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瑶池小仙女
听到“夏果”两个字从薛世衍嘴里蹦出来，黎冬瑶怔了征，没再说什么。
批改试卷的时候她已经把薛世衍思路错误或计算错误的地方标记了起来，接下来该讲题了，两人面对面坐着，桌子的面积又有点大，很不方便，于是黎冬瑶让薛世衍坐到她边上。
肩靠肩坐下，薛世衍首先闻到一股肥皂的清香。
海蓝中学只有高级宿舍才有独立浴室，其他学生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黎冬瑶来之前显然是洗过澡的，裸露出来的皮肤很洁净，发丝上肥皂的香气也很新鲜。
薛世衍分析着，鼻子嗅了嗅，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变态，不禁红了脸。
黎冬瑶侧着头看向他：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薛世衍连忙摇头，像拨浪鼓似的。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对方自己在闻她身上的香气，还分析推测出她早上洗过澡。
【真是，真是……太变态了！】
薛世衍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一旁的黎冬瑶无法感知到他的惭愧，把试卷摊在两人面前的桌上，身子不自觉往薛世衍那边挪了挪，用笔指着第四道大题开始讲。
“你没学到的知识点就先放下，我们先看你犯错的题目……”
黎冬瑶的嘴唇一张一合，简洁明了地讲解起解题思路。
薛世衍认真听着，连两人的手臂贴到一起了都没发现，在黎冬瑶的讲解下，原本晦涩的题目瞬间清晰了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这就像是看厉害的主播玩游戏，明明自己玩的时候困难无比，痛骂制作者是变态，然而在主播的手中，游戏角色犹如天神附体，砍瓜切菜般一路闯关，跟开了挂一样。
不佩服都不行。
对于薛世衍犯的错误，她能敏锐的察觉到，再一项一项分析给薛世衍听，说出错在了哪里，为什么会错，当初思考的时候在哪里出现了偏差，让薛世衍茅塞顿开。这要是换作夏果，得到的答复一定是：
“这种地方都能错？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啊？喏，把课本上这一章节的所有知识点背完再来找我。”
回想起夏果一副看猴子的眼神，薛世衍就很受伤。
所以比起夏果，黎冬瑶更适合教人。
他开了会小差，回过神时黎冬瑶正蹙着眉盯着自己。尴尬一笑，薛世衍挠挠头发让对方继续，黎冬瑶抿了抿唇，瞥了他一眼，继续讲题。
这无意的一瞥很风情。
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奈。
薛世衍微微侧身，一支手肘撑在桌子上。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和班长相处过了，想到这里，他的视线从试卷上抬起来，注视着这个有些刻板的女生。
黎冬瑶的眼镜不是那种漂亮的金丝边，粗粗的黑框，镜片是方格型，戴在她脸上显得书卷气，又有点少女的青春感。她的耳朵像半弯的皎月，淡粉色，边缘的部分微微透着光，柔顺的长发从耳朵两边梳下来，仿佛细腻的绸缎。
手指抬起来，捋了捋耳边的发丝，黎冬瑶转头看向薛世衍，顿时愣住了。
“你看什么？”
她问。
薛世衍被抓了个现行，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闪电般把头扭过去咳嗽几声，打着哈哈说：
“嗯……那个……你的眼镜挺漂亮的……”
“……”
薛世衍的视线看向了别处，没注意到黎冬瑶忽然泛红的脸颊。
她皱了皱眉，看了眼薛世衍欲盖弥彰的背影，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
“讲题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集中注意力。”
“哦……哦。”
讲完题，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
“嗯，差不多就这样吧。”黎冬瑶说，推了推眼镜。
“啊——终于结束了。”
薛世衍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舒畅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在他放松休息的时候，黎冬瑶从一旁的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再把做满记号的两张A4纸放进去。
“今天就到这里，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明天记得过来。”
“你不走么？”
“嗯……我还有些事要忙。”
黎冬瑶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敷衍地说。
薛世衍把目光看向桌面上的作业本，这个作业本被垫了起来，下面的厚度明显不是一本作业本该有的厚度。
他回想起刚来时看到的一些蛛丝马迹，开口说：
“你在画画？”
“唔——”
黎冬瑶脸上的表情动摇了。
这个明显的信号让薛世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黎冬瑶的刻意隐瞒很不解：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起来，这段时间好像有几个比较大的漫展会开，你们要参加？”
“……唉，”黎冬瑶有些无奈，平静的表情也松懈下来，“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吗，薛同学？”
“呃，怎么了么？”
“没什么，只是抱怨你读不懂‘空气’而已。”
一句典型的宅语言从模范班长的口中说了出来。
薛世衍眨眨眼睛，很无辜。
他的班长、品学兼优，且犹如精密计算的机器般按质按量完成课业以及老师嘱托的少女、老师与同学们心目中的好学生其实是一个宅的这件事，薛世衍早就知道了。
而且不止是宅，她还是一位产出过多部作品、在腐圈里颇有知名度的“太太”。
——“瑶池小仙女”。
这个有些女孩气，又略带撒娇与骄傲口吻的称谓，就是黎冬瑶在网络世界里的ID。
很不符合她在现实中给人的端庄印象。
同时……
她还是夏果所创办的【腐烂姐妹会】的一员，专门负责将夏果的脑洞与妄想具象化在现实中的漫画作者。
嗯，这就是黎冬瑶隐藏的另一面身份，只有薛世衍知道的身份。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说到学习以外的事，黎冬瑶的气质微微有些变化。
她很是头疼地盯着薛世衍，似乎在烦恼什么。
这也很正常。
即使是夏果，在现实世界也尽量隐瞒自己这个有些独特的兴趣爱好，除非是极好的朋友，否则绝不在外人面前暴露出来。
而相比起夏果，黎冬瑶藏的更深。
她完全把现实世界与网络世界区隔开来，现实里的她是“黎冬瑶”，不会和别人谈及任何和网络相关的事情，以至于班里许多同学都说她是老古董，仿佛与网络绝缘；而一旦进入网络，她就是“瑶池小仙女”，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各种语气和别人聊天，可如果被问到现实中的事，她就会冷漠地敷衍过去，或装作不在线。
黎冬瑶很清楚网络与现实的分界，甚至在知道了夏果的身份后，也没有去“相认面基”的打算。
所以在校运动会那天，面对夏果的挑衅她很淡然，也很了解对方；所以当夏果和薛世衍走后，她才会倚在护栏上，看着下方并肩走的两人，轻轻念出“果果”这个熟稔的称谓。
夏果不知道黎冬瑶就是她网络上的好姐妹——“瑶池小仙女”。
唯一知道她双重身份的人，只有薛世衍。
他与她之间的孽缘，细细算来，都源自半年多前的那天，一切开始的时候……
六、军训
八月是军训的季节。
还没来得及享受梦幻的高中生活，薛世衍这些准高中生先被残酷的现实一铁拳呼在脸上。如言情小说中柳絮飘飞的浪漫是不存在的，大白腿更是想都别想，甭管男生女生，一个个都裹着严严实实的迷彩服，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
薛世衍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明明海蓝中学的招生简章设计那么前卫，校服那么漂亮，可入学前的军训却比市一中还要恐怖，全方位体现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硬核军训”。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上了贼船。
学生们的手机都被没收了，向外界打电话得申请。市一中的军训比海蓝中学早几天，记得来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之前，他在车上还跟考上市一中的同学通过电话，嘲笑对方学校的军训真逊，哪像他们，有专车接送，还租借了距离锦城几十公里外的军事训练营，倍儿有牌面。
但这种炫耀的话在第一天结束后他就说不出来了。
不知是第几次中暑晕倒，薛世衍迷迷糊糊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头顶上郁郁葱葱的树冠，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树。
不过这不重要，胸闷口渴的他能有一处遮阳的地方就很知足了，尤其是听到远方同学们呼呼哈哈的跑步声，这种惬意的感觉更加强烈。
【身子虚也是有好处的啊。】
薛世衍躺在草地上，毫无羞耻心的想。
休息的时候，夏果跑了过来。她穿着一身军绿的迷彩服，胸口的硕大在紧绷的布料衬托下尤为显眼，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夏果仰着脖子猛喝了口水，抬脚蹬在了薛世衍胳膊上：
“死了没啊？”
“怎么说话呢？”薛世衍也不好再装下去，睁开眼睛坐起身，“休息了？”
“嗯。”
夏果点头，被阳光晒红的脸上流了很多汗。
薛世衍喉咙干的发痒，伸手从夏果怀里拿过水雷似的行军壶，吨吨吨吨喝了个干净，连最后一滴都没有放过。
“呼——活过来了。”
“哼，你也太弱了吧？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晕倒，身为你青梅竹马的我很丢人的知不知道？”
“我道歉，让你丢人了。”薛世衍笑嘻嘻地说。
夏果噎了一下，抿紧唇，柳眉竖了起来。可薛世衍不以为意，把迷彩服上衣的扣子解下几个，抓着一边衣衫扇着风，又问：
“什么时候吃饭啊？”
“除了睡就是吃，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夏果靠过去拧起薛世衍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想偷懒！瞧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连我一个宅女都比不上，你好意思吗？”
“拜托，你除了喜欢看动画，有哪一点像宅女了？”
薛世衍一边吐槽，一边掰着手指算，“跑步，篮球，健身……你就说，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吧？”
“我还会跆拳道，你要不要试试？”
夏果捏起拳头，眯着眼睛说。
薛世衍立刻闭嘴了。
他可不想体验一下夏果口中的“试试”。
海蓝中学每年都会租借两个军事训练营，用来给高一新生军训，薛世衍他们所在的是弥陀山北面的青山营，另外还有个红山营，在西北面。
两个军事训练营都是全封闭式管理，所有私人物品在进入营门的第一时间就被没收统一保管，而日常所需都由营地教练分配，全体一致。
整个营地里只有一部座机可以用，即使申报批准了也得排队，硬核的不能再硬核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据说军训项目中有射击训练，这也是大多数男生咬牙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
嗯，不包括薛世衍就是了。
比起摸枪，他更想要个软乎乎的枕头——这个训练营宿舍里的枕头太硬了，每晚都硌的他不舒服。
下午的训练结束，薛世衍拖着快要断掉的双腿和夏果走进了食堂。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嘈杂声。
距离刚来青山营已经过去一周了，现在的年轻人大都娇生惯养，从没饿过肚子，开头几天他们还细嚼慢咽，不说优雅，至少吃相不难看，可现在……
只有一个画面可以形容，那就是猪圈里抢食的猪。
优雅？吃相？滚一边去，在一群饿狼环伺之下，每一粒米的获得都是一场有你无我的战争，想要吃饱肚子，就要有干掉对方的觉悟！
……咳咳。
好吧，其实也没这么夸张就是了。
薛世衍也想去抢饭，可不听使唤的腿实在快不起来，这个时候，就是青梅竹马大显神威的时间了。
夏果熟稔的从一堆人中间挤进去，再出来时两只手上各端着一个大碗，碗里花花绿绿的菜色堆得老高，中间插着一双筷子。
“喏。”她把一个碗推到薛世衍面前。
瞬间，薛世衍感觉到周围刺过来了一双双白眼，仿佛在说“小白脸”，“吃软饭的”。
他眼观鼻鼻观心，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默念他们都是羡慕嫉妒恨。
吃饭的时候，夏果跟他说起了最近听到的事。据说这青山营以前是乱葬岗，战乱时期死了很多人，一车一车往这里丢，后来政府在这里建了军营，就是希望用军人的阳刚之气来镇压怨灵，不过这个军营不是常驻的，只有训练的时候才用，所以当军队离开，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灵异事件。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夏果嘴边沾着米粒，眼睛闪闪发亮。
薛世衍撇撇嘴，吐槽说：“这个故事太老套了吧，随便套个模板换个名字就拿来用吗？我们初中不也说是乱葬岗上的，你那是还说……”
讲到这里，薛世衍忽然一顿，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你不会是……”他警惕地盯着夏果，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神态。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种故事太俗太普遍了，几乎所有学校都有“乱葬岗”传说，初一的时候，夏果还怂恿他半夜溜到学校里去“抓鬼”，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他猜得不错，以夏果无法无天的性格……
“嘿嘿，你真聪明，”夏果摩挲着下巴，很赞赏地说，“今晚等大家都睡着了，咱们就溜出来去找找看吧？”
果然。
薛世衍泄气。
这不是他有多聪明，只是他熟悉夏果的作风。
——凡事只要往最坏、最不守规矩的方向去想，准没错。
“这可不是学校，要是被巡逻队抓住就惨了！”薛世衍提醒。
然而夏果根本不在乎，得意地说，“今晚巡逻的是2班和8班的人，放心吧，他们已经被我收买了。”
她用最轻松的语气说出了最要不得的话。
“……要是在战时，我们是军人的话，你这种人绝对第一个被枪毙。”
薛世衍再次吐槽。
傍晚时分，薛世衍观察了一圈寝室其他人，悄咪咪从床上起来。他快速穿戴好衣帽，踮着脚尖从一连串呼噜声中摸到门口，轻轻拉开了门。
探头出去，外面没有人，空寂的操场上，只有一轮冷冷的月亮高挂在夜空中，仿佛监视者的眼睛。
薛世衍心里发毛，可还是走了出去。
【摊上这么个青梅竹马，迟早被害死。】
想归想，他却没有太多迟疑，藏在房屋阴影下绕了几栋建筑，再要往前走，一队学生组成的巡逻队从远处走了过来，尽管有夏果的保证，他还是以防万一躲入到不易察觉到的暗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
薛世衍紧贴着墙角，默念“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过了大约一分多钟，他扶着墙，鬼鬼祟祟把脑袋探出去，想看看巡逻队走过没有。
可就在下一秒，一张黝黑的大饼脸突然出现，几乎快要碰到他的鼻子。
咯——
薛世衍瞪大双眼，喉咙一动。
一股阴冷的寒气直接从尾椎骨窜上脑门，手脚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