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无法评估对方的敌意程度。
仅仅是凭着她们的攻击性行为和手中的制式刀具，只能做出“这是测试内容”的判断——但她不知道该不该动手将她们破坏，孟笑橙并没有对此进行说明。
“时间是三十分钟，我不会太过分。”
这是她进入场地前听她讲过的最后一句话——内容是要她保证自身不被破坏，仅此而已。尽管安迪想要知道这次测试的目的，但她明白就算问了得到的也只能是沉默。
因为之前和孟倚灵的对战，她残余的能量并不多。
在低过12%后，她决定反击。
这是冒险——她可能会因此被判定破坏任务外目标，但她没有其他选择，她还要坚持上至少20分钟，目前的残余储能不足以支持全程高速移动。
“在这里，就可以…。”
她站在峰城附中主教学楼的天台上，俯视着空无一人的操场——和她预料一样，时间设定为寒假时段的模拟城市中，校园内空无一人。
追迹而来的四名人形依次落在了操场正中。
夕阳——时间设定在了傍晚——将四人的影子拉成平行的四道黑线，颇有一种千里奔袭寻仇至此的肃穆感。
而安迪是关底boss。
无论从立场还是能力、都是如此——在安迪藏身于原型教的一年间，她完成了在Neph机构未能完成的“域外个体Alienated”升级方案。那本来是以外太空先遣殖民为目的的人体改造工程，拥有着近似人体而又绝非人类的安迪自然是绝佳的实验个体。同期十六名实验个体安迪是唯一的“幸存者”，余下的十五名智人种志愿者均在实验进行的不同阶段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
“这样的我……”
她注视着右臂，棘刺如绽放般浮现。
“身体变成这幅样子，都不会感到痛苦哦。”
然后对准一侧的墙壁，将布满荆棘的右臂插了进去——通常的破坏行为只会将模拟城市中的平面破坏让“工蜂”集群解体，但安迪在刺入的同时以每秒64x64个的速度骇入了其中每一个工蜂个体，将其化作自身的从属。
而从属化成功的工蜂机体能作为自主行动的媒介，以相同的速率继续进行骇入工作——安迪近乎直觉般完成着这样的事，她的每一句指令于简单如工蜂的机体而言都是病毒。
越来越多的工蜂机脱离了原来的系统，如流动的白沙般环绕在少女的周围——若说她所操纵的集群形若沙尘，那么她现在所处的正是沙漠。
墙壁消失了。然后是地板。再然后、消失的是校舍本身。
庞大的工蜂集群化作安迪的奴仆。她高居其中、用沙尘的一部分形成了悬浮着的椅子，以女王般的威严从容缓缓降向地面。事实上她从逃跑之初便开始了对模拟城市本身的程序破解，在抵达校舍的同时她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掌握了当前空间操纵权的她，说成是空间意义上的神明也并不过分。
消灭掉地面上的四人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黑桃形状的长枪从地面蜂拥而出，从四面八方向中央聚拢、将化为猎物的猎犬们层层包围——她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在留恋着些许虚假的生之实感，面无表情地妄图转身逃离。连同伸到半空中的手臂、四副机体都被枪头刺到半空中。穿透接连不断。身体如纤薄纸片般翻折扭曲。
与其说是战斗，这更像是对不敬行为的单方面处刑。破土而出的圆形枪阵渐渐布满操场，直到她确认了目标机体完全静默。一瞬的静止后，千百条黑色长枪在同一瞬间化作乌有，面目全非的报废人偶了无生气地坠向地面。
“这样就结束了……”
从二楼以上消失不见的教学楼后，滚雷般的轰隆声不断逼近着。
她这才注意到，校外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那是…？”
新的对手…。
安迪惊叹，黑影出现在上空。
那副身体最令人印象深刻部分是粗重有力的双臂，让人联想到雨林黑猩猩或是雪山大脚怪之类的灵长类动物。但从飞快移动着的四枚闪着橙色光芒的视觉单元可以判断出那并非地表已知生命。
不，那与其说是生命…。
“刚才的表演我已经看过了，这种程度我还不至于判你出局。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Ape机甲，来猜猜驾驶员是谁？”
来自孟笑橙的联络。
那的确不是生物，但设计灵感很明显来自猩猩——安迪想起了某篇悬疑小说里读过的杀人大猩猩。凌驾于人体的强大力量，和无法解释的原始凶暴。她总是将左辰放置在受害者的位置，设想了很多种方法将其制服。
入场后的Ape机甲比想象中要安分，保持着距离警惕地观察着流沙的女王。
“我…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
这当然是骗人。
“左辰在上面？”
安迪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自己推测。
“咘咘，错误。就差一点，答案是他妹。”
左辰的妹妹。
↓
左笙鸣。
↓
也就是敌人。
安迪指挥着黑色的工蜂群在空间中形成了以上印刷字样。
初号加粗。正文宋体。
“难道你期待我的思考回路简单到了这种地步么？吃蒜吧你！——”如果孟笑橙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地白她一眼，“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测试到底是要做什么…？”
钢铁的猿类发动了突进。
“不讲道理…。”
安迪试图在模拟城市中形成锁链将其阻止，但用以模拟景观用的纳米集群终究有所极限。Ape机甲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安迪的封锁，冲向王座本身。她舍弃了悬浮的座椅纵身跃向一侧，躲过了滚滚冲过的全力肩撞。
机甲一头撞入建筑，所过之处分崩离析。利用它动作的空档安迪以数ms内的延迟进行了反击，不远处的建筑快速崩塌并快速收缩成了6x6x6的立方体，将机械猿型包裹在其中。她不断地将立方体的边长压缩，压缩，并在内部不断的形成内突的尖刺。立方体缓慢地旋转着，颤抖着、指令输入突破阈值电弧频繁地从表面上滚过。立方体表面出现了失控导致的小型嵌合体，在短暂的剧烈震颤后爆散开来。
频道中孟笑橙抗议不断。
“哇安迪呦你真是个熊孩子！你知道这些微型机器人修起来很贵的嘛！！！——”
“真啰嗦……”
“算了，我应该料到这点才对的。”
孟笑橙自顾自地失落起来。
安迪作为查理机的计算能力对于模拟城市而言太过强大，但这些集群机器人在设计之初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出格的暴力算法。失效的工蜂集群形成了浓密的烟幕，这对依赖视觉进行操作的安迪反倒成了限制。烟尘散落，黑暗洞穴中倏地亮起了橙色的凶光。
“完好无损…？”
“模拟城市中的工蜂集群和那些生化人偶是处于同一量级的存在，但Ape系列本来是用来对抗巨大化原生种的强度特化机甲，你大可以放弃这个思路了。”
“我当然明白——孟笑橙，左辰和你提过么？你跟你妹真的像。”
“嗯？我俩脸是很像啦……”
“不，我说说话方式。”
“什么意思？”
“性格恶劣，还滔滔不绝。”
频道中传来了孟笑橙的轻笑。
“只要不在左辰面前，安迪的各种想法就会变得很锐利呢，完全不像是记录中那个久居深闺不喑世事的大小姐——说起来，我还因为这个我翻出了你在Neph的进程记录，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娜亚，你认识吧？”
安迪保持着沉默。
孟笑橙没有等待她的回复。
“其实你就是娜亚吧、原型机安迪的自主自卫人格。”
“我可以当成你已经掌握到证据了么？”
“承认是比较聪明的做法。”
银发的女孩叹了口气。
“……你告诉他了？”
“其实你现在是娜亚的事？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吧。”
听到自己被称作娜亚时，女孩的动作停下了——不过敌意高涨的Ape机体并没有给她这样的空闲，她利用躲避挥击的空档继续着对话。
“当然有所谓，我应该为此感谢你，孟笑橙。”
“嚯？小娜这么有礼貌呢。”
“不，这是轻蔑。”
“嗯嗯，我被轻视了？我真的很难想象你的感情表现只是经过计算的模仿表现——”
“随便你。那种事我不在乎。”
娜亚利用工蜂集群和Ape机体保持着距离，逐渐逼近身后的主教学楼。尽管她没有有效的攻击和防御手段，仅是机动性却能保证略胜一筹。
时限是三十分钟，逃跑就完事儿了。
“所以你能告诉我原因么？”孟笑橙耐性依旧。
“什么原因。”娜亚明知故问。
“娜亚你不希望左辰知道真相的原因——他要是知道你没有在‘银装前夜’和全体查理机一同被格式化删除，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
“想不明白么？我根本不在乎娜亚你变成什么样，会犯傻将你当成人的大概也就左辰了。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存在——或者说你所扮演的安迪的存在，她会威胁到那小子。你也知道，他现在是我妹唯一的支柱，我不可能任他被这样毁掉。”
“对，这就是原因。”
对面迟疑了一瞬。
“什么意思？”
娜亚没能回答，而是专心于对攻击的闪避——Ape机甲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机会，调整姿势后便再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这样庞大的一副躯体大概需要一艘武装直升机的火力来造成损伤，娜亚也就没有做出无谓的常识。
她在对方行动的空档快速拉开距离，躲进建筑之内。尽管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仍然有效地造成了视觉上的干扰。她快速地在楼层间移动着，连续不断的破坏和坍毁声从下方传来，沉默中的狂猿飞速地开展着楼层的拆毁工作。
“我明白了。”
孟笑橙并没有切断联络，经过一番思考后她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你希望保护安迪。”
“继续。”
这是娜亚唯一的行动原则。
“但是你认为现在的安迪并不正常，所以你通过某些手段让她的意识休眠，而自己在左辰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她的角色。”
“没错。按照姐姐的做法、她在一点点毁掉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个月前，从左笙鸣出现开始。我会常时性地让自己的意识上浮，但姐姐在我整理数据的缺位期内依旧会做些过激的事。结果上看，我运气还算不赖。”
娜亚抵达顶层，钢铁巨猿近在咫尺。
她从顶层跃向地面，利用蜂群的牵引完成减速。
“娜亚，告诉我你的打算。”孟笑橙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变得认真了。
“怎么，你打算帮我么？”
“这要视情况而定。”
“我会带着安迪从这个城市离开，但这需要时间——姐姐一直想取代左笙鸣，要不是我拦着她会想办法把头发染黑再剪短。”
“再具体些。”
“很简单的事啊，删掉有关左辰的一切信息，”娜亚理所应当似得说着，“这是身为人工智能的我们、力所能及的唯一选项。”
娜亚话音未落，下落中的身体被钢铁结构的巨大手掌一把握住。
——
“笙鸣，住手！”
地面上的左辰向着空中大吼，他的身体接受了简单治疗后被直接投放到了学校内侧，目睹了安迪将猎犬近乎残虐的反杀后，眼睁睁看着左笙鸣所驾驶的Ape机甲抓住了安迪。
钢铁的五指能够轻易环绕住银发少女的娇弱腰肢，将其一分为二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左辰重复着呼喊，同时沿着通向顶层楼梯开始了飞奔。
至少让笙鸣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并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的左辰多少感到了些希望，一路飞奔跑到了教学楼的天台之上——橙白色的猿型机甲正攀附在主教学楼的另外一侧，默默地注视着手中的银发人形。
但他们之间横亘着被安迪所侵蚀出来的巨大缺口，左辰找不到通过的方法。
他注意到安迪并没有感受到痛苦。
安迪的嘴型在变化。
她们甚至在，交流…？
因为距离的原因左辰听不甚清楚，但情况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穷途末路的追击突然终结，测试似乎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正当他这样想着，机甲做出了动作。
它将银发的人形捧在手中，面朝模拟城市的夕阳开始奔跃——楼层之间的距离并不足以造成阻碍，很快它便抵达了测试空间的边界。
“她要做什么？……”
左辰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周围没有任何的飞行载具也无法联系到左笙鸣本人——连同模拟城市本身都在从边缘开始逐渐消失，这表明了测试结束。
但机甲却拒绝被回收。
它带着测试对象，攀上了数十米的高空——左辰很难想象这样复杂的动作是左笙鸣之为，但比起感叹妹妹在驾驶方面的才能，他更想见到她本人。
机甲在测试空间的顶层弧面上停下了动作。
“通风管道…？”
左辰明白了左笙鸣此刻要做的事，她要带着安迪从这里逃离——钢铁的巨猿用单臂和双腿固定住身体，另一只手将通风管道的金属窗口撕裂，大小刚好容其钻入其中，敏捷的身形就此从左辰视野中消失。他跪在了地上，被孟笑橙派人拉回了地面。很快凰灵市主干道沿线都传来了“造型酷似EVA零号机的未公开机甲沿街奔跑，疑是狂热复古分子的抗议示威”的消息。SIS机关当即派出了大量人员进行回收，在事发半小时后于路江城主城壁的正上方找到了在夕阳中耗尽能量如手捧熄灭火炬般静止着的Ape机体。机体周身在空中零下十七度的风雪中遍布冰棱，整体重量增加到了原来的一点四倍。将机体运下城墙的过程动用了四台起重吊臂，当场确认了机体内部微弱的生命活动。左辰率先赶到的地点不是事件现场而是市医院。他从冰冷的摄像镜头和媒体人群之间拳打脚踢着穿过，听说了左笙鸣在维生失效机舱中被困四小时用物理手段切开舱门救出，体液温度降低到濒死线上零点七摄氏度幸存。而任凭他向谁询问“有没有另一个女孩的下落、头发是银色的脸和左笙鸣长得很像”，他所能得到的回答字数都超不过“别问我”这三个字。
“要么？”
一个紫菜饭团出现在了面前。
那只拿着紫菜饭团的小手缩在暗红色的帽衫袖口。
左辰面容痴呆地坐在病房一侧的长椅上不知多久。
椅子很冷，屁股很疼。
“你不要我自己吃了，反正俩我也吃得下。”
左辰抬起头，背着吉他头戴耳机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接过饭团，指间碰到了饭团下面的一张磁卡——他拿到面前用光照亮，是一张城壁单次通行许可。
“我的在这里，吃完就走吧。”
将若篁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另一张票在左辰面前晃了晃，随即放回兜里将吉他摘下在长椅上放稳。长椅的空间被吉他一分为二。左辰在长椅的一侧吃着一个饭团。她坐在另一侧，一边哭着一边剥开了另一个饭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