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别无选择
皎月当空,学校喷泉池中的水面微光粼粼。池边台阶上,一个白大褂的短发女人坐姿懒散,抬头望着前方漆黑一片的教学楼,悠悠点燃了支香烟。
烟圈从红唇中吐出来,袅袅升起,化作一段段曲折的银带,消散在空气中。
薛世衍不知道黎冬瑶在想什么。
说了那句话后,黎冬瑶就放开了手,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仿佛刚才发生的都是错觉。她一半的身子隐藏在了月影中,长发垂髫,与几何图形的月光排列组合,如同一幅寂寞的泼墨山水画。
不知为何,薛世衍的心有些烦躁。
他望了望封闭的窗口和前后两扇门,叹了口气,也搬了张椅子坐下。
“这是谁的恶作剧吗?”
显而易见的事。
但在这样静谧的气氛中,不说点什么的话,总感觉怪怪的。
而且对象还是班长黎冬瑶。
“嗯,或许是吧。”
班长的声音依旧平稳,即使在被困住的情况下仍保持着冷静的思维。薛世衍看不清她的表情,没话找话说了一大堆,她大部分时候都会简单回应,有时也默不作声,似乎不想回答。
“你很喜欢学习吗?”
薛世衍又问了一个问题。
虽然开学才两周,经常观察班长大人的他也注意到了这个女生的认真程度。新的学校,新的年级,在大部分人都在熟悉新环境,和处得来的同学加深关系的时候,黎冬瑶是为数不多的另类。
她没有刻意去和同学们处好关系,上课时认真听讲,做好笔记;下课后对班主任的吩咐严格执行,除此之外还帮其他课代表的忙,可说是尽职尽责的班长。
潜移默化中,班里的同学对她的信任愈发深厚,不管大小事都喜欢找她帮忙。
这也是程然之所以这么维护黎冬瑶的原因。
如果说夏果的高人气是她的高情商精心经营的结果,那么被大家信赖的黎冬瑶则是以自己的行动赢得了全班人的心。
在这一点上,薛世衍更喜欢黎冬瑶的作风。
——认真和努力,不管在哪里都应该是值得被称赞的品质。
然而对于他的询问,黎冬瑶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昏暗的教室里抬起头,看向薛世衍,半晌后摇了摇头,轻声说: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
“诶?”薛世衍一怔。
他一直以为黎冬瑶是那种非常喜欢学习的人,谁知道却得到了一个大相径庭的答案。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必须要做的事而已,”黎冬瑶说,“既然是必要的事,喜不喜欢都没有意义。相比之下,不必要的兴趣爱好才能用‘喜欢’、‘不喜欢’这种主观看法吧?”
她的说法条理清晰,不像是随口说说的。
但……
“但是,不喜欢的事做久了不是会厌倦么?更何况是学习这种枯燥的事,如果把它当做兴趣爱好的话,坚持下去的动力也会更大吧?——嗯,这句话是我初中时候一个老师说的。”
“那么你呢?你喜欢学习吗?”
黎冬瑶又把问题踢回给了薛世衍。
“我?嗯……非要说的话,讨厌多于喜欢吧?”薛世衍的语气有些不确定,蹙眉说,“小时候我倒是挺喜欢学习的,特别是考100分的时候,不过——怎么说呢,算是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果然还是有差距的,再努力终究也有极限。”
“……是么,真是游刃有余的说法啊。”
“有……什么不对么?”
薛世衍在黎冬瑶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不,你说的没错。就像有人一出生就是富人,有人一出生就是穷人,人的智力也是有差距的。你认识到了这点,所以选择了回避,这本身就是从容的表现,可这世上还有人是没有回避的权利的,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不是很懂……”
薛世衍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关于“喜不喜欢学习”的话题,居然发展到这么沉重?
难道不喜欢学习,还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么?
他不明白。
就如同他从来看不懂黎冬瑶一样。
“……我家住在凤栖村,是个公车都到不了的穷乡下,”黎冬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虽然名字叫‘凤栖’,实际上连鸟都不爱待在那里。村里土地贫瘠,种不了什么值钱的经济作物,不过这正好,反正那里的人都很懒散,混日子的,有良田也是浪费。”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安于现实的,过去有个从村子里出来闯的人发达了,给村里盖了间工厂,让大家都有事做。可后来厂子倒闭了,因为有人嫌累、有人嫌工资少,做事偷工减料,还埋怨盖什么工厂,直接把钱分给大家不就好了。”
“那个人本来还要给村子修一条路,被闹黄了。大概是失望了吧,他通过公益组织给村子留下一大笔建小学的钱,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就是从那个小学里出来的,因为成绩优异得到了老村长的帮助。老村长和海蓝中学的校长认识,是他以前的学生,通过考核后,我才可以免费进入这所学校,得到往更上面前进的空间。”
“你说‘喜不喜欢’学习……或许是喜欢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这种‘喜欢’肯定和你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们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我当初能上小学都是很困难的事了……我妈妈告诉我,不想在这片已经腐朽的土地里沉沦下去、和那些混吃等死的人一样的话,就必须逃出去,不管……用任何办法。”
随着黎冬瑶的娓娓道来,教室里的月光也仿佛暗淡了许多。
薛世衍听着,像是从说书人口中听一个很古老很遥远的故事,体会不到切肤的真实感。
然而这的确是现实世界中真实发生的事。
不是只存在于书本中、报纸上、网络里,而是他的同班同学、现在就坐在他身边的黎冬瑶身上真实发生的故事。
薛世衍感觉呼吸不舒服。
胸口闷闷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这种心情……也是某种程度的‘游刃有余’吧。】
薛世衍终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对方看来很愚蠢很可笑的问题。
如果不问就好了……
他的老家也在农村,但和黎冬瑶的家乡相比好太多了。他们村和镇子毗邻,也是城市与城市之间交通的中转点,工业、农业、旅游业都还不错,人也很勤奋,就比如他表妹一家,过去也是镇上的人,算半个穷人,现在已经是家境富裕的中产阶级了。
而他爸爸不说多富,可至少不穷,衣食住行他们样样不缺,每年寒暑假还能父子俩组团去外省旅游,日子过得不错。
所以他才无法理解黎冬瑶口中的“别无退路”。
“抱歉,我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道歉?”黎冬瑶刚说完,忽然想起什么,黑暗中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唔——我不知道你的事,还擅自说了那么自以为是的话。和你比起来,我的想法太幼稚了,这一点我……很惭愧。”
薛世衍的歉意是真实的,不止是对黎冬瑶,也有一部分是对自己的父亲。
过去以为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想起来才觉不易。
他想着,或许当老爸从家乡出来闯荡的时候,心里也是抱着“别无退路”的念头吧。
而现在自己就在享受这样的成果。
月光暗淡的教室里,两人坐的位置很近,却很难看清对方的表情。黎冬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说:
“我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
她深吸一口气,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薛世衍跟前,弯下了腰。
两人的脸迅速接近,几乎快要碰到鼻子。
“我说过吧?为了逃离那片已经没救的土地,我只有往上爬——无论用什么手段。”
“哪怕,是用我的身体。”
六、黎冬瑶的决意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彼此都能清楚看到对方的脸。
黎冬瑶几乎快要压到薛世衍身上。
他后仰着头,瘫在椅子上,前方的黎冬瑶弯下腰,双手撑着他身后的课桌,脸上的表情明暗不定。
从春季校服的领口,薛世衍能看到对方脖子下精致的锁骨。
黎冬瑶分开双腿,跨站在他腰前。
细长的发丝如绸缎般扫在脸上,轻柔又瘙痒。
薛世衍咽了口唾沫,不知道对方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哪怕,用我的身体。】
是什么意思?
又和现在两人这暧昧的状态有什么关联?
薛世衍真心诚意的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懂这位班长大人。
“我姑且算是美人吧?这么说自己似乎有点不要脸,可从小到大,周围人都说我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黎冬瑶吐气如兰。
“‘用什么办法都可以,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我自己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了。学习是一条出路,考上好大学,拿到好工作,在一个大城市里定居下来,存钱、结婚、买房,再把妈妈接过来,这大概就是最好的人生了吧。”
“不过……即使是我也会觉得累啊,想要直接放弃算了。”
“可我不能放弃,唯有离开那个地方这一个愿望,绝对要实现。”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和你们城里的孩子不同,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连出来读书,也受到了巨大的阻扰与风言风语。我也想选择啊,可我别无选择,想一想……除了学习之外,我也就这幅皮囊不错了吧?”
“薛同学,你觉得呢?”
“那天晚上你看了多久?喜欢吗?漂亮吗?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是女孩子,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直接嫁人似乎是个不错的决定?相夫教子,做一个人人称赞的家庭主妇,既可以不被说闲话,又可以轻轻松松度过一生。”
“但真的轻松吗?丈夫家的人际关系、生下孩子后还要操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妈妈可以接过来吗?丈夫会允许妈妈跟我们住在一起吗?经济来源被另一个人把控,怕是连自己的思想与兴趣也无法自由吧?”
黎冬瑶质问一般的喃喃自语,既不悲伤,也不愉快,只是平平淡淡地诉说着,一如她表演相声时的冷淡一样,没什么情绪起伏。
——与其说是质问薛世衍,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或许是这个封闭的环境,也或许是眼前这个男生曾看过自己身子,内心并不如表面冷静的黎冬瑶,有点话多了。
她不是在控诉什么。
远没有这么苦大仇深。
她只是想要找个可以说出这些心里话的时机罢了。恰好这个时间,恰好这个地点,恰好这个人,都很合适,仅此而已。
两人的脸又近了一点。
她的腿已经贴在了薛世衍的膝盖边上,感觉到彼此的体温。
【至少,这个男生不算讨厌。】
“结婚也是要看对象的吧?感情倒是其次,主要是性格合不合。另外,金钱也是很重要的考量标准,如果放弃所有跟一个人结婚,我还要劳心劳力的工作,甚至入不敷出,这和待在那个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了?是啊……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如果把自己的所有希望交给另一个人,落得悲惨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吧。与其这样,不如更进一步,把自己当个商品怎么样呢?我还没谈过恋爱,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也就被你偷看过一回吧……不过这没关系,重要的是我还是新的,没拆过封。”
“能卖个好价钱吗?有钱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孩子,想要度过一个安稳的人生,似乎也并不是很困难?”
薛世衍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不知道黎冬瑶此刻说的话是真心的,还是像夏果一样,只是偶尔给他开一个有些“惊悚”的玩笑。
【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即使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干涉别人的人生,可他还是要说。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想!”
抓住对方的手臂,薛世衍的眼神无比清澈。
他不想看到认真、努力、总是任劳任怨帮助他人的班长大人沦为她口中那种女人,没有半点独立的自由,只能寄生在别人身上。
那不是黎冬瑶,只是一个有着和她一样皮囊的行尸走肉。
这是薛世衍无法忍受的。
没有任何人愿意看到一块白玉落入泥淖而无动于衷。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这样的班长,不是我认识的班长,你……”
“你又认识我多少呢?”
黎冬瑶打断了薛世衍的话,忽而一笑,把校服领口往下拉了拉,暧昧地说:“哦,对了。你的确‘认识’了我身上不少地方,在这方面除了我妈妈以外,就你最‘清楚’了吧?”
薛世衍倒吸一口凉气,另一只手阻止了她往下拉衣服的动作。
今晚的班长很不对劲。
从刚才开始,平日里严肃认真的班长就很反常。
“你不想看吗?”
“不想!”
“可你那晚却看得很入迷?”
“呃……”
薛世衍无言以对,那确实是他的错。
黎冬瑶没有再往下拉衣领,而是把膝盖压在薛世衍腿上,脸上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你那天向我告白,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答应吗?”
“……”
“因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只是想玩言情小说里那种所谓的爱情游戏,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更何况,你想要给我的也不是爱情吧?”
“愧疚,还是觉得自己有机可乘?随便吧,这些理由都太轻浮了,你觉得呢?”
黎冬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钢刀,刺入薛世衍心中。
不是因为被当面再次拒绝,而是她说的都对,自己所谓的告白不过就是这些轻浮的理由罢了。
“可即使如此,你先前那些话也是不对的!”
薛世衍的话听上去像是在狡辩。
黎冬瑶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他还心心念念着那些自暴自弃的话吧。
起身从薛世衍身上离开,黎冬瑶拍了拍裙子,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薛世衍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
“……诶?”
“正因为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才更让我确定了只有学习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人生。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也并不比别人聪明,所以只有更加努力,比所有人都努力,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说到底,无论是随便找个人嫁了,还是被有钱人包养,不过都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而已,可笑又可怜,和我家乡里那些愚昧的人有什么根本性的差别吗?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可以依靠。”
尽管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薛世衍依旧能从黎冬瑶身上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意志力。
坚韧,且自尊。
这是在周围其他同龄人身上看不到的。
强大到足以改变一切的信念。
——薛世衍如此相信着。
他相信只要黎冬瑶还有这样的意志,就绝不会成为她口中那种只能寄生的女人。他的班长,这个名叫黎冬瑶的女孩,终有一天会到达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变得无比强大。
“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薛世衍衷心祝福。
咔吱——
一声轻响,教室的前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