再听到你用这个词,安迪。”

“因为、因为是主人的家人……”

“跟那个没关系。”

虽然左辰很想跟她再次强调他们之间不是主从的关系,称之为家人也无妨,不过考虑到之前左笙鸣的反应左辰只好作罢。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安迪要执着于主从关系的保持,尽管他根本没有期待过这些。他希望安迪能成为人,至少不是物品。他明白这很显然是梦话,但依旧希望她能有所自尊。

不过话说回来。

为什么要做身体测量这样的事?

左笙鸣的身体状态虽然停留在14岁,但心理上说不定也出现了那方面的要求……

“不是老哥你想的那样啊,你自己看。”左笙鸣说道。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左辰的多虑,用左手抓住了安迪的下巴,和自己的脸庞略显粗暴的拉到了一起。

左辰的视线从两人脸上扫过,很快明白了她们这样做的目的——安迪是以14岁的左笙鸣为原型模板所设计出的机械人形、,而左笙鸣的身体因休眠而停止生长了8年之久,现在的两人、无论是样貌还是身体都较之孪生姐妹更为相近。

“我只是想确认下罢了——本来也不会花太长时间,没想到老哥你刚好进来。”

说这话时她有些赌气地嘟起了嘴巴,似乎还在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感到羞恼——虽说她沉睡了很久却还保持着完整的羞耻观,这也让左辰颇感庆幸。

身后的门开了,是莫听寒。

她快步走到左辰身边,拉住他的手腕就往外走。

“怎么了?”

“左辰你出来再说。”

左辰没有抵抗,跟着莫听寒走出了房间——他对于莫听寒的动机毫无头绪,明明刚才还气得让人来替她的活儿,莫非是安迪的行为被当成性骚扰了?

她将手提包拉开,从内侧取出了本来应该在左辰书包里的壳化抑生剂。

违禁药物。

他用血换来的血。

莫听寒当然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显得这样强势的吧——非官方的红珊瑚病治疗方案在凰灵市范围内为非法经营,根据具体情节将承担刑事责任。

她用那板抑生药物凝剂抵住了左辰的胸口。凝剂本身很脆弱,且暴露在空气中时间过长便会失效——左辰只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墙上。

“左辰我问你。”莫听寒盯着他。

“问什么?”

左辰在考虑要不要将药的来历和用途统统告诉她,毕竟孟倚灵现在的病情药不能停,停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

“这个药是从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那里拿到的么?”

“你从那里找到的?”

“你书包里。这玩意这剂量足够让你在进监狱蹲两年。”

“你翻我书包了。”

“没错,这我向你道歉,”她顿了顿,“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爱莲娜给你的?”

左辰点头。

“可是,得病的人不是你吧?”

左辰摇头。

“那我明白了,毕竟你认识的人我基本上没有没见过的——实话实说吧,孟倚灵现在的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

这个人,在拿枪指着我。

黑色的枪口属于一柄九毫米口径的左轮手枪、弹仓中装有五发子弹——其中平均两万发会有一颗无法正常射击,但很显然持枪的人并没有因为这一概率而付出多余的担心。枪口因为在寒夜中放置了太久的原因,在堵进口腔的时候和你的舌头冻到了一起。它还在一点点地深入,将冻伤撕裂。上方的尖锐瞄具从口腔上方滑过,割出甜腥的血液淌入喉咙——

“啊啊,这位同学你再把嘴长大点。”

来自圆框墨镜下方的视线将孟倚灵的意识拉回现实。眼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白大褂,正将一个颀长的工具探入自己的喉咙。

“诶诶没错,再稍微抬一点头。我需要看到气管口……”

那是一个探针,信号输出连接着医师头上戴着的目镜。在检查开始之前医师说要做些电路绝缘之类的准备、让她含了一口蓝色酸奶样的迷之溶剂,此时正在引力作用下一点点地滑向喉咙,冰冷黏腻地让人联想到蛞蝓的触感,有股薄荷味。

再半分钟,最多。

她现在前所未有地想将嘴里积攒着的唾液和那些蓝色酸奶一起咽到肚子里,闻上去没什么问题咽下去大概也只是六个小时肠胃里转一圈的事儿。

“行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医师将探针一股脑从孟倚灵嘴里抽出,右手递过来了一个装着水的漱口纸杯——但她并没有接过,而是仰头咕嘟一声将异物咽了下去。

“哈、爽。”她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

“你,你……”医师惊得指着她说不出话。

“这个,吃下去很麻烦么?”

“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啊,那里面混着滑石粉,是三类致癌物质呐……”

“癌症啊。有这个劲么?”

她笑了笑,拉开了领口的一角——在她肩胛骨的位置本应是一道亮丽的弧线,此时已经覆盖上了层层蝇虫卵般的黑红色颗粒。

“这个,这个是……”

尽管对方并没有说出来,但孟倚灵也明白他明白他所看到的到底是些什么——那些颗粒现在摸上去还是软软的小脓疱,稍稍用力就能戳破,但是在数周后便可以形成硬壳、为新的颗粒形成屏障。

就像堆叠着的红珊瑚虫。

“我知道不是什么感冒发烧,你没必要用这种事情安慰我了。而且你看我穿这身衣服,也不像是有钱吃药的人。所以比起开你现在输到电脑里的那些吃下去没卵用还贵的要死的玩意儿,你换成啥布洛芬止疼片之类的就好。”

“你,你你登记过了么?城内患病的人都需要登记的,这是规定!——”

他渐渐失去了自控。

“登记?我又没进入三期,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还有我跟你说,你刚才什么都没看到。难道你想让这个诊室在你的出诊期间内被曝出出现了一例红珊瑚病人么,你不想吧?你当然不想,那会让你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招人厌的人。”

孟倚灵站起身来,双臂撑住桌面,将头歪到一边让灯光能打在医师的脸上,低声说道:

“所以,按我说的做。”

从诊室走出的时候孟倚灵依旧是两手空空。

“欺负中老年,妹你这是缺德啊。”

“我一进屋那家伙就在盯着我的腿,而且我还在他桌子底下找到了这个,”说着她将一个连着断线的摄像头在姐姐面前扬了扬扔进了垃圾桶,“没打他一顿算他便宜了。我去拿药。”

“结果呢?”孟笑橙拦住了她。

“什么结果?”

“诊断结果。”

“啊,我没问。他大概也给删了吧,这事儿张扬开了麻烦……”

“你笨啊你!那我带你来医院是干什么的!”

“找个证明开止痛药?”

“你这个……啊,真是的,我给你问问。”

她刚掏出手机便被孟倚灵一手挡下。

“问谁,爱丽姐么?”

“现在城内靠谱些的吸血种不就她一个了么?”

“不要。”

“又怎么了?”

“我当然知道她可以给我药,高中我又不是没上过生物课,”她松开手,“但那会很麻烦她吧……为了、我这种人。”

啪的一声,孟倚灵被打了。

孟笑橙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一言不发地拨通了电话——交谈了数句,她面带疑惑地放下了手机,向孟倚灵问道:“左辰是,那个男孩来着?”

“他怎么了?”孟倚灵倏地抬起头。

“哼哼,一说他你就急……”

“姐你别卖关子快说啊。”

“他瞒着你去过爱莲娜那里了,现在身上应该带着给你的药。具体怎么来的,等见面了你自己去问他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