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笑橙从未对自己的伦理观持有自信以上的积极态度，尤其是在妹妹面前。难以言喻的背叛感始终困扰着她。为了寻求些慰藉，她想象过无数种和孟倚灵成年后重逢的方式。直到三天前她选择了预想之外而又极为平庸的一种。
呼喊名字，相互拥抱。
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别开玩笑了，孟笑橙习惯性地鞭笞自己，是你和父亲一起抛弃了她。你们把她和母亲一起留给了公共利益的贫瘠博爱，留给了生命政治的冰冷仁慈。面对疾病，或者说命运，你当场跪地。连犹豫都没有就做出了判断，还妄图称之为理性。
你根本没资格在她的面前微笑。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在她面前平常地笑着，为了不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但你明白这不是赎罪。赎罪绝不仅此而已，你还有更多要做的事情。就算是在折磨自己，就算去牺牲自己，你也要补偿她到现在为止失去的一切，再还给她更多。
比如说活着的意义——你给了她命令。
还有爱情——你鼓励她和左辰接触。
以及、亲情——你得留在这里，留在她的身边。
等一辈子，直到她死去——等着她先你一步死去，就像你在刚过去的一年中对父亲做过的那样。2047年的最后一天，父亲在拉斯维加斯的虚拟赌博间游戏途中违规退出，原因是过量注射药物中毒、抢救无效当场死亡。千万美金的罚款欠金被孟笑橙花了四天时间偿还完毕，第五天去认领遗体才发现事发第二天就被送进了火化炉，花了一天的时间在驶往亚利桑那的高速公路上追到了混在猪骨灰里被卡车运向胶水工场的父亲，在第七天飞回了凰灵市。
你重复着如此这般的等待。
但又不是，你没期待过这种事发生在妹妹身上。
孟笑橙，你还有救。
大概。也许。
帮她活过去，再帮她活下去。给她一把上满子弹的九毫米半自动手枪，再指出一个五十米外该打的人像靶子。孟笑橙想起了身为驻外部队军官的父亲某次回国时带着还是初中生的两人去凰灵市郊驻军基地试射步枪的事。一千人的营地，一列列的贰陆式小口径自动步枪。夏日阳光从浓密的杨树枝叶间漏下。复数的蝉声回响着。地面上滚动着滚烫的弹壳。
不，当时母亲也在。
但孟笑橙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父亲是中国的原生种，母亲是来自西伯利亚的人类——两人红色的头发不是父亲给的，而是来自母亲。印象中有人说过倚灵和母亲长得很像，但没人这样说过她笑橙怎么样。说不定这也是她如此喜欢自己妹妹的原因。那是她仅有的乡愁。
你现在是在为她争取时间…？
不，你是在教育。
你要让这个名叫左辰的少年明白那些非人之物的危险性——生命是脆弱的，而能让生命不断延续下去的，只能是其他的、实实在在的生命。
而不是那具行走的人偶。
孟笑橙注视着装入了左笙鸣的Ape战斗机甲被起落架固定着缓缓降入城市布景的测试场地，地面上行走着的“市民”对于从天而降的阴影熟视无睹。
机甲载入了辅助操作程序就算是经验为零的新手也能自如运动。不如说左笙鸣完全处于观众的位置，而观影内容由她自身的意志来决定。
便利的设定。
“我也要下去。”
黑发的少年提出了预料之中的要求。
“可以。武器……你需要武器么？”
孟笑橙给出了预先备好的回答。
“不需要，我不想伤害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真是温柔，孟笑橙心想，尽管你对温柔的代价一无所知。她指了指Ape机甲消失掉的位置，那里的下行舱门尚未闭合。
“自己跳下去吧，你妹妹会接住你的。”
左辰点头，他所等待的只是监视者的许可——用不着劳烦左笙鸣，过去习得的专门技能还保留在他的身上。他一把将飞行服剥掉摔到地上、露出内侧套在刺客信条主题T恤里的结实臂膀、从装备箱翻找到了全套护具利索穿好，用两个消防锁拷在一起当八字环，一端绕住降下机甲的钢索，另一端固定在腰带前部。
“心急的男人。”
“我的耐心早就耗尽了。”
他言罢，面对数十米的落差面不改色从舱口一跃而下。
——
左辰在最初的二十米内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身体自由落体在达到一定速度后双脚缠紧钢索右手维持平衡开始减速——左笙鸣所驾驶的Ape机甲此时已经降到了地面，她没有注意到左辰的下降，依次切开了两侧的钢索。
他有一瞬失去了平衡，腹肌发力将身子放平。
“草、好险。”
他对妹妹的动作哭笑不得，不过也怪自己没有等她停稳就跳了下来。
他借助当前高度优势，在建筑和建筑之间寻找着安迪的身影。
那些建筑和行人统统是“模拟障碍”，而这座城市是“测试主题”——这在左辰SIS在伍其间是习以为常的事，尽管这激不起他任何的怀旧之情。
几乎是巧合，他看到了安迪。
她在逃跑。
她不得不逃跑。
对手有四个，手中拿着半身长的制式刀具，而她找不到能用来当做武器的道具，为求自保只能进行持续的远离。
“这样做有任何意义么…？”
左辰陷入疑惑。
测试内容是安迪的对人攻击意识。
对于这样的理由，左辰不得不接受——安迪之所以能像名公民般生活依靠的是法律的基础，而身为机械的她有必要证明自己是台合格品。左辰不知道自己在复数个最新战斗机甲和超级个体间的战斗中能有怎样的作用，也许只是无法忍受自己高高在上地作壁上观。
而这尽管只是孟笑橙的说辞，她也不至于让测试无效化。
安迪需要有所胜算才行。
她小心的避开人群，避免和汽车相撞引发交通事故——左辰看不到她任何的攻击欲望，直到他降至地面，安迪从视野中消失。
没记错的话，她跑向的方向是学校…。
学园。中学校园。
而现在是寒假。
从模拟路人的着装上来看当前的季节设定在冬季，左辰不知道这个测试空间内的时间设定是否和外界世界相同，但如果事实如此的话，那么在假期期间的校园无疑是整个城市中最为空旷的地方。
空荡荡的操场和教学楼。
可以拿来给外星人留下象形信号。
甚至是画下紫色发光的巨大召唤阵，用来复活魔王。
意识到安迪的行为并非毫无目的，左辰松了口气——进入当前空间意味着她接受了测试，那么在测试前仔细了解规则也是当然的事。
她在选择反击的地点——能够避免人员伤害的地点。
左辰跑到了马路中央，拦下了其中一辆汽车——根据经验他明白在当前空间里一切行为都不会受到法律的限制，为了尽快抵达目的地他将不择手段。
他被那司机拒绝了，还被竖了中指。
左辰哭笑不得，拽开车门试着往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司机吭哧了一声身子便如泄气气球般软了下去。人偶的面孔应声碎裂，破碎成无数色泽鲜红的尘埃。
“有点爽啊…不对，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左辰将一击毙命的残留人偶扔到了地面上，它瞬间被过往车辆碾碎成空间中的一团红雾。他俯身钻进车内，和印象中一样，模拟空间内的一切机械都保证了应有的机能。他无视掉不远处的红绿灯，将油门踩到底、熟练地变换档位、穿行于车流之间。车辆本身也是模拟城市的一部分，他不敢贸然和其他个体发生冲撞。
他落地的地点和Ape机甲相隔了一个街区，但他没有选择和左笙鸣汇合——在两者发生冲突之前不让左笙鸣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是孟笑橙对左辰的要求。
在经过路口的同时他看到了平行街道上并排前进着的Ape机甲——不知是左笙鸣自愿为之还是辅助驾驶程序的结果，身形有如金刚的钢铁巨人正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逃亡者的惨叫，连续的碰撞和爆炸声。凶暴的猿型主宰正大幅度地挥舞着双臂将道路清理，沿路的行人和车辆被碾做左辰方才见过的暗色粉尘。
象征着死亡的粉尘。
而左笙鸣正目睹着这一切，这令左辰感到不安。
自己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个沉睡了数年、身为自己妹妹的女孩——左辰想象着她在暴虐的机舱中发出狂笑的样子，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实感。
她会在这里毁掉安迪。
如果她能，她就会做出来。
事到如今左辰对此愈发确信。
Ape机甲的前进方向和左辰完全一致，左笙鸣知道安迪的目的地——这八成是来自孟笑橙的支援情报，说不定待会儿还会给她空投下来些转轮机枪之类的重火力武器。
虚拟城市中的机车存在运行极限，大概是时速八十公里左右。但街道另一侧的Ape机甲却在渐渐超过这一速度，左笙鸣渐渐习惯了机甲的操作方式，奔跑的动作也就越发流畅，她意识到无谓的冲撞只会减慢自身的速度，转而避免冲撞以加快奔跑。
到了第二个路口左辰已经看不到侧道机甲的身影了——它出现在了正前方，约莫百米外的位置。左辰看着卡住不动的仪表盘无能为力，距离依旧在被不断拉远，这样一来左笙鸣势必会在自己之前赶到学校，而自己每迟到一秒安迪便会多上一秒的致命性危险。
卡车从侧向驶来。
左辰的注意力在正前方的Ape机甲上，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刹车。
“草…！”
他直直撞了上去。
工蜂个体构成的固体结构瞬间破碎，尽管如此左辰还是以高速从车厢内掷出——他努力蜷成一团以保护住脖颈和腹部，身体在空中翻滚着、接连不断地和行人车辆发生碰撞、摧枯拉朽有如飞速滚过的保龄球。
冲击切切实实地传递在他的身体上，如果没有工蜂系统的缓冲已经够他当场死亡上十几次了。他大口喘息着撑住膝盖从地面上站起，视野模糊身体摇晃着，头部受到冲撞，血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失去了交通工具，而附近的车辆和行人都在急速逃离。
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存在，而是因为他前方狂奔离去的钢铁金刚。
很快，街道因为“失控”机甲的出现而变得空荡荡的——全民的避难收容，这在现实中可能要多花上半个小时。
这也是机制之一。
所谓规则。
危机应对方案。
全城封锁状态。
左辰试图挪动右脚，被小腿内侧的刺痛阻止。
肺叶刺痛呼吸依旧困难，左肩以下失去知觉，耸拉在身体一侧。
腓骨，肋骨、肩胛骨…？
大概有三处骨折。
光是站着都很吃力。
追不上的，凭这样的身体……凭一介人类的身体。
他拼命地不让视线下垂，垂向地面，眼睁睁看着机甲的背影从路口消失。
但即便如此…
即使他知道肯定会迟到…
他知道、他可能会看到自己愈发恐惧着的一幕…
他没有停下脚步的理由。
他仰面举起右手，指向天空的孟笑橙。他知道那个人一直在看着这里，看着他刚才近乎挑衅的胡作非为。
“给我医疗支援，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