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特·兰瑟戒烟戒酒已经有了一段时日,但他那标志性的咳嗽声依然没有消失。
“咳咳、咳。”
像这样,先两下,后一下。
“哈嚏!——”
“卡特你感冒了?”靠在墙边的将若篁见状将白色耳机双手摘下,挂在了后颈上。
“有有有点、”他打了个激灵,“草这几天下雪真的冷……”
“不许说脏话。”将若篁手刀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头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在我姐面前说这种话。”
“行行行,我的我的——还有,你还不打算朝我叫哥么?”
“谁要叫你哥啦!!——”
这次是双刀连打。
将若竹笑了笑,拿起了旁边的触摸屏在上面写下了一段话。
“医生说下午的时候还需要进行一次局部化疗,需要提前进行准备。”
卡特说:“嗯,在那之前我会离开的。”
他将带来的水果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转向将若篁:“你。记得给你姐把苹果啥的削了。还有就是……”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去练习之前都会在这里呆着的你放心吧。”
“你们乐队最近怎么样了。”
“啥啥?”听到卡特突然问起自己,将若篁突然有些慌乱。
“我说乐队啊。你在认真搞吧?”
“啊,是啊,哈哈。”
“吉他放家里了?下次练习是什么时候?”
“问这个干什么?”
“我过去看看。”
“我拒绝,不要,绝对不行。”她连连摆手。
“为嘛啊?”卡特眉头微蹙。
“不行就是不行,我还差的远呢。本来我也就初中的时候玩过一段时间,那之后就没在碰过了琴、和阿诚他们差的好多好多……”
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们欺负你来着?”卡特眉头一歪,面露凶色。
“诶?为什么。”
“就,听你口气跟你被他们嫌弃了似的,我跟你说啊,我虽然练过拳击也当过一段时间兵,但要帮你收拾几个城里长大的嫩娃还是手到擒来的。”
“没有没有没有!……话说回来,这里为什么要转折?”
“嗯?拳击手不是不会将拳头挥向没有接受过训练的人么,不过咱根本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啦,挨欺负了跟哥讲就好了。”他右手握成拳头,拍了拍自己胸脯。
“嚯、这么厉害呢。”
纤长的五指落在了卡特兰瑟光秃的后脑上,机械的食指像是把玩着一颗珍奇明珠般敲打着那光滑的表面。芙拉儿·班德禄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了卡特兰瑟的身后,甚至连开门时候的声音也没被他注意到。
“你怎么进来的?”卡特很好奇。
“用脚,”说着她轻轻踢了下卡特的椅子,“时间不早了,我是过来叫你的。店里来了件私活儿,银色的凯迪拉克,右侧车门上全是ACP手枪弹留下的弹坑……”
“你自己不行么?”话虽然这样讲,卡特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抓起了大衣——将若篁和将若竹见状也没多说什么,面前的两人承担了将若竹治疗红珊瑚病的大部分费用,能每周来看望她一次就已经很让人感激了。
“对面只认你啊,‘银龙先生’。我还没法联系你,你个痴子一大早出门手机落在床上了。”
卡特兰瑟系扣子的手顿住了。
“床上。”将若篁小声嘟哝。
“我睡地板。”他试图遮掩。
“卡特你慌什么?——小姑娘你没听错,我跟这个混蛋在同居。”芙拉儿拽过他的胳膊的动作霸道而亲昵。
“哈、哈哈。”卡特视线游离着。
“你打算否认么?”机械手掌加大了液压力度,卡特的关节嘎吱作响。
“啊啊也是迟早都要讲的——”卡特兰瑟一副认输了的表情,继续将扣子依次系起,视线偷摸着地观察将若篁的神色。
意外地很平静。
果然是自作多情了么……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真是的还没过年呢就开始发狗粮——卡特你不还有工作么,要走赶紧着。若竹我自己能照顾,一直也是这么着过来的。”
她催促着将两人推出了病室,低着头看不到脸。
病室门在检测到探视人员离开后便自行锁定了,站在门侧的是排在卡特后面的左辰。
“呦、上午好。”左辰抬了抬手。
“你也来看你妹?”卡特兰瑟笑道。
“今天她出院。”
“哦哦,那恭喜啊——若竹的治疗也快结束了,到时候把你垫的医疗费列个单子发我。我这之后还有事儿,先走了。”
“行。”
两人错肩而过,芙拉儿颔首微笑向他致意。
“之前卡特身体的事,多谢你了。”
左辰记不清这是芙拉儿第几次向自己道谢了,这份感谢甚至让他感到有些沉重。
“没事,我该做的。”
左辰有过龙化复原病史的白血球能够有效清除卡特体内的不可逆变异组织,这为卡特兰瑟存活至今提供了唯一的机会。发现这点的是莫听寒,左辰听到她如此推测时,手上的针管都没来得及扯掉就跑去联系了正在某处廉价公寓照顾卡特的芙拉儿。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左辰难免生出些不真实感——自己的的确确排上了用场帮到了他们,虽说有些巧合在内,但也可以称之为幸运。
他不知道这份幸运会在何时耗尽。
左辰刚打算敲门进屋,走廊尽头出现的红发让他的手停在了空中——那样浑然天成的热烈红色就算在凰灵市中也很难找到第二例,在冷清的医院之中实在是难以忽视。
“孟倚灵!”
声音先一步从喉咙中冲出,他跑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对方注意到了左辰的反应,红发女性没有回应,扭过头去快步离开消失在了走廊的一侧——左辰奔至走廊交叉口时遭到了路过护士的警告,向那一侧望去时孟倚灵已经从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电梯显示正在上行。
“喂,我说小伙儿你……”
肩膀被硬物抵住的瞬间,左辰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完成了反制服的技术动作——反应过来时,有着一头红色短发的女性已经被他控制在了身下。
——不,并不是。
本来对方应该被他反手压在肘下的右侧手腕此时正动作自如地处于上方,反而是自己的双臂不知从何时起被封住了动作。
“还是年轻的很。”
女性的笑容谈不上恐怖,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左辰也绝对说不上那是轻松——她那干练整齐的短发给人一种和头部融为一体的秩序感、而线条硬派的面部有着看不到一丝多余的完美,赤红的双目中流露着挑逗的笑意、这副样子和孟倚灵的脸……
“……脸好像。”
“是吧,毕竟是双胞胎。”
突然出现在左辰背后的红发女性松开了他的手腕。
“你能告诉我你这般警惕的原因么?”
“……”
“不想说啊,也行。我倒不是非要知道。”
“不,我刚在思考怎样说明,”左辰表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孟笑橙吧?”
“那孩子跟你提到过我么?”看来是bingo。
“没有,你在学生时代就很出名了,今天见得本尊我还有些意外。既然你是她的亲人,那我没有向你隐瞒的必要。事情是这样,我从城内一位吸血种……”
“爱莲娜·库尔·格蕾蒂恩。”
“哦对你们认识。”
“嗯,我跟她是学生时代的朋友。”
那个爱莲娜也上过学的?——左辰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惊讶。
“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刚才是在担心这个吧。”
“啊,没错——从爱丽姐那里离开的时候就感觉被人盯上了,我想着可能是其他需要药的人,或者是调查爱丽姐的侦探之类的……”
“注意到了?感觉很敏锐嘛,”孟笑橙露出了赞许的目光,“说是你的后辈同学……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吧。”
“SIS部队?”
对方点了点头。
“是的,但现在已经更名为SIS城内勤务机构了。”
她竖起食指摇了摇。
“凰灵市内没有任何人类属下的武装军队。”
“凰灵市内没有任何人类属下的武装军队。”
左辰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显而易见自欺欺人的官方辞令,她本人也笑了出来。
“话虽如此,毕竟是在这片土地上,该走的形式还是要的,”说着她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身份卡片,“这儿用得还是我离开之前的照片呢,认得出来么?”
照片上的女性和面前的她除了发型以外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从容而冷淡的视线默默地盯着面对着卡片的左辰。而她的身份在旁边也写的一清二楚,第二任SIS城内勤务机构主席兼行动队指挥官,孟笑橙。
“就是这么一回事。”
左辰明白事到如今就算惊讶还是愤怒也都已经无济于事,环顾四周轻叹一声后,便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孟倚灵不知道这件事,那些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身上没有武器,让你的人来逮捕我吧。”
孟笑橙眼睁大了一瞬。
“噗哈哈哈。”
右手掩面漏出了略显粗俗的笑声,这点倒是和她妹挺像。
“你觉得我是来抓你的么?”
“什么意思?”
“SIS的事情,我才懒得管呢。当然啦、你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现行公民行为规范和凰灵市自辖区内法律条例不下十条。但是啊,我现在连办公室还没去过一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什么的吧?”
说着她冲着左辰眨了下右眼。
“所以说你在我面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至少到目前为止。”
“那我刚看见孟倚灵她……”
“是啊,看见你就跑掉了。所以我以她姐姐的身份拦住了你。”
孟笑橙的个头比左辰要高出数厘米。
“那孩子现在很怕你啊,看不出来么?”
左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穿着油腻肥大T恤面容呆滞头发凌乱的宅女形象。
他飞快地摇了摇头。
“也是,那孩子自己也怪别扭的,”她思索着,“嗯,怎么说呢?她还是在意之前对你和安迪做过的事吧。虽然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但看样子,那孩子到现在也没能原谅自己哦。”
孟笑橙知道半年前的事。
“喂喂我说你,别这样一副表情啊。我不是先知也没有什么特异能力,一介路过的普通市民而已。我说的是‘银装前夜’事件,你当时在场。”
是的,安迪所导致的机械人形暴动——连接到Neph网络中的查理机不无例外地走出街头冲向了路江城的城壁试图将其推倒,在月光照耀下形成了银色的一片。
后成为查理机被取缔的直接原因。
“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在SIS的任务报告里都了解过了。其中有一份还是还是你自己写的呢,左辰二等兵。这么快就忘了?”
“我已经不在队伍里了,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啊啦,这样的么?——那我向你道歉。”
左辰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孟倚灵去哪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想你搭话的目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她掏出手机确认时间,“四分三十秒,嗯嗯,作战很成功。”
该说这个姐姐是关心她还是不关心她呢……
“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去弄明白吧。”
孟笑橙从左辰身边经过,用手背拍了拍他的后背。左辰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问太多会显得话多便只好作罢。
再看向电梯时,原本上行着的数字此时正在逐层减少——这个时间段内的电梯利用率很高,会被别人占用也不是怪事。
左辰拨通了莫听寒的电话。
“干什么啊?不是刚见过么?”对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我刚才见到孟倚灵了,她现在在医院这里。”左辰简单说明。
“啊对啊,她现在在我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喔草?
“她在你那儿?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在——”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左辰依稀听得她说着,“倚灵你这会儿别闹,把手机还给我…。”
“左辰?”
清晰而沙哑的嗓音。
明明平时听过那么多遍,在电话中的孟倚灵听上去却是那般陌生。她的的确确叫了声自己的名字,就在刚刚。你仔细想、她上次这样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像这样称呼自己、用她的声音说出那两个特定的音节?完全想不起来,没有任何印象、你和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正常的对话了…。
左辰忍住鼻子的酸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现在在哪里?”
“你别过来。”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莫听寒在这里。还有就是,你妹不今天出院么?今天对她来说很特殊,好好陪她、别让她失望了。”
左辰沉默了。他想着如果孟倚灵就此将电话挂断,那便如她说的那样去做——他等待了数秒,挂断后的嘀声迟迟未到。
“告诉我,你现在哪。”
“你要干嘛?”
“我现在想见你。”
左辰像是听着另一个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像是迎来了冬天后的第一场冷雨般劈头盖脸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动。从相识到现在,孟倚灵和他一直保持着某种刻意维持着的距离,或者说是默契,这让他耻于成为率先将其打破的人。他不知道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想象他们之间会有更多的可能。
这是我的懦弱。
电话里传来了孟倚灵的回复。
“你现在还在那儿么?”“你刚才消失的地方。”“我自己都忘了,你说详细点儿。”“七楼,从电梯出来、右手边第一个拐角。”“我问你啊左辰,你刚为什么会在那里?”“这我还想问你呢。”“骗人,明明你早就都知道了。”“是啊,我早就知道了。”“你等着,我下去。”
说着电话啪地挂了。
左辰对着空洞的手机听筒“嗯”了一声、后退几步靠在了墙上,心脏高亢地跳动着、血管频繁地冲击着太阳穴的位置——等他想起孟倚灵姐姐的事情再回头看去时、那人的身影已经从楼道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