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x14㎡的病室再次变得空无一人。
用长度来形容一个房间要想形成对它的印象并不是件简单的事,那么用人数来形容或许更容易一些。在一所孤儿院中6x14㎡的空间能够放下两张十米的长桌,再坐下四十个小孩和两名辅导老师;或者是把一个双层巴士拆做一层也大概是这样的一个面积,空间利用稍加规整塞进六十个人也绰绰有余。
像这样的一个房间,再次变得空无一人。
左笙鸣坐在靠近中心的床位上,旁边是一直保持静坐微笑的生化机械人形——如果说人形这间房间内的数目为二,如果说人类那么数目为一,但如果说是拥有记忆拥有过去、能对自己的人格和行为作出判断的人,那的的确确是空无一人。
“原来,有这么大啊……”
她环顾四周,对于当前病室的面积感到有些意外——尽管从她苏醒之后的数个小时她一直身处这个房间之中,但却一直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周围的空间上。因为记忆中缺少参照的原因,她对于大小和距离之类的判断能力薄弱。
而“哥哥”这一个体的出现,弥补了这一空缺。
身高1.74m,胸围92cm,手掌的宽度大概是自己的三分之四,身体之间最近的一次距离记录停留在1.67m。
“再笑的话就把你汰换掉。”
左笙鸣向床位一旁的安迪警告道,虚张声势孱弱无力。
“……别再笑了。”
“跟谁,在哪儿?和Neph么?”
安迪没有服从左笙鸣的命令,浅笑不止。
不过这也是料想当中的事情。老哥说的的确没错,安迪并不是一台单纯的生化机械人形。她有着严格自治的自我、在左辰不在场时的表现判若两人。但她也能看出来老哥对这台机器人的信任、较之记忆连半天都不能稳定维持的自己,胜算是零。
为什么是我?——左笙鸣没有软弱到问这种可笑的问题。
她的意识一直保持着活动,也通过Neph所提供的单向渠道不断地了解着外面世界的变化。沉睡了八年就像是一句谎话,但自己异常娇小的身体却又是不可动摇的证明。
“为什么记不起来呢……”
她看向自己的右手,熟悉而陌生。按理说自己和哥哥的出生在同一年,到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发育完全的成熟女性了才对,但现在那只手无疑属于一名少女。青色的血管在干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手腕给人一种稍有碰撞就可能骨折的脆弱感。
安迪很少有的主动发话了。
“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醒着的是他,睡着的是你。”
“这怎么了?”
“你自己想啊。属于你的时间平白无故地就被夺走了,在你睡着的时候,他可是在外面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情呢。”安迪歪着头,手指从嘴唇上划过,“和我,和很多人。”
“那我会、替他感激。”
区区机器人的欲望?
那种事情不过是对人类的模仿罢了。
就这点而言,左笙鸣在面对她时有着无可撼动的优势。她是人类,无论她的记忆为何,只有这点她是能够确认的——
“而且,你真的是你自己么?”
“……诶?!”
这句话暴风一般从左笙鸣的意识中吹过,让她所能回忆起的零星碎片也都变得轮廓模糊。
安迪倏地靠近。
银发的人形将膝盖压在了左笙鸣的双腿之间,继续缓缓地滑向她的髋底。左手在墙上牢牢地固定住了女孩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作手刀状,抵住了她的胸膛。
指尖化作刀刃,刺入了皮肤。
左笙鸣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人的手指像刀一样锋利,她正在用刀剖开我的胸口……诸如此类的判断、是她脑海中仅有的些许想法。没有畏惧,没有惊慌,她平淡地接受了发生在那具身体上的伤害。
血从割裂的血管中涌出,沿着双乳之间的弧线淌下。
刀锋触到了硬物,那是你的肋骨,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找到其中的缝隙,再将刀刃横转就能顺利地刺入胸腔抵达那块儿可怜的心脏。
安迪这样做了。左笙鸣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份跳动着的柔软噗然破裂。
为什么停下了?
等下,那里怎么也是……
硬的?
——
“这些药物就暂且交给我保管了,你懂的吧?还有,左辰你联系到孟倚灵后记得要告诉我,我会在第一时间把足够的药物带过去。”莫听寒说着便打算离开。
“你把药带哪里去?”
“拿去化验,确认成分——然后留个样本,以后可以在实验的时候偷偷做些,”莫听寒似乎因为被抓住了手腕有些生气,“怎么啦,难道你觉得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么?”
“不,那倒没有……”
但那的确是不必要的风险。
莫听寒和他们不同,有着稳定的社会位置和工作——在这之后以后会遇到个年轻有为的人类医师,恋爱然后结婚,到时候自己还要捧着束花穿着西装过去哭一场。
“孟倚灵那家伙虽然看着很开朗,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一句话都不说的——这逞强的劲儿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看我干什么?”
“哼,没什么啦。事不宜迟刚好现在实验室空着,我先过去了。”
左辰松开了她的手腕,看着莫听寒消失在了视野里。
推开病室门后,屋内的两人乖巧地有些不可思议。
走到床边,左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两人摇头。
“那你俩一直盯着我干什么,有什么瞒着我呢?”
两人更快地摇头。
小孩子一样…。
“没什么想说的就算了,安迪帮我把我妹抬上轮椅——”
“我自己可以!”
她声音高地有些吓人,双臂推搡着不想让左辰靠近自己,左辰也就没有坚持——按理说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吧,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突然就变得对性别差异有所意识觉得害羞?身为哥哥被拒绝成这样还真是有些受伤……
左辰默默看着她用双臂撑住了床铺的边缘,将身体一点点地挪出——动作虽然很笨拙且看着摇摇欲坠,左辰克制住了帮她的冲动。
既然她那样说了,自己还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了守望。
“很棒。”左辰祝贺她的成功。
安迪在一旁鼓起了掌,两人视线对视了一瞬,安迪少有地主动避开了——左辰心中满满的问号,自己被莫听寒叫出房间的这一会儿两人都变得好怪。
他注意到了床铺上的血迹,停了下来。
“这个是?……”
安迪一把拽过去被子盖住,面色严肃暗示左辰不要多问。左辰看向左笙鸣,她涨红了脸。
“……第四个月。”
“啊?”
“我说,我恢复生理活动已经四个月了啊…!”
“哦哦,的确是四个月了。”
“呜呜、老哥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没听出来啊……”
“什么啊?”
“这是我的月经。老哥你帮我把日子记下来,下次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说着她便推着轮椅打算离开病房,安迪向左辰扬了扬手里被打开了一半的卫生巾包装。左辰还处于对妹妹迫不得已的直球发言所产生的愧疚和震撼中,缓了半天才开口问道:“那她身上的衣服呢,应该也湿了吧?”“丢掉了,我拿了新的。”安迪指了指旁边的垃圾篓,里面是衣衫上下血迹斑斑的青色病服。
左辰愣了一下。
那个,是会出这么多血的么?
左辰带着安迪走出了病室,左笙鸣正一言不发地等在门外。
“这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嗯,莫听寒是这样说的。”
“莫听寒是谁?”左笙鸣问了出来。
左辰犹豫了一下:“我的一个朋友,你还没见过。”
“这样啊,女孩?”
“你该叫她姐姐。”
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对了,老哥,”她停下了轮椅,回过头来提议。“我觉得我有必要准备一个记事本,不然太容易忘事了。”
左辰睁大了眼睛。
她连手机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件事不是要我来帮忙的嘛,忘了么?——”
身后的安迪上前几步,握住了左笙鸣身后轮椅的握把。那里一般是左辰的位置,但他此刻选择了等待左笙鸣自己的回答。
左笙鸣像是被拔掉了电源般愣住了。
她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安迪,同时又像是穿过了她的身体,盯着安迪身后的左辰——她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两下,面露难堪困惑不已,随后喃喃自语道:
“有这样的事啊。忘了,抱歉。”
“用不着道歉啊,又不是左笙鸣大人故意忘掉的,”安迪满脸笑容地看向左辰,“这之后照顾左笙鸣大人的任务就交给安迪吧,好么?”
——
“我用不着!——”
下行的电梯中仅有少女两名,左笙鸣的身体横躺在冰凉的金属地面上。她拍开了安迪弯腰伸出的手,拒绝了将她扶上轮椅的帮助。
“我待会儿自己来就好。”
她说得很急促,安迪只好后退了数步,双手在胸前举起做放弃状——数分钟前当左笙鸣硬着将自己的身体从轮椅推落时、安迪站在轮椅之后目睹了一切。
事实上她也没想到左笙鸣会抗拒到如此地步。
她用双臂在地面上拖行着瘦弱的下半身,一点点地靠近着电梯按钮。
“为什么要去七楼呢?”
“哥哥在那里。”
“那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我不认识他提到的那个名字。也许是我不记得了。”
没有手机记录的参考,她无法判断自己和名为“将若竹”的人际关系。但左辰离开的时候实在太过匆忙,她没来得及加以问询。
“所以才打算自己去弄个清楚么。”
这次左笙鸣没有回答,她正专注于将身体在地面上拖行——这样的大小的电梯就算容纳下单个病床和数名医护人员也绰绰有余,对于常人而言数步能够跨越的距离,在左笙鸣的身下显得无比遥远。
安迪一言不发从她身侧走过,在电梯驶过七楼之前摁下了按钮。
“谢谢你。”左笙鸣低着头说。
“分内之事。”安迪微微欠身答道,伸出了右手。
这次她没有拒绝。
坐回轮椅的同时,电梯抵达了七楼——这对于数月间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病房周围的左笙鸣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空间。
不,即便她曾来过,因为记忆的原因,大概也会是一样的陌生。
“带我出去。”
安迪握住轮椅后的把手,将她带出了电梯——左笙鸣知道她从现在起将再次切换到“亲切模式”,她需要维持自己在人前的形象。自己的记忆能维持到这种程度,对她而言算是件新鲜事,被困境激发出了潜力也说不定。
现在的她依旧记得安迪在剖开胸腔后和自己达成的约定——安迪会隐瞒左笙鸣身体的事,而左笙鸣需要服从于她的安排。
但这持续不了太久。
她的记忆最多维持二十小时,且存在以分钟为单位的误差。在那之后她将忘掉这些,然后单方面地接受来自安迪的意志、来自一个机械的意志——不,说不定那时的自己会连这件事都忘掉、将这个站在自己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当成自己的姐姐、或是些别的什么。
“……太蠢了。”
安迪像是没听到她这句小声嘀咕,不过就算听到了也无所谓,大概也会被当成是无能为力者的抱怨再一笑了之吧。
“那两个孩子是四个月前你哥哥在路江城里遇到的,姐姐是红珊瑚病一期,而且脑部接受过和左辰类似的记忆抑制处理。”
“记忆抑制?”
“药物作用。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为什么……?”
“这你就要问你哥啦,具体安迪也不清楚。不过这四个月里那女孩的医疗费用左辰也承担了一部分,他们看上去关系似乎很好。”
安迪的视线不经意地在地面上滑动着,脚步轻缓如猫。
左笙鸣搞不清楚安迪的立场。眼前这个生化人形对于左辰的好感一目了然,但左笙鸣也明白那无非是数据字符组成的程序设定。她对于自己的敌意却毫无遮盖的意思,尽管这对于机械人形而言已经足够成为理由将她淘汰了。
那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说到底……
人造物也有思考的可能么?
“我没有选择,你是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妹妹。”
左笙鸣的轮椅停了下来。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威胁到你的人身安全。”
安迪简单说完再次陷入沉默,将轮椅转向了旁边的置物间。左笙鸣没来得及反抗便被推入房间之中,身后的门被安迪牢牢锁住。
她回身看去,安迪投射在门窗上的影子稍作停留便闪身离开。
左笙鸣被留在了密室内。
“那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啊……”
房间内很暗,有股潮味。左笙鸣快速地适应了周围的亮度后,发现周围是一桶桶保洁用具。最近的一次保洁刚刚完成,要想等到人进入这个房间会是很久之后的事。
她推着轮椅靠近门口,试图闹出些动静。
“有人在么,能听到么?”
没有回应。
“来——人——呀!——”
她连续地拍门,依旧没有回应——门很沉重,而她身体在轮椅上和门有一段距离不好发力。直到她注意到门外有人走过却对她的呼喊无动于衷时,她靠回了椅背上,双手对叠放在下巴前,皱着眉头小声抱怨:
“臭门,隔音这么好。”
说着右脚踢了上去。
没有鞋袜保护的五指,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平面上。声音咚的一声很结实、能够感受到碰撞接受方的沉重质量——和脚趾的疼痛。
“啊好疼……”
她下意识地弯腰捂住了脚趾——冰冷僵硬的趾尖感受到了来自手掌的温度,在五指持续施加的压力之下,再次产生了正常的痛感。她揉搓着自己的脚掌,一遍又一遍。但突如其来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的瞳孔放大,不止为了适应周围暗度。
她还记得这里是医院,她在医院的某个盥洗室。这里密不透风,气温要比楼道高些,位置在七层,自己刚通过电梯从高层下降至此,本来的目的是为了找哥哥的,当时有一个叫安迪的女孩儿陪着自己,帮着推动轮椅……?
安迪是谁。
黑暗连同恐惧将她包裹,呼吸变得困难。
安迪是谁
她一遍遍地向自己重复。
安迪是谁。
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不记得对方于自己的态度,但将自己留在这个房间的的确是她。声音想不起来,脸也想不起来,是女孩?为什么会这样认为,说不定连安迪也只是自己在某本书里随意找来的名字,类似的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哥哥。”
就快要忘掉了。
但是不想。
声音还都记得。
脸的轮廓有些模糊,但是见到一定认得出来。
还有就是名字。
他的名字。
名字是…。
是什么?
不想忘掉的。
不该被忘掉的。
但是没办法,在不知道的时候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就忘掉了。
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办…?
怎样才能记起来?
……
“手机。”
对过去的记录。
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
“只要找到手机就好了。”
左笙鸣颤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起,距离她适应步行还有一段时间——她双手撑着墙将自己推向门的方向,向明知是闭锁着的门把伸出手去。
门开了,被外面的人。
谁是安迪。
问题得解。
安迪是站在那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